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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本學子的夏天,有風暴在心中呼嘯

作者:首席人物觀
二本學子的夏天,有風暴在心中呼嘯

作者|未未

編輯|江嶽

微信公衆号:首席人物觀(ID:sxrenwuguan)

2022年的夏天藏滿了沖突感。

在多地持續出現40度以上高溫的“史上最熱”夏天裡,求職市場的資料卻冷到結冰,近三年的高校畢業生就業率分别是90%、34%、及今年的23.6%。

另一組資料是,應屆高校畢業生總人數在今年首次突破 1000萬,其中大半是00後。這些在熱烈的城鎮化浪潮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多數已經習慣在既定架構下聽話地行走,等待一個更好的明天。直到此刻,當他們初入職場,卻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未來已不複過去坦蕩。

在這樣激烈的崗位争奪中,處境最為尴尬的是“二本”學子。他們缺乏985/211的光環,也沒有專科學生的一技之長,在夾縫中産生的低認同感,讓一些剛畢業的職場新人,隻是站在昂貴的寫字樓前,已經感到害怕。

當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三者環環脫節時,他們不得不在裂縫中完成“自救”,以應對迎面而來的風暴。

01 歡迎來到新世界

紙片兒是來參加面試的,約的是下午4點,但她提前1個小時就到了。因為擔心過早出現會和遲到一樣顯得不夠禮貌,紙片兒選擇了在樓下等待。下午3點,正是一天中陽光最刺眼的時候,她盯着對面寫字樓玻璃看了一會兒後,開始小範圍地踱步,試圖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局促。

紙片兒是心虛的。這種感覺來自周邊高聳的寫字樓、寬闊的街道以及看起來精英感十足的路人,在與一位路人擦肩而過時,紙片兒聽到了“我們的設計師長期旅居在德國,工期比較長”的話。

二本學子的夏天,有風暴在心中呼嘯

她畢業于長沙的一所二本學校。那座城市裡有遍布大街小巷的茶顔悅色,有越夜越熱鬧的解放西路,但沒有足夠豐富理想的工作機會,因為大量崗位沒有五險一金和雙休,年輕人将這裡戲稱為“勞動法的法外之地”。

于是,拿到畢業證之後,紙片兒就來了北京。

卑微,是最能概括她求職心境的形容詞。她知道,在名校林立的北京,自己那所不知名的二本母校,在履歷篩選環節完全沒有競争力。是以,對所有的面試機會,她都盡全力去準備。

這場面試前一天,紙片兒躺在飯店的床上搜:在望京工作的是什麼人?其中一條答案是:在這裡,咖啡是精緻白領的标配,以及上司沒走不能走。

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紙片兒努力學習着新世界的詞彙與規則,盡管真相未必如此。比如在地鐵上,她會偷偷瞟身邊人的手機螢幕,看到陌生的app,會記住頁面的樣子,然後百度一波。抓住一切機會,使得自己與這座城市融入得更快一些。

決定她是否能留下的關鍵,還是就業。不管公司大小,隻要給出一紙offer,她就有了在這座城市漂泊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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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紙片兒也清楚,自己行動得有些晚了。7月,并非傳統的應屆生求職季。春招和秋招,才是更熱門的求職場。

何況,這是史上最熱的夏天,也是史上最冷的夏天。去年的時候,網際網路大廠們還在喊着,針對2022屆“史上最大規模校招”的口号——騰訊開放7000個、位元組跳動和百度開放8000個崗位。但到年底時,行業形勢驟降,招聘也偃旗息鼓。

在脈脈和小紅書上,不少已簽約的學生自曝接到毀約電話。一位拒絕毀約的學生,甚至被通知去和高中畢業生一起去倉庫搬貨。今年4月,阿裡校招官網的春招入口顯示為灰色。冬天的迹象随處可見:消費行業不見反彈、房地産進入“黑鐵時代”,就連原本被認為旱澇保收的教育行業也在“雙減”後,出現了師範生過剩的現象。

新世界是需要摸索的,但對于很多二本學生而言,他們所能倚靠的力量,隻有自己。

在畢業前,紙片兒嘗試了許多方向。幾個月前,她手裡拿的是《肖秀榮考研政治》。幾個月後,考編和考研都宣告失敗,她開始海投履歷。但每次被問及“真正感興趣的工作是什麼樣”,她總是在沉默後小聲回答: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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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是很多大學生的常态。

