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白濯娶傅妗的前一晚,我将繡好的嫁衣送去。
我到傅妗的營帳時,她已然穿了一襲流光溢彩的金絲雲瑛嫁衣,整個人明媚生輝,身邊多了不少侍女侍奉。
傅妗的梳妝台上放了幾把銅剪刀。
她也在等我。
一聲令下,我繡了月餘的成品被傅妗的侍女們拆剪成一堆廢棄的金絲紅線。
我注意到,那個曾為我送來薄紗的小侍女也在其中,她視線落在了我身上,卻裝作不識。
傅妗對着銅鏡揚起嘴角,「沈林榆,你信命嗎?」
我沒說話,等着她的下文。
「你和白濯大婚那日,我在京安城裡遇到一位算命的瞎子,他說我這輩子要學會放下,否則苦盡甘不來,可我不信,路是人走出來的。」
傅妗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舉手投足都帶着勝利者的姿态。
我從她身上仿佛看到了曾經自己,一切苦和甘的思量都挂系在白濯身上,眉眼中沒有自己,也再無其他。
我面露憐憫地笑了笑,掀開氈簾轉身離開。
營帳外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大批舉着火把訓練有素的将士将我們團團圍住。
「站住!」
一聲短喝傳開,緊接着一把冰涼的薄刃從後抵上了我的脖頸。
我沒有回頭,但我知道執刃之人不是傅妗,而是那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小侍女。
她持雙刃,另一柄刀抵在了傅妗的脖子上。
傅妗一臉的不可置信,「許暄你瘋了?你居然敢背叛我?」
變故突如其來,我們被她脅迫着出了營帳,幾米外站着白濯和他的親衛。
利刃很快在我的皮膚上勾出了血線,密密麻麻的痛感傳來。
傅妗帶着哭腔,「将軍,将軍救我。」
白濯情緒沒什麼起伏,盯着許暄淡然開口,「許昀忠肝義膽,沒想到有個詭計多端的妹妹。」
許昀?
我愣住了。
許昀就是那個負責我起居大半年的校尉。
許暄冷笑,「我哥哥再忠肝義膽,不也被你親手送去了水杉谷,你明知道那場戰役有去無回,用這種方式冠冕堂皇地殺了他。」
水杉谷之役,許昀也去了?
我的唇微微發着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白濯面無表情,平靜道,「水杉谷背後通向戰略要道,必須要有人領先鋒打過去,隻是許昀剛好是最合适的領軍人選。」
許暄凄厲地喊道,「你就是報複!報複那一箭是我哥哥射出去的!」
結痂的記憶再次被扒開,一片血淋。
那一箭是許昀射的,但指令是我下的。
正中南芝心口。
許昀不是什麼心細之人,有些孩子氣的毛躁,但他憨厚善良,不會因為白濯對我的冷落而對我失了半分的尊重。
那時,白濯大軍與南下的匪寇已苦戰半月,南芝不顧自己愈加嚴重的咳疾,去郊外的寺廟為衆将士祈福。
傍晚時分,南芝還未回來,兩更天時,她的侍女傷痕累累地闖了我的營帳。
南芝被一群北方匪寇截走了。
我有些慌不擇路,即刻讓許昀向上給白濯那邊遞了消息,讓他點了些親近的軍士去打探消息,一夜未眠。
清晨傳來好消息,南芝被找到了。
但派去打探的十幾名軍士隻回來了兩名,南芝滿身是血被挂在敵方城門前的桅杆上,一息尚存。
接近一天,白濯那邊一直沒有消息。
情急之下,我違抗禁令跟着許昀出營營救。
為了讓南芝知道我們來救她了,我丢下繡帕,繡帕在風中卷了幾道,落到了她的視線裡。
匪寇一鞭一鞭地抽着南芝。
在我的記憶裡,南芝一直都是溫溫柔柔的,可那天她凄厲地喊出那麼大的聲音,「别救我,他們設了埋伏,别讓軍士罔死。」
城裡的匪寇瞬間戒備。
南芝像一塊碎掉的布塊,說話的聲音像夾雜了很多血泡,「我咳疾本就重,活不了多少天了,可我也怕我死前撐不住拷打說出些什麼,若你還認我當嫂嫂,就殺了我吧。」
那些匪寇興奮地揮舞着帶着倒鈎的鞭子甩在她身上,南芝的叫聲越來越凄厲,「殺了我,求你了,給我個痛快吧。」
指甲割破了手心,我紅了眼。
許昀皺着眉頭看着我。
南芝痛得昏了回去,卻又被冰水澆醒,繼續鞭打,幾近崩潰匪寇可能覺得還不夠刺激,用刺刀挑開她僅能蔽體的衣物,南芝情緒更加激動,「求你了,殺了我啊。」
那麼體面的南芝,怎麼能受這樣的屈辱。
會不會,死可能真的是解脫?
