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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中篇小說)

作者:半島文學
稻草人(中篇小說)

走進店裡,我從褲兜裡掏出U 盤遞給老闆,和他說,我要沖印相片。

他從一直盯着的電腦前擡起頭來,看了我兩眼才伸出手,動作慢騰騰的。那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下巴上黑刺刺的一片,微胖,穿着一件寬松的藍色圓領長T恤,戴了頂黑色棒球帽,帽子上印着一個啤酒品牌的商标。

他将U盤插入機箱上的插孔後,食指快速地滾動着滑鼠滾輪。接着問了我兩個關于照片的問題。我一邊回答,一邊打量這間窄小的照相店。

像所有開在這種地方的照相店那樣,它陳舊,灰撲撲的,過時的照片大大小小地分布在牆上各處的顯眼位置。那些穿着紅色紫色禮服的年輕女人擺着或妩媚或溫婉的姿勢,微微笑着,燈光朦胧地打在她們的臉上,脖子上的假珍珠項鍊閃閃發亮。

他說了一個我能接受的價錢。我很快付了錢,拿了收條,約好了取照片的時間。在即将邁出店門時,我又折了回來。

“您還有什麼需要?”他已經起了身,目光從我身上掠過,定在了我身後的什麼東西上。

我回了頭,看見一位老農挑了兩個竹筐。裡面是開着淡黃色花朵,蘭花模樣的植物。

“你這賣相冊嗎?”我又把頭轉回來,問老闆。

“什麼?”他似乎沒聽清楚我的話,目光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相冊。照相館有時候會賣相冊的。對吧?”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從沒在照相館買過什麼相冊。又不是文具店。我覺得自己簡直傻到頂了。

“沒有。”他說。他走到門口,叫住了即将走遠的賣花老農。

我在店門口等着,看着他小跑過去,從那籃子蘭花草中挑出一束,聞一聞看一看。

他拿着裝了蘭草的紅色塑膠袋回到店裡時就像變了一個人,臉上除了喜悅還有歉意,朝我笑了笑,讓我在一把空椅子上坐下。我沒坐,而是站到了他的側面,指着隐藏在電腦工作列上的一個網購頁面,說,“相冊。你可以上網買幾個,然後再賣給我。”

他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随後,他坐了下來,正了一下他略微有點歪的黑色的棒球帽。

“你自己買不是更好,幹嗎費這個事呢?”說着,他點開網頁,在搜尋欄裡輸入了“相冊”。

我該怎麼說呢?得解釋一下我身上發生的事嗎?至少得說一部分。說說我住的地方,為什麼不友善網購之類的。

我住在仙盂村。我說。他立刻明白了,點了點頭。仙盂,那個山村。他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汽車通不了,連手機信号都沒有。

“你怎麼會住那呢?年輕人很少還住在那裡的。太偏僻了。”

“哦,我外婆在那。我不是本地人。”“是來玩的?度假?”

“嗯。度假。”但凡被這麼問起,我都會這麼回答。

“那裡風景好的。你照片拍得不錯。”

他沒再說什麼,也不打算再探聽突然到他店裡要沖印這些沒頭沒腦的風景、靜物照片的客人的什麼秘密。

很快他便下好了單,收了我給他所付出的那部分錢,沒有加收額外的費用。這多少讓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難得有時間來度假。多待幾天,多拍些照片。下次來沖印時給你打個折。”之前的那副嚴肅神情已經不見了,俨然是把我當成了他的一個熟客。

我點點頭,笑了笑。

是的,我還得待上一段時間。恐怕,還不止“一段時間”。

一個多月前,我在S城,住在一間普通但設施齊全的出租屋裡。和這個城市許多與我同齡(我大學畢業一年多,不到二十五周歲)的年輕人一樣。我有一份可以養得活自己的工作,在一家港資房地産公司做房産經紀人。天知道我是怎麼頭腦發熱,才做起這份工作的。上大學的時候,我可沒想過以後會去賣房子,每天同陌生的人談房子。那房子我根本沒住過,卻要和他們說它的種種好處,它如何如何舒适,幾點到幾點的太陽光是多麼明媚,地闆有多好,家具有多新,上家會把熱水器留給你,且這個牌子的熱水器有什麼優點。我推銷的不是房子,而是在這個房子裡的美妙和舒适以及它所代表的美好未來。好像我在裡面住了多年,我對它有多麼深厚的感情。可很多時候,我和他們一樣,是第一次進到那間房子。所有的話都是演員式的臨場發揮。

沒做這份工作前,我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能力。我從客戶那裡賺到了錢,用賺來的錢付了房租,住在繁華地段的一間小屋子裡。我過起了我的小日子。不久後,雅雅到S城投靠我。