他們做出的很多選擇,隻是“務實”之下的随波逐流。2018年,當時大一的浈浈和宿舍裡的所有人一起加入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社團,原因隻是聽說該社團加分最多,對績點有好處。至于社團本身如何,并無人深究。

他們中的多數,很難從身邊的父母或者師長進行太多關于自我意識的探讨。更好的生存,幾乎是一切校園活動通向的目标。

02 教室裡的差距

名校具有諸多價值溢價,比如最被人樂道的身份認同。

在商業的世界裡,它變成了更加務實的光環。王興、宿華和龔宇是清華的、李斌是北大的、張一鳴是南開的、劉強東是人民大學的,雷軍是武漢大學的。而校友創業,也是被無數次論證過的可行方式。結識于清華的王興和王慧文共同創立了美團,騰訊“五虎”中的四位均畢業于深圳大學。

在事業有成後,“大佬們”往往樂于為母校捐資、去母校演講,以及定向提供更多的校招崗位。更好的資源,滾滾流向更不缺資源的地方。名校生的身份,也就意味着與成功的更近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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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身份驕傲的快樂,紙片兒短暫擁有過。2018年,在複讀兩年後,紙片兒成為了從村裡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

驕傲從第一堂課就開始消散掉了。

那是一堂兼具“雞娃”和安慰的課。年過半百的系主任站在講台上,告訴大家就算聯考失利,隻要好好努力,将來還有機會考研,如果想直接就業,至少在本地,自己學院的名聲不算太差,還是可以找到工作的。

“近幾年,咱們學院有近一半的人考上研究所學生,最好的一個考上了南開,大家好好努力,都有機會。”臨近下課的時候,老頭兒再次強調,語氣是期待的,眼神是擔憂的。

這讓紙片兒一度不解。

紙片兒來自農村,村裡雖然早就通網,但她家裡沒有電腦,也沒有養成通過網際網路了解最新資訊的習慣。考上大學,是她人生前18年唯一重要的目标。

她選擇了英語師範專業,想着日後可以當老師,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但直到進入大學之後,她都不知道關于這個專業的基本知識,比如,教育部早已取消了對師範生的教師資格證發放,免費師範生可以包配置設定,但隻有重點師範院校才有名額。

認知差距,隻是橫亘在二本與重點院校之間的諸多差距中的一種。疫情又放大了這種差距。

公開資料顯示,2022年寒假前夕恰逢疫情反複,北京大學開啟了暖心送站服務,出動全部中大型小車,從淩晨至深夜,跨越四個校區,為學生提供專屬送站服務,并提供口罩等防護裝置。而在多數普通二本院校中,學生隻能自行前往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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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校招,從來都是彰顯院校與專業差距的場景。

以前,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公司們就很少在二本院校設點,疫情中的校招會從線下搬到線上,二本院校依然不是它們的目标。甚至,二本學生們以往還能去蹭一蹭重點學校的校招,把自己的履歷混進去,改成線上模式後,他們連基本的入場資格都沒有了。

浈浈記得,她的舍友曾經登陸學校的就業創業平台,在衆多小微公司中,也刷到過出幾個世界500強企業,一開始是雀躍的,然而點進去一看,除了少量工科崗位外,大量崗位指向的是房地産的銷售和網際網路公司的客服。

最後,刷了兩個小時後,舍友氣得将手機一扔,在宿舍的床上“躺平”了。

有時候,就業的差別還展現在時間差上。

今年的畢業季裡,一位二本院校的老師曾向某公司打去電話,希望對方開放校招,結果被告知今年的名額已滿,通話便匆匆結束。而早在2021年10月,在內建電路及相關行業企事業機關牽頭下,中興微電子、紫光同芯微電子及北京地平線等公司已經對清華大學2022屆畢業生進行了第一次招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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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時候,不等畢業來臨,落差已經從各種縫隙中跑了出來。

浈浈的學校在北方的某三線城市,一度很努力招聘科研型教師。幾年前,學校請來過一位老師,是曆史學博士畢業,讀書期間有多個重量級研究項目。他一度也成為系裡的“門面”,校上司曾經公開誇贊他年輕有為,希望大家見賢思齊。然而任教一年後,這位教師便跳槽到了某211院校的藝術學院任教。