我抖着聲音,「許昀,你箭術如何?」
許昀默了一會,「還可以。」
「那就……幫幫嫂嫂吧。」
07
得到南芝離開的消息,白濯連夜百裡加急殺了回來,淩遲了那些匪寇,也碾碎了我,可我沒想到,忠肝義膽的許昀會因為幫我成全了南芝而成為犧牲品。
「白濯,你殺了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與你一報還一報,她們兩個今晚隻有一個人能活,你是選你的舊妻還是你的新歡?」
白濯身後的弓箭手都搭上了箭。
許暄将我和傅妗拉擋在她身前,「我沒有什麼耐心,再不選我都殺了。」
「我選傅妗。」
白濯說出了我預料的答案。
我以為被傷害了這麼久,我可以完全不在乎了,但我的心依舊痛得要裂開。
傅妗在我身邊又哭又笑。
我目光細細描摹着白濯的眉眼,擁有這幅面貌的人我來生再也不要遇見了。
許暄在我耳邊嗤笑,「看來你在他心裡一點分量都沒有。」
我低垂着眼,輕聲道,「我一直都知道。」
許暄的刀在我的脖子上摩挲,「你死前還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我,有同情,有鄙夷。
白濯鴉睫輕掩,蓋住了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緒。
我點點頭,擡頭望向了天空的月亮,「你哥哥的事是我對不住,他不過是服從我的指令,受到了遷怒,我下去以後會向他賠罪。」
「沒了?」
「沒了。」
許暄笑了下,「可我那傻哥哥一直覺得你人很好,我若殺了你,他應該會怪我才是。」
我愣住了。
許暄沒給任何人反應時間,推開了我,揮刀往傅妗的心脈處紮去,但是她還是沒有白濯的袖箭快。
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聽血肉被刺破的聲音,許暄帶着釋然的笑垂倒在地上,她整個人都在抽搐,望着我,似乎想說什麼,微微張口卻隻能發出模糊的字。
寒風陣陣刮過人心。
她倒在血泊裡,用破碎且微不可聞的聲音,喊着「哥哥。」
白濯冷冷地下令,「放箭。」
箭雨頃刻之間朝許暄而去。
一道白色的身影迅速将我拉開,擋在我身前,「别看。」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胸腔劇烈地起伏着。
白濯站在不遠處,目光平靜地掃過我。
傅妗想去拉白濯,卻被他身後的侍衛死死按住,她露出害怕的神色,奮力掙紮,癫狂地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衣擺,「白濯,你……聽我解釋。」
白濯冷冷地下令,「将叛賊傅妗,押入大獄。」
「白濯,白濯。」
傅妗不甘的嘶啞叫喊聲由近及遠。
那晚發生了太多事。
我燒了兩天,做了很多光怪陸離的夢。
夢裡有好多人,有生者,有逝者,有想見卻未曾謀面的人,有分别太久快要忘卻的人。
我醒來的時候是夜裡,營帳裡的燈燭快要燃盡,白濯趴在我的床榻邊,還握着我的一隻手。
他這又是玩哪出?
我盯了會他,他面容未變,我卻怎麼也看不出我當年愛慕的鮮衣怒馬少年模樣。
白濯握着我的手稍微用了幾分力,「醒了?還有沒有不舒服?」
我搖搖頭,「我們和離吧或者你休了我。」
白濯面上一僵,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你多休息休息。」
我搖搖頭,語氣平淡,「我在京安的時候,就給你寄過和離書,你可能沒顧及上,耽誤了這麼久,我們就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白濯沉默了好一會,啞着聲音,「阿榆,我放下嫂嫂的事,你也放下過去,我們重新開始。」
放下?
怎麼可能放得下?