雅雅是我的國中同學。那時我們很要好。我坐火車去她家玩過一次,回來的時候還差點把自己給弄丢了。

不過,她已經那件事忘掉了。連我去她家的時間也搞錯了,她說我是初三去的,中考結束後。

我記得很清楚,是初一結束的那個暑假。拿完成績單,雅雅就帶我去她家裡玩。

父親沒反對,他挺支援我出去玩,放假了,總要放松一下。況且雅雅的父母我父親也認識,我去她家,他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路有點遠,我得坐火車,從我家的這個鎮坐到隔壁的一個鎮,然後再往回走幾裡路,就到了雅雅的村子。去坐火車的路上,她和我說了一遍路線,怕我走累了,還反複地強調不算遠,也就三四十分鐘而已。她那個時候留着童花頭,戴着一個有可愛蝴蝶結的塑膠發箍。我跟着這個可愛而又熱情的女同學,興高采烈地去乘火車。樂颠颠地在她家享受了三日的田園生活,最後一天去了那個鎮子上逛街,買了點零食和一對亮黃色發夾就依依不舍地告别,我乘着返程的火車回家。就是那趟火車,讓我哭得淚水漣連,把那一整年的眼淚都流光了。

雅雅沒告訴我——那麼重要的事她竟然沒有告訴,那列火車在我要下車那個小站停靠時,并非所有車廂的門都會打開。

你要提前找到一扇即将打開的門(列車員通常會提前站在門口)。我沒能在一分鐘内找到門,火車晃一晃便又開動了。我吓壞了,大哭了起來。

列車員和大多數的乘客都沒有理會正在大哭的我。我靠着硬邦邦的綠色座椅哭,戴着列車長紅袖章的中年胖男人正和一個穿花裙子的女人聊得火熱。午後的太陽從車窗照進來,投在我裸露的胳膊上,火辣辣的。我沒有移動我的胳膊,仍舊靠在原地。似乎手臂的火辣可以抵消内心的恐慌。車子在一個又一個荒涼的小站停下。

我沒有勇氣從車上下來。有無數個岔路的鐵軌,要沿着哪個方向走,才能到那個叫家的地方。

幸運的是,我沒有把自己弄丢。最後,我在縣城那站下了車。一路問一路打聽再加上好心人的幫助終于乘上了回家的中巴車。我并沒有怪雅雅。我想她大概是忘了。也許是因為放了假太興奮,或者是我們玩得太開心。開心的時候就容易忘事。

這件事很快就過去了。

它給我的影響是,那之後發生的所有不順利的事我都認為與之有關。有一段時間,我老想着它,想着世事不定,最好的立馬就能變成最壞的。即使我安安泰泰,即使我快快樂樂,即使我成績好得不得了,我也可能因為一片落葉掉在頭頂這樣的小事而把什麼都搞砸。我擔心搞砸。最後的确也是搞砸了。整個高中我過得稀裡糊塗,最後去了一所三流大學學會計。這讓所有從小就認識我的人大跌眼鏡。畢竟,他們覺得我是上重點大學的料。

大學畢業後,我在一家房地産經紀公司做了一名房産經紀人。

做一名房産經紀人也算不上多壞的事,我和雅雅說。她剛來投奔我的時候,我表現得很積極,對她,對生活,對工作。我忙碌,充實,每一天都滿滿的,每一天都對即将到來的另一天充滿憧憬。那些可能簽成的單子,可能被人挑中的房子。嗯。挺好。我說。

嗯,挺好。即使是現在,我還是說着類似的話。從照相館出來後,我去了菜場附近的一家網吧,給雅雅發電子郵件。

外婆家在一個很偏僻的山村。我是第一次來到這麼偏僻的地方。除了一條算寬敞隻能走人不能行車的小土路,沒有别的途徑可以到達那裡,當然,山的另一邊也還有一條道,就是沿着從山上流下的溪流走,那不算是路。隻是條放養在山裡的牛們常走的道罷了。松枝上綁了一條條紅的黃的帶子。驢友們的痕迹。驢友們就喜歡這樣的荒山野嶺吧?荒山野嶺。呵呵,我竟然住到了這樣的地方。不知道可以住多久。

沒事情,每天都無所事事。或許待得久一點可以找到能做的事情。和外婆也得慢慢地熟悉起來。我真像一個突然的闖入者。

但願沒把她的生活攪亂……

郵件是用筆記本電腦事先寫好存在U盤裡的。信很長。我每天都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打發。我坐在小舅舅曾經的房間裡,那張舊書桌邊,用筆記本電腦寫着給雅雅的郵件。像個作家一樣,一廂情願地編織着現在和過去。到了網吧,把信複制到郵件裡時,我又改變了主意,删去了一半多, 留下的大多是流水賬一般的日常記錄。 然後點選發送。