某種程度上,一位有科研潛力的青年教師從二本院校出走幾乎是必然。畢竟,不同等級的大學對應着不同的财政預算,又指向了不同的資源。2021年,頭部院校的财政預算為百億,二本院校則剛剛破億,能提供的硬體裝置、研究經費以及師資力量自然不同。

類似的事情,在二本學子們生活中,尋常如空氣:紮堆在重點院校的留學生交換和夏令營機會、幾乎不出現在二本院校的500強校招,以及JD上語氣冷酷的“985/211優先”。

諸多細碎的落差,構成了年輕人們的低自尊和低認同感。

03 蔓延

大學老師黃燈在《我的二本學生》中曾描寫過一個故事:一位在西北農村長大的學生,來到廣東金融學院,在宿舍裡洗過一次熱水澡後,就再也不想回到家鄉去了。

幾年後,黃燈離開了廣東金融學院,類似的故事依然在校園上演。

生活在甘肅縣城的小侯是廣東金融學院2013級的學生。在踏上飛往廣州的飛機前,她就已經決意再不回到家鄉定居,主要原因是一段極為灰暗的校園暴力經曆。抱着這樣的信念,她利用大學假期去了很多城市,最終選擇在杭州定居。

盡管沒有耀眼的學曆光環,也鮮少有出人頭地的校友,但對于無數普通的二本學子,考取大學,依然是他們改變命運的最佳機會。

很大程度上,去哪裡上學,見過怎樣的世面,學怎樣的專業,認識怎樣的人,這些機緣巧合組合在一起,可能會決定一個年輕人畢業後的很多年要如何度過。

但疫情讓很多年輕人探索的步伐被阻礙。

作為華北農村長大的女孩,在上大學前,浈浈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大連,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無垠的海岸線。原本她給自己的規劃是,先通過聯考從農村走向省會,利用大學四年去其他城市看一看,再通過研究所學生考試,去到更好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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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打破了浈浈的規劃。大學四年,她都沒有找到出省的機會,隻在考研時特意報考了廈門大學,除了學校名氣,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那裡出了校門就可以看到海。

二本學生的選擇,需要更務實。緊握有限的資源,尋找現實的出路。在正式步入社會前,年輕學子們已經學會了這一課。

香香在江西農村長大,家附近沒有圖書館類學習的場所,大三暑假,她原本計劃像學長學姐那樣留校複習,卻被通知因防疫需要,假期校園不開放,她隻好選擇回家複習。雖然最初的兩個月,她都受到樓下噪音的幹擾:每天早晨幼稚園的兒歌,上午樓下大爺大媽家長裡短的吆喝和唠嗑聲,下午孩子們打鬧的遊戲聲,但學習之于她,依然是最重要的事情。

她是二本院校裡的好學生。

四年大學,她拿下了十幾本獲獎證書。自從大學第一次與第一次獎學金擦肩而過後,她對自己的要求就變成了每個學期都要拿到獎學金。

在十幾分證書中,“含金量”最高的是一份價值8000元的國家級獎學金,那是她打敗其他系第一名的見證。要得到這張獎狀,除了連續兩年拿到院系一等獎學金、三好學生标兵外,她還用3個月時間做了十幾個作品,參加全國大學生廣告藝術大賽,其中,可以獨自完成的平面設計她都自己做,需要團隊合作的視訊類比賽,就拉着宿舍的同學一起參加。

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在步入社會前,積攢更多更有價值的籌碼。

浈浈就讀的大學坐落在北方某市的郊區,當地四面環山,10月中旬後,早晨寒風呼嘯而過,刮在臉上讓人對出門心生畏懼。

但自從決定考研,她就與隔壁宿舍的朋友作伴,每天早上6點出發去教室,一直學習到晚上11點,趕在宿舍鎖門之前一路小跑回來。備考的日子從7月持續到12月25日,為了能按時複習,兩人定了鬧鈴,比賽誰先一步到達教室。

隻不是,那間“教室”其實是要打上雙引号的。那其實就是個雜物間。因為學校教室數量有限,無法為備考的學生提供足夠的自習室,她們隻能鑽進了原本存放清潔雜物的房間裡。還有些同學不想來教學樓,就在宿舍樓道的窗戶前搬把椅子,把書攤在腿上,也能複習幾個月。