我背過身去,淚水絲絲縷縷落下。
白濯沉默着替我換了燈燭,離開了營帳。
08
我營帳所在的位置離大獄不遠,日日能聽見傅妗痛不欲生的嘶喊聲。
崔白衣說傅妗都招了。
傅妗外出時意外被北方匪寇奸淫,她為了護住自己的名聲,能順順利利地嫁給白濯,她與匪寇達成協定,隻要他們不亂說她就幫他們做事。
截虐南芝的計劃她有參與。
兵中之是以會出現疫病,也是因為傅妗按照他們的要求私放了傳染源進來。
數十萬将士因為她含恨殒命。
傅妗上一次喬裝與匪寇見面時被白濯影衛割傷了手臂,她為了掩飾是以在讓我繡嫁衣的那日,故意激怒我往我刀尖上撞。
白濯的人截住了傅妗傳遞出去的信件,那晚準備緝拿她時沒想到先牽出了許暄。
傅妗罪孽深重,盡管他父親曾是忠良之将,不少軍營裡的老派勢力顧念舊情為她求情,白濯還是下了三日後淩遲的軍令。
獄卒之前受過傅妗照拂,替傅妗給我遞了消息。
她想見我。
我本無意再與她有牽扯,可她說我父親的死另有隐情。
我避開了白日,選擇在深夜去了牢獄。
傅妗渾身血污地癱倒在地上,像一攤爛肉,她看到我掙紮着笑了,「你來了。」
我淡淡地看着她,「你如何知道我父親的死另有隐情?」
傅妗沒有理我,自顧自道地,「就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就可以嫁給白濯了。」
我耐着性子,手卻止不住地發抖。
傅妗脖頸也有傷,一字一句說得很慢,「沈林榆,這世上我最讨厭的人是你,最恨的人也是你,明明我在他身邊那麼多年,抵不過你們相識幾日?」
「因為你有個拿得出手的爹,可我沒有。」
傅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可我沒有的東西,你怎麼可以擁有?你爹爹本就身子不好,我去到你們家管家一貫抓藥的藥鋪,買通了夥計,在他喝下的每個藥包裡放入微量鶴頂紅。」
層層的血漬仿佛侵入眼中,我大步向前,我狠掐住傅妗的脖子。
傅妗因為喘不過氣咳嗽不住,卻笑得愈加放肆癫狂,「我做的這些白濯早知道了,可是他也沒告訴你,輸的從來就不是我。」
我逼着自己用最後的理智,放了手,傅妗臉色微變。
「這個時候你願意與我說這些,不過是想逼着我動手殺你,白濯下令淩遲你,你想從我這換個痛快些的死法。」
「用在你身上,千刀萬剮都輕了。」
我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從内到外都破敗不堪的她,「傅妗,你的父親是忠臣,是明将,要說他真有什麼拿不出手的,隻會是你這個女兒。」
我在淚流滿面之前,出了潮濕陰冷的牢獄,燈火昏暗的遙遙入口處,白濯一身白衣長身玉立,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在靠近的那一刻我拔下簪子猛地紮入他胸口。
殷紅色的血很快浸透了白衣,他絲毫沒有躲。
我的聲音裹滿絕望,「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了。」
白濯的面容上絲毫沒有血色,隻是沉默。
我低垂着眼,腳步虛浮地越過了他。
「你若還有半點良知,就放過我吧。」
白濯拉住我的手,「你是陛下親封的裕夫人,若要和離必須要面聖。」
裕夫人?我倒忘了這個。
當年爹爹以十萬軍需的嫁妝送嫁我的消息傳到了京安,陛下降旨親封我為「裕夫人」,當時覺得是無上的榮耀,如今卻成了一道枷鎖。
爹爹,女兒錯了。
女兒一定與白濯和離,幹幹淨淨去見你。
10
傅妗行刑那日,我沒去看,而是去找了崔白衣。
崔白衣微微蹙眉,「太後今年年關倒是過六十壽誕,但我覺得白濯不會帶你去。」
我伸手理了下架子上的草藥,淡聲道,「他莫不是擔心和離會影響他這些年攢下的好名聲?」
