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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17)《把鐵門打開之•太陽擱淺》(作者劉靈)

作者:乘車穿越佛山

這個案件曾經轟動一時,我應該是從報紙上看到的,或者說,在朱雲之前就已經聽誰說起過。朱雲點了點頭。但是,我知道得沒這麼清楚,并不了解那個瘋子到底是誰,會這樣可怕。他什麼來曆?殺人兇手居然跟朱雲如此親近,勉強算鄰居,彼此知根知底。我莫名其妙扯一把身邊野花椒樹葉,手指拇肚讓尖刺毫不客氣紮出血。

“他才不瘋,人聰明得很。”朱雲說。

聽朱雲一口氣講完這個故事,仿佛,連我自己也隻剩下輕飄飄的空殼了。抛開加油添醋成份,或故意在四合院放煙霧彈。或者朱雲本人腦子裡也同樣混亂,勉不了張冠李戴。他說:“并不要緊。”我發現,修引水渠工地上十幾個跟我一塊兒聽朱雲講故事的同學,要麼吓得不敢說話,要麼假裝心不在焉。我們周圍環境,空氣中,慢慢聚集起了絲狀薄霧,遠處的針葉林是瓦藍色。我感到紮心疼痛。還特别悲哀。

“走開,離人群盡量遠點兒。”

我不想繼續聽到這些事情。當我在四合院不再相信任何人,應該是才真正長大了。

朱雲确實有點詞不達意。我本人,畢竟是打算以碼字作為終身職業,比較容易分柝朱雲那些想法。他那點心思不可能瞞我,也許是處在這種環境我才變得如此多愁善感。我膠鞋底咔嚓踩斷了胳膊長一段枯樹枝,雙腳踏在同學們翻出來原先是殷紅色的新鮮泥土,然後被大家踩緊了。泥巴顔色變黑,還有不少硬坷垃,夾雜着過去從不見天日的石頭。我繼續雙腳踩在同學們砍倒的,差不多快曬幹、松軟的綠毛竹、芭茅草和雞骨柴上,走過一大片顔色更深黑,淋了雨,讓雪淩覆寫,凍熟,變得死氣沉沉火焰燎過地圖。我慢騰騰走着,找不陷的路,雙腳踩在厚厚的、多年落葉堆積厚厚腐質土上。我聞到了大便臭味,看到像地衣、可憐巴巴縮成小堆,令人感到惡心,刺眼球的衛生紙。我明白稍不小心會踩到同學在工地上幹的那些“好事”。

于是,我又掉頭朝回走。我跳上去站在一塊長滿青苔灰黑色巨石上,突然想伸開手臂,如鳥兒煽動翅膀。我知道,要是飛出去再要收回來肯定力不從心。雖然,我早都沒在黑硬殼本子上畫“正”字,而在一中隊老宿舍牆壁畫的那一排,已經連房子拆掉。四合院仿佛從來沒人幹那種傻事。

但我記得清楚熬過的每天。特别是神經繃太緊,我感到,委屈得不得了那種瞬間。有時候胸口好像憋到馬上就快要炸裂。包括吵吵鬧鬧的四合院,仿佛突然間沉進了地縫深淵。我站在太陽底下覺得心髒會結冰,自然感覺不到血液奔流。在寒冷冬夜我躺在小黑屋鐵床上,或在煩躁不安的睡夢中,在教研室其他四位老師的包圍圈,在周主任夜鳥那樣的目光偷窺下,講課時經常心不在焉。突然間,我居然會忘了下一句想說什麼?思想不經意開小差,一陣孤獨感像小偷襲擊我五髒六腑。特别是那次午夜驚監,我無法确信離死亡那樣近。

許多年後,我連做夢還一直在逃跑。大家實在逃離不了,确實沖不出那又高又厚圍牆,我發現牆壁上沒有門。丁克諧這會兒正在四合院幹什麼呢?我經常會夢到一個灰蒙蒙小鎮,并不是有縱橫交錯街道那種大城市,而是用石塊鋪路面的巷子,非常古老。小鎮籠罩在柔和、白茫茫月光中。

我獨自在這條彎來拐去深長巷子耷拉雙肩走着,好像是從汽車站這頭朝醫院、中學和大橋方向不停地走啊,走啊。我會猛然聽到悶聲悶氣、單調腳步聲音,而且帶着種苦澀氣味。包括勞教學員體臭和汗味。

“巷子沒有盡頭。”我告訴丁克諧。

有時天空會飄飛雨絮,我感到腳底很滑。丁克諧會不會同樣夢見他走失在這樣空無一人小鎮呢?街道兩邊全部是吊腳樓,木樓當街這面是雕花木格窗。在一棵高聳入雲銀杏樹下,那棟小樓有扇窗子被推開。