在網際網路世界忙着讨論年輕人如何“躺平”的時候,這些想要改變命運的年輕人,隻是沉默地努力着。

這份努力蔓延到了網際網路。

在豆瓣“二本學子自救協會”中,4萬多位組員自稱清北遺珠,在其中進行提問求助、經驗分享和自救打卡。最近,話題主要圍繞考研資料分享、大廠面經集合以及尋找共同準備考研考公的朋友互相監督。一位出身二本、入職小米的學生曾在組内發帖,放出自己的内推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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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組簡介的最後一句話是:“覺醒吧!二本子!”頗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

浙江某二本院校的沙紀Saki,在畢業一年後建立了小組“不上不下我們的一生”。2021年10月,他在小組簡介裡寫下來這段話:“世界從不缺乏傳奇,但平凡的普通人才是世界的主體。加入這個小組,并不意味着我們的妥協......我們在感悟,我們在思考,一切都還有希望!”

他設定的入組申請條件,是談一談對這段話的了解。對于多數人,這是一場無需明言的互相支援與鼓勵。

04 等候翻盤的日子

無師自通地學習,不斷尋找有用的答案。對于許多二本學子而言,從走進大學的第一天,尋找就開始了,但直到畢業的那一天,答案依舊模糊。

大學四年,文博專業的浈浈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堂公開課,主講人是人民大學的魏堅老師,分享自己最新的考古成果。

熱烈的氛圍從課前開始彌漫。那堂原定于下午4點開始的公開課,從3點就開始有人來陸續占座,沒搶上座位的同學就從隔壁教室搬着凳子來聽,百餘人的教室中擠滿了人。

浈浈至今記得魏堅的神态,他語氣平靜但笃定地分享着考古成果,外表堅挺有力,眼中透着光芒,浈浈的内心開始燃燒起學術的火焰。

她退出了社團,離開了學生會,開始安心備考。

尋找答案的路上也經常産生一些問題。相比廈門大學的本校生,從未受教于出題人的浈浈需要在日複一日的刷題中,才摸索前者早已輕松掌握的些許答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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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在準備考研期間遇到的問題更加赤裸:2020年10月,在報考完某985院校并進入沖刺階段後,她得知目标院校原計劃招收82個研究所學生,結果推免占了78個,這意味着廣大沒有推免資格的二本學生隻能争奪剩下的4個名額。

并非所有的學生,都有了解自我的契機與能力。

在就業和考研中反複糾結,在就業面試後又将履歷要回來,準備去考研,或在考研面試的等待過程中轉去找工作,這是綜藝節目《脫口秀怎麼辦》第五期中,演員王勉和徐志勝分享過的經曆。二人最後都雙雙折戟。

這是不少學生在畢業後的命運折射,也是在新世界裡不得不面臨的選擇。

大四時,紙片兒同時準備了考研和考公,還找過實習,但時間被切割成碎片,最終沒有一項如願完成。就連原本作為保底項的實習,都沒能轉正。最後,她失去了應屆生的身份,不得不硬着頭皮參加社招。

二本學子的夏天,有風暴在心中呼嘯

小侯原本可以憑借計算機金融專業進銀行,但畢業那年正好趕上網際網路“搶人”的風口,她去做了營運,去年被裁員後又轉去品牌做文案。她的職業發展,随着搖搖晃晃的網際網路行業,一起被籠罩在迷霧之中。

香香沒能考上研究所學生。畢業後她與同學來到上海實習,每天7點出門,晚上7點回家,常常能在地鐵上看到背書的小孩或學習的年輕人。原以為畢業後就無需學習的她為這座城市的努力驚歎,也害怕。

2021年年底,香香回家過年,原本計劃3月再回上海正式找工作,不料趕上上海疫情爆發,在等待一個月後,她不得已在家鄉暫時找了一份與廣告相關工作。大一不好意思問學姐宿舍在哪裡的她,開始更新小紅書,在小紅書賬号“香香學姐”上,她追憶過自己的大學生活,也打卡着自己現在每天學習的成果。

在更新小紅書的日子裡,她等待着重新回到上海的機會。

浈浈最終考上了研究所學生,但不是原本報考的廈門大學。在今年異常激烈的考研環境下,她被調劑到了西北師範大學。好在因為疫情原因,她可以線上面試,而不再需要像之前的學姐學長們那樣奔波于不同城市面試,尋找調劑的機會。

現在,她的願望是疫情不要再來了,可以按時去蘭州報道而不是上網課。“不過,對于接下來的學術生活,還是有點害怕。”作為二本學生的心虛,在這一刻又湧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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