崔白衣頓了一會,「我覺得他不會。」
我狐疑地盯着他,「你怎麼還幫他說話?」
崔白衣低頭笑了下,岔開了話題,「我要走了。」
我愣在當場,「你要去哪?」
崔白衣看向遠處青巒疊翠的山脈,「浩浩山川湖海,自是去留我處。」
我語氣一頓,「丢下我這個徒弟不管了?」
崔白衣從他随身背着的醫箱裡翻出幾本醫典,「這裡面都是我畢生所學,親筆手寫,等你琢磨透水準不會在我之下。」
我撇撇嘴。
崔白衣卻覺得好笑,「今晚再帶你看一次月亮,去不去?」
「去。」
傍晚時分我正準備出營帳,迎面撞入白濯的懷裡,我警惕地後退了兩步。
白濯面容有些倦,看着我沒有說話,強硬将我拽回他身前,不由分說展開搭在白色狐裘替我披上,「草原上晚上風大。」
我沉默地等他系完衣帶,繞開他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月亮霧蒙蒙的,看不真切。
我好奇地問,「你為什麼喜歡看月亮?」
崔白衣還沒開口,自顧自地先笑了,「我小時候性子軟被一個挺淘氣的小姑娘欺負氣哭了,她想幫我止住眼淚,就哄騙我讓我擡頭看月亮。」
我覺得匪夷所思,「你沒反抗?」
崔白衣摸摸鼻子,「我反抗了,我問過她為什麼要看月亮,她說因為今晚有月亮。」
我笑彎了腰,來邊北這麼久了難得感到由内而外的舒暢和愉悅,「原來如此,這個小姑娘現在呢?」
崔白衣良久地看着我,好半天才回應,「她跟你一樣,早就嫁人了。」
我擡了擡眉骨,「居然沒嫁給你?」
崔白衣望向夜空,幽幽長歎一口氣,「我一開始也以為她會嫁給我,可她後來遇到了自己喜歡的人,偏偏那人還是與我有過命交情的摯友。」
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天涯何處無芳草。」
崔白衣笑了笑,「你接下來打算如何?」
「與白濯和離。」
崔白衣沉默了會,開口。
「他當時下令将你吊挂三日,不過第一日晚他就自己抗了自己的令抱你下來了。」
「他讓我用你試藥前,自己先試過一遍。甚至我給你縫合經脈前,他挑了自己左手的筋,用自己先給我練手。」
「他沒有顯赫的家世,他走到如今的位置是一步一步厮殺上去的,軍營裡新舊勢力暗流湧動,也隻有許昀這類他一手培養起來的,他才敢放在你身邊。」
「有些事不能隻用眼睛看。」
我輕笑一聲,「不用眼睛看,該用什麼看?我身上的傷,心裡的縫,還有那個離開的孩子,哪個不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說這些有什麼用,想讨我心軟嗎?未免過于下作。」
「你若念着我們師徒情誼,就不必他當說客了,他對我做過的一樁樁一件件,我都會牢記于心,永世不敢忘。」
崔白衣走的時候我沒去送他。
我讓他幫忙傳的話有沒有被傳到,我也不想去探究。
我坐在營帳裡把他送給我的醫書翻到最後一頁,盯着上面那枚不大的紅色印章發呆。
醫典剛拿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就看到了,那上面有四個字,「漼泊祈印」。
這個章印我曾見過,它曾落在我的退婚書上。
漼泊祈,崔白衣。
原來我們不是未曾謀面。
白濯來找我的時候,營帳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沒進來,隻是從營帳的縫隙裡放進一隻軟糯怯生的灰兔。
我和白濯剛成親那會,還是孩子氣性尤其貪玩,上元節我因為感染了烈性風寒,被他拘在府内養病,我與他好說歹說,可他就是不放我出去看放河燈,我生氣好久不理他。
後來,他也是偷偷往我房裡放進來隻兔子,逗我開心。
我起身走了過去,輕輕地将灰兔抱起,仔細打量了會,「這兔子真醜,比京安城裡的兔子醜多了。」