隻消一兩秒鐘,郵件就到了雅雅那裡了。要是她待在辦公室的電腦前,新郵件到達的滴滴聲響,她馬上就可以看到了。要是她在上課,那就說不準了。今天是周二。她下了班要先去杜楓家,給他的女兒做兩個小時的家教。路上她會找個小店吃碗面。想到這,我起了身,離開網吧去了菜場。

我可以給雅雅打個電話。到了鎮上,有了信号,我的手機又活了過來。昨晚我把手機的電都充滿了。我想好了幾個該打電話的人。給雅雅打,或是給在S城因為工作原因認識的客戶打。一個多月前我的不辭而别實在是沒有禮貌,且顯得不負責任。他們信任我,在我這裡買了一套又一套的房子,他們自己的,他們的朋友、親戚的。他們的許多房子還在我的手上。他們曾經對我很熱情,就好像,我對他們來說是個多麼重要的人。

他們可能正以相同的熱情來對待接替我的工作的人。小李,莉莉,Cindy,阿錢。我腦子裡出現了幾張熟悉的面孔。

從菜場出來之後,聞着突然變得清新起來的空氣,我想到,打電話和客戶們解釋這些事,完全是多餘的。他們不會因為少了我,生活就缺了一個哪怕最微小的角。即使再回去,他們也不會是我的客戶了。我還沒考慮好是不是回去,是否再重操舊業。以後的事情我到現在還沒有想過。當初我離開的時候是那麼迅速,果斷,不給自己思考的餘地。不管願不願意,也不論對錯。人有時候總得做個決定。辭職,把租的房子退掉時,合同還沒到期,又沒有提前三個月和房東打招呼,連轉租人也沒給房東找到,說走就走了。我付了幾千塊的違約金。看起來,我在所不惜。我把在那個城市 的生活,和我一室一廳的小出租屋,大超市,五顔六色的水果時蔬,生鮮貨架,以及打上紫色細膠帶買一送一的打折菜,晚上六點後的打折面包,統統都拋棄了。

給雅雅打電話的心情在胡思亂想中被磨耗了。我看着鎮子上的那些人,他們在一條并不寬闊的集市街上擠來擠去,既平靜又興高采烈。

上山前,我給雅雅發了個短信,提醒她收郵件。

外婆在家裡等着我。她坐在門口的一把竹椅上。遠遠地一看見我就站了起來。

我便一路小跑着奔向她。她也邁着老人特有的那種小碎步走向我。那副幹瘦的身闆在黃昏的日頭下被拉得細長。黑黑的細長的影子劃過了夜來香叢,瓦堆邊瘋長的仙人掌,竹匾裡散落着的曬得半幹了的紅辣椒,和正在地面上啄食看不見的小蟲的母雞們,慢慢地拂到了我的臉上。我冒着細小汗珠的額頭灰下去的那一刻,她停住了腳步。銀色的發絲閃耀着金光。

我望着她笑。我必須,必然是要像一個小孩子那樣傻傻地望着她笑。我抑制不住這樣做的沖動。一邊笑,一邊打開那個随身帶着的大布袋子,向她炫耀一下我下山采購的成果。一小袋排骨、一打香幹、幾截蓮藕,還有一堆白花花圓滾滾的小蘑菇。

接到她的誇贊後,我挽着瘦小的她帶着我們的影子走回我們的房子。

這景象簡直讓人落淚。

我小時候,對外婆并沒有什麼印象。

外婆總共生了三個孩子。我的母親排行老二。我的小舅舅去了北方的大城市求學,最後留在那裡,成家立業。我母親則遠嫁外地。隻有大舅舅留在了他出生的這片土地。他沒有留在外婆的山村,而是到了縣城,靠着做小生意發家緻富,後來開着一家汽修店。而外婆,在外公去世後,就一個人守着這幢幾乎搖搖欲墜的老房子,守着這個人越來越少的村子。她哪也不去。似乎在這個地方,孤獨也變成了一草一木,成了與天地、山野、白雲與溪水常年厮守的必須,而終究不覺得有多孤獨了。