“好像真的是我外婆家。”我說。

恰好是白天,雖說沒有太陽。銀杏樹葉已經變成金黃。我猛然擡頭,意外看見的是媽媽站在二樓那扇視窗。她上半身探出外面,原本以為她正打算伸雙手抱我。媽媽怎麼可能有那麼長手臂呢?我還是不明白這原本是在夢境。媽媽微笑着對我欲言又止。我明白她可能是想叫我進外婆家去躲會兒雨,搞不好想弄清楚,兒子為什麼會在小鎮上出現。我朝媽媽輕輕地搖頭,也許是警告她不要聲張。我假裝行色匆匆是要趕去哪裡呢?“媽媽,我親愛的媽媽。你的病,難道完全好了。”我根本來不及聽我媽回答就已經走得離她太遠。我還清楚記得媽媽臉上最後對我露出的微笑,也是奇怪,她嘴角有點兒僵硬。我記得她原本剪上海發式。我媽頭發特别短,接近于男式頭,有小绺頭發搭在額角,快遮住媽媽大半個眼睛。那時候,銀杏樹在我身後變得模糊不清,木樓輪廓更朦朦胧胧。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正打算去哪裡?後來光聽見後面深巷子有啪嗒啪嗒腳步聲音回響,就在街中間站住,轉過身,隔着大老遠層層帷幔,看到個精瘦中年男人。忽然覺得是父親。又感覺不怎麼像?我真不知道追在後面那人究竟是誰。他有時候顯得很年輕,一轉眼功夫我發現對方相當蒼老,衰弱不堪。他臉上的笑意看得十厘清楚。變成老頭時爸爸眼角皺紋也多,一直沖我笑。他有時顯得單純、天真,還帶點兒傻乎乎内秀。父親成了老人時又那麼慈祥和可愛。後來我判斷那人并不是我爸。隻不過我從對方身上意外看到了父親的影子,那是深入骨髓,融入家族血脈,打斷骨頭連着筋。也永遠抹不掉的。父親身體的特征被我完整地繼承下來,身後分明就是另外一個自己。我奔跑後面那人同樣加快速度。找不到還有點兒心焦。一隻羽毛黑白間雜、拳頭大鳥兒,飛來落在我前面灰堆上。它蓦地吃一驚又騰空而起,飛向正對面灌木叢。哎呀,鳥兒腳爪被燙傷,我想起是昨天晚上在荒山野嶺過夜,燒火烤的餘燼,死灰裡仍埋着沒有完全燒過的炭,剩飯倒在灰堆,鳥誤會成是灑來喂它們的食物。這隻掉進陷阱的鳥應該不是那大群鳥中的,我認得出來。它會不會因為我的疏忽大意而成殘廢?仿佛,我聽到了鳥兒在呼救。後面的我雙手捧着什麼狗屁東西?好像是一顆咚咚咚直跳動的心髒。咚咚。咚咚。前面那個我仍在不停她走路,後面的我怎麼也追不上。始終保持看得見後背汗斑,但是伸手夠不到的距離。

我在這早春的寒氣中就像受傷,需要愛、友誼和親情,沒人關心的鳥。在雪未化完的緩降坡灌木叢中掙紮,撲棱撲棱發出尖叫。我從來不奢望那樣多。在這個荒唐的時代,我愁腸百結,情緒太亂,對一切在乎的事情,遠超我的承受力。我平時顧慮太多,最後反而拖累自己。比如對愛情本身的傷害。我最大的悲憤,忍着傷痛反複在想,我好像從來沒有體會過真正愛情。

于是不再是生命中最重要,根本無法替換的東西。關于友誼,虛情假意,我看到的全是遮羞布的五彩斑斓光芒。從前,父親也經常語重心長教導我,他越愛唠叨,使我越心煩,甚至影響骨肉親情。任何語言變得軟弱無力。如此一來,孤獨感幾乎使我窒息。我走在這樣的荒路上,活像跌進了獵人布置的陷阱裡。我再怎麼努力,怎麼拼命爬,我就是始終爬不上看起來不算高那道坎。徹底失敗了,我想起就會哭。

現在,我被關在勞教所,就連過去的同案都很少來往。彼此距離越拉越遠,貌似缺乏交流基礎。我感覺,生命中總是不斷在洗牌。四合院大家都在這樣埋怨。我确實搞不明白究竟應該怪誰?大值班曲華最看得開,他反複強調這是命運,反正他誰都不怪。丁克諧也經常勸我,他說:“也許找錯了發洩對象,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性格合不來。”曲華說,“真以為自己多有本事,聰明用不對地方會變垃圾。”

“哪裡合不攏呢?我覺得根本不是這方面的問題。我的意思很簡單,進四合院時是同案,如果過份親密,印象不好,以為又在拉幫結夥。裡面怎麼躲,我害怕讓人抓住把柄。讓人平白無故當成集團,才不劃算。你們也别笑我膽子小,一日遭蛇咬,絕對三年怕井繩。誰能料得到,如此小心翼翼,居然也會被人誤解呢。愛冷淡就冷淡吧,反正習慣了,想不出别的辦法。”

“本身就是在耍滑頭,得不到那個人都是好的。得到了就雞蛋裡挑骨頭。我不是想挑撥是非。同案原本就少有合得來的。”

“也對,從前潛藏的沖突會依次暴發。”

“好像是臭花,有了生根發芽土壤。”

曲華說:“其實你和同案處得算好的。”

“沒有任何翻臉的必要啊!”

“桦哥,是不是都讓你無處躲避?”

我和謝正雄在外面原本早都分手各走各的路。正如四合院那些從農村來的說,羊子不跟狗打夥。“你比我看得更加清楚!”

“這你都知道。”丁克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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