門口的白濯掀開了簾子,對我的回應展露出幾分欣喜,「山野裡的兔子不比農戶家精心侍養的好看,你若願意我下次帶你去集市上挑幾隻好看的。」
我轉過身,「随便。」
09
我和白濯之間的關系變得很微妙。
他把我安置住進了他的軍帳,時常會給我買些他覺得我喜歡的玩意兒,他送東西我就收了,他讓我做什麼我便乖順聽話,我們同眠一榻卻互相敬重得仿佛不甚相熟的人。
太後過六十壽誕時,白濯正在領兵出征收複失地,遙送了賀禮進京并未親自返京祝壽,皇帝不僅不怪,還為白濯封官加爵,賜我诰命。
又是一年上元節。
邊北冬天的風比京安更烈,我高燒不退。
白濯卻在喂我喝完藥,突然問,「要不要一起去看天燈?」
我怔了下,點點頭。
白濯給我披上了厚厚的狐裘,背着我一步一步踏階登上了城樓,城外是莊嚴肅穆的守軍,城内是和美安康的一方百姓。
不計其數的天燈齊放,萬千熒光閃爍,恍若煙火星辰。
城牆上風很大,白濯将我摟在懷裡,「邊北之境少河,邊北的百姓無法像京安那樣放河燈祈願,便會把祝福與期盼寫在天燈上,放由天上。」
我看着漫天明明滅滅的光,入了神,「放天燈,能有用嗎?」
「要不要試試?」
「好。」
我握着着了墨的狼毫筆,卻一時不知道寫什麼。
我磨蹭了很久,白濯一直耐心地幫我扶着天燈,我想不出祈願,便随意寫了句,「願年年見得如此漫天燈火,盼日日可享山花和自由。」
白濯寫在另一側的是,「願年年與阿榆相伴。」
進入六月,天漸漸轉熱。
我接連數天沒什麼胃口,白濯差人買來冰凍乳酪,我剛吃進一口便又反胃吐了出來,軍醫為我診完脈便跪地恭賀。
我再次有了孩子。
白濯又欣喜又擔心,日日貼身照拂,事事都順着我。
七月初,是爹爹第五年的忌日。
我告訴白濯我想回趟京安為他掃墓,白濯雖有些猶豫,但還是為我安排好了行程,親自陪我上路。
我一路沒有任何孕反,隻是到京安時整個人瘦了一圈,極為憔悴。
白濯衣不解帶地照看我。
休整了幾日,我終于稍稍恢複了些精神。
我們住在城東,我讓白濯去城西的鋪子幫我買些白玉糯桂糕,我算好了他離開的時間,獨自去了城北。
登聞鼓喊冤屈,上可達天子。
那日,我一身素衣站在府衙前敲了登聞鼓。
一聲接着一聲。
鼓聲不歇,我想起了很多人,想過了這倥偬的須臾數年。
我的身份特殊,所求之事異類,府衙不敢斷當即呈入宮裡。
我端跪在偌大空曠的宮殿裡,迎着滿朝文武的目光,挺直腰背,聲聲叩請,「民女奏請陛下取消封诰,準許民女與白濯将軍和離。」
白濯立在我身側,漆黑的眼裡情緒洶湧起伏。
慶帝冷着臉,摔了茶盞,「白将軍管得住千萬将士,管不住一婦人,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白濯在我身邊跪下身子,啞着聲音,「陛下,阿榆如今有孕在身,身子羸弱,懇求陛下準許她起身回話。」
慶帝冷哼,「朕倒是看她身子好得很。」
我沒有起身,繼續俯身叩首,「求陛下取消封诰,準許民女與白濯将軍和離。」
慶帝眯起眼,聲音不怒自威,「你這婦人,簡直身在福中不知福,可知天下有多少女子想嫁與白将軍為妻?」
我面無表情,從袖中滑出刀片。
白濯明白我想做什麼,伸手想攔我,可我暗暗排練了數千次的動作又怎麼會慢。
黑色的短發像被抛棄的亂麻飄落在地。
我當場削了發。
「陛下,按照本朝慣俗,女子當衆削發有損女德,求陛下取消封诰,準許民女與白濯将軍和離。」
我倔強地不停叩首,不停地喊出我的訴求。
慶帝深歎了口氣,「白濯,你的想法呢?」
白濯面色蒼白,聲音微微有些抖,「陛下,阿榆現在尚有身孕,需有人近身照顧,可否延後處置。」
我輕笑出聲,「白将軍,當真以為這孩子能生下來?」
白濯雙眼猩紅,漆黑的眼眸裡盛着一絲絕望,「你什麼意思?」