大舅舅一年回去不了幾次。小舅舅和我媽,就更指望不上。

我來到這裡。她既意外又開心。她的耳朵不是太好。接到我的電話,先是聽錯了把我當成了别的親戚的女兒,然後又聽錯了我到的時間。我到的時候她不在家,到菜地摘菜去了。不過這個村子裡誰家的門也不上鎖,我自顧自地進到了那幢曾在照片裡見過的房子裡,拎了把竹椅到她的門口,坐着等她。

外婆家不難找,她在電話裡說過,門口有株比我還高的栀子花的就是。

那株體型巨大的栀子花,綴滿了鼓脹而豐滿的花苞,墨綠而沉寂的葉片在陽光下閃着光。葉片很幹淨,沒長蟲,除了某些部位有 蛛留下的痕迹,一些細細的透明的纏繞的絲網。它立在那裡,蓬勃得令人驚訝,壯實得讓我心虛。幾個花苞已經露出了白白的内裡,或許明天就開了。

我湊過去聞它的香味。想着這是株重瓣的栀子還是單瓣的,它是何時被種下。

接着,我再一次編織了一番見到外婆時該說的話。我很忐忑。真的。坐在涼涼的竹椅上我才開始真正地忐忑起來。我的行為簡直不像是個正常人。她或許會覺得她有一個怪怪的外孫女。我得找個合情合理的借口。出來透透氣,暫時放松一下,又或者是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進修學習提升?

又或者,她根本不在意這些,她一個人在這裡,我來陪她,光這一點她就會高興的,對不對?她不是那種對晚輩要求苛刻的老人,不然,怎麼會同意女兒嫁得那麼遠呢?

我出生後就沒見過她幾面。對她的印象也隻限于母親相冊裡的照片。她和她的房子。而她如今的樣子與照片已相去甚遠。隻有她的聲音是熟悉的。這麼多年來,母親定期将我們的照片寄給她。每到春節,也會打電話給外婆拜年,并且總是讓我對着電話,向遠方的她說幾句幹巴巴的祝福語。

這麼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我聽見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過頭。在未開的梔子若有似無的氣味裡,一個小巧幹瘦的老人朝我走來,她走得快,超出她固有頻率的那種快,拎着裝了菜的竹籃子。我突然變得拘束而羞赧,并沒有立即朝她走過去。

我們之間隔了一段距離,她應該剛從斜對面的房子拐角處出來,看見我就叫了我,我起碼應該小跑着過去,接下她手中的籃子。

可我愣在那裡,看着那個略顯陌生的老人。

整個村子好像也隻有我們兩個人。隻有外婆的布鞋在路面沙粒上摩擦的聲音。的确,萬籁俱寂,連隻狗都沒能夠出現。

外婆即将走到我身邊時我終于往前邁了兩步。她放下籃子來拉我的手。她的手溫熱,粗糙,幹瘦。我仿佛直接握到了她的骨頭。

我沒有與老人共同生活的經驗。我的父親,在我還沒出生時就已經失去了父母。

我沒有關于爺爺奶奶的記憶,盡管遺憾,也沒有辦法。而外婆,或許我小的時候曾被這手拉着走在這個村子裡,去地裡擇菜,或是走在兩邊都是青秧苗的田埂上。可我全不記得了。

我竟然真的跑到她的身邊來了。而且還這麼傻兮兮的,羞得說不出話。我之前編織的那些話都跑得無影無蹤了。

她在問我問題,用我勉強能聽懂的方言。她問我坐了多久的車,從哪裡到哪裡,是不是很累,這個村子是不是很難找,我真厲害,一個人就這麼找過來了。好像就為這個她就該自豪。

我聞着她身上陌生的氣息,嗯嗯啊啊地回應。我開始擔心她聽不懂我的國語。我們連交流都會是個大問題。

我問起了栀子花。像是從那陣若有似無的香氣中得到靈感。寒暄的話題終于落到了令人心安的實處。那些花,正在太陽底下閃光。

花是誰種的?外婆指了指她自己。後來又解釋了幾句,大概是什麼人拿來的苗子,和山裡的栀子不同——她轉身拾手指了指遠處的山。什麼時候種的?她也記不清了,隻說是好久了,那個時候小舅舅還住在家裡。

之後,她領我到樓上的房間。屋子已經為我收拾了出來,換上了幹淨的床單,鋪上了曬好的被褥。桌子上的灰塵也被打掃幹淨。那原本是小舅舅的房間。她指了指桌上放着的東西,說那是他留下的。她沒有示意我不許動它們,她的表情還流露出你要是喜歡你就玩的意思來。她給我指了指門後角落裡放着的馬桶,說我晚上要小解就在這裡。那是隻矮矮的舊木桶,原本暗紅色的漆已經斑駁。她後面又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清楚。從樓上下來後,她又領着我去了另一個地方。走入對面那排房子間的小巷子,石子路通向一隻用木頭和塑膠闆搭建起來的簡易棚子,她打開門。是一間現代化的廁所。抽水馬桶。馬桶的另一側還隔了一個淋浴房。她顯得很開心。像是領着我發現了新大陸。白天可以在這裡。她說。