我心下終于有了報複性的暢快,看着他平靜地說,「我在服用的安胎藥裡加了藥性相克的寒涼藥材,接連服用了一月有餘,它留不住的。」
白濯顫抖的手扣住我的肩,深黯的眼裡沒了焦距,一遍一遍地問我為什麼。
我笑得暢然且麻木。
這劇痛折磨了我許久,如今心中大石落下,我終于放心昏了過去。
10
我終于如願以償地被休了。
因為所謂的女德有虧。
我被罰囚禁于寒山寺十年,白濯回了邊北駐軍。
寒山寺的師父說我塵緣未了,不予我剃度,我便帶發修行,日日夜夜抄寫經文,為了那兩個我都沒留住的孩子。
其實,我從未亂吃過藥。
隻是我這具身子破損得太嚴重,留不住它,來京安的路上我便感受不到它的生氣了,強忍着劇痛,我用它作為最後一劑烈藥逼得白濯與我解綁。
寒山寺裡香火繁盛,香客來來往往。
我隻抄經文,從不與外人搭話。
春夏之交,秋冬更疊。
到了第三年,寒山寺所有超度往生的經文我已抄了百遍。
師父帶我去山頂的廊亭裡煮雪品茗,這裡是整座山的最高處,可以瞭望整座京安城,我不自覺地往西邊看去。
師父問我,「如今,能放下嗎?」
我搖搖頭,「弟子無能,無法自渡。」
談話間,京安城中突然傳來喪鐘。
我沒來由地一陣心悸,「師父,這是什麼?」
師父看了眼遠方,雙手合十,「京中有貴人離開了。」
山上雪漸漸落大了,竟然有些像邊北境遇的。
上元節,我站在寺院裡看着清冷的夜空,沒一會寒山寺周圍升起了大片的天燈,這麼多年,年年都是。
我知道,一直都是他。
第五年上元節,師父在山下草廬講經,我随侍左右,回寒山寺的時候正好是漫天天燈升起之時,我仰起頭望了一會。
師父說,「去吧,去看看吧。」
我穿過了一片荊棘,來到了外圍的竹林裡。
放燈的人一身白衣。
他看見我時,笑了,「好久不見,沈林榆。」
我沒想到會是崔白衣,「好久不見。」
崔白衣點燃天燈裡的蠟燭, 「雖然天燈是白濯拜托我放的,不過這天燈都是他親手編織的, 每年數百個, 他不嫌編得累,我還嫌放得累。」
我擡頭望向天空,「我當時一直以為你站在我這邊。」
崔白衣低垂着眼, 「我的确站在你這邊, 卻偶爾也想幫幫那個悶葫蘆。」
「你父親以十萬軍需換他娶你時, 他要了三天考慮, 那三天他來找我了, 他說他遇到了心動的姑娘,可偏偏那姑娘與我有婚約,他說那三天我怎麼打他他都不還手,但打完了就要同意退婚,把你讓給他。」
「他從小無父無母, 在街上偷東西偷到南芝的父親身上,被他撿回家, 南芝于他是至親,是家人,她命殒後他遷怒于你, 可他最恨的是他自己。」
「他知道傅妗對你爹爹做的事後, 有些不敢面對你。」
「傅妗事情未解決, 他長期出征擔心他不在的時候她設計傷害你, 不敢多與你親近, 可無數個半夜他都會不自覺地走到你的帳外, 駐足好一會。」
我聽着崔白衣的話, 仿佛在聽另一個人的故事。
嗤笑一聲,淡淡道:「倒也不必如此盡心盡力為他陳情,事後諸葛亮,誰都當得, 我不稀罕。」
我低頭看了眼他手上的天燈,随意問了句, 「這天燈用的紙張居然是前幾年的舊樣式, 可軍中供紙不應該是年年更替的?」
崔白衣沉默地看了一會我,「兩年前,你可曾聽過京安裡的鐘聲?」
我愣住了, 「什麼意思?」
「那喪聲是他的。」
我整個人仿佛定在原地, 聞不見穿林打葉的風聲。
崔白衣遞給我一盞天燈,「他在城中巡查時救了一個三歲左右的女娃娃, 中了毒箭, 我去晚了, 這些天燈是他生前繪制的,這是最後一個,你若願意便由你來放吧。」
天燈上是我熟悉的字迹。
「願年年與阿榆相伴。」
我沒有接過,一步一步往後退,「山寺有宵禁, 我需要回去了。」
崔白衣在我身後喊道,「他走的時候我在身側,他說如果有下輩子, 你就擦亮眼睛,别再遇見他了。」
我沒回應,向竹林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