她看起來很矯健。不停地帶着我走到這,去到那,和我介紹在這裡生活所必須用到的東西。她屋子裡的,還有外面的。像所有的祖母那樣,在她準備燒飯時拒絕我去幫忙。我隻好一個人在村子裡閑逛。不多久,就聞到了從煙囪飄來的木柴燃燒的氣味。

第一個晚上我做了許多的夢。睡得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外婆家的公雞叫時我醒來了。天還沒亮,因為睡得太早,也沒有往日早醒的種種不适。我在床上躺着等待太陽出來,期間迷迷糊糊地睡去又醒來,這麼反反複複着。外婆在樓下的動靜斷斷續續地進入我蒙昧的回籠覺中。好像一舉一動都在眼前。她開門的吱呀聲,她刻意放輕的步子,她在門外的水龍頭接水,涮洗着什麼,刷刷刷——我猜是馬桶。又好像這些都是在夢中。不真實。越是實實在在地感覺到,比如躺在這張老式的雕了花的舊木床上,摸着硬邦邦的凸出的床沿,這種不真實的感覺越發明顯。像是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另一個陌生的所在。

我的确是躺在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遠離了S城。太陽出來後,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了這一點。外婆的聲音也真真切切地從樓下,沿着這幢樓的木闆和空氣傳來,她在燒早飯。木柴燃燒的氣味。

我的衣服已經被晾在了樓下用竹竿撐起的晾衣架上。我伸着懶腰,站在視窗看向外面時發現了它們。在晨間的微風下,緩緩地擺動。陽光下的衣物很鮮豔。它們再不用關在密閉的陽台裡,接受着被過濾了大部分紫外線的蒼白的陽光。它們比我更早地呼吸着經曆了一整晚後山間清新甜潤的空氣。它們還經曆了那雙蒼老卻依舊十分有力的手。泡在飛滿白色肥皂泡沫的盆裡。生平第一次離開了洗衣機颠來倒去的水流,在一雙老人的手下,以各種途徑混雜于纖維間的污物被洗去,變得清潔。

幾隻雞在晾曬着的衣服下踱步。時不時伸長脖頸在沙粒中啄食。公雞頭上的冠一抖一抖的。另一邊是一座殘破的屋子,牆面白色的石灰幾乎全部剝落,露出被風及雨水侵蝕得坑坑窪窪的黃色的土質磚牆。西半邊幾乎全部垮掉,房梁歪斜着,瓦片也已經掉到地上成了野草和各種蟲子的寄生體。房屋一旦失去了主人,就以一種無法想象的速度衰敗下去,這幾乎和盆栽的植物沒什麼差別。先是牆角長出了野草,緊接着是不知名的灌木,一根小樹苗,那些鳥兒不知什麼時候留下的種子在一場雨之後就發了芽,興高采烈地占據了新的領地。一場又一場雨之後,瓦片開始漏雨,一片接着一片掉落。藤本植物爬滿了牆面,觸須穿越窗棂,爬上了屋内被遺棄的家具。家具和家具之間,原本平滑硬實的地面,植物破土而出,并迅速繁茂起來。在這荒山野嶺的村落,似乎司空見慣,似乎本來就是那些東西的地盤,房屋的主人隻是獲得暫時的居住權而已。在他們離開後,被他們遺棄的地方又重新回到原本的主人手裡。

這些房子完全不像經我手我賣掉的那些。

那一套又一套的房子,城市的房子,舊的,新的,老式公房或是江景豪宅,它們從一個主人那裡轉到另一個主人那裡。或許現在仍舊是空置着,或許被轉售,也可能被新主人交到某位才華橫溢的設計師手裡,幾個月之後便舊貌換新顔,鋼筋混凝土籠子換上了家的裝束,美輪美奂,枝型吊燈之下充滿了甜蜜的溫情。那是他們的家,沒錯,不是我的。或許,誰的家也不是。我水遠不知道從我手裡出去的那套房子的最終命運。我對它們并沒有什麼感情。我說的那些充滿感情的話都是假的,說給它們未來的主人聽的,隻是為了促成交易。一座城市,有成千上萬那樣的房子。我也是成千上萬的房産經紀人之中最為普通的一個。

得到這份工作沒遇到什麼困難,比我争取其他工作要容易得多。在每一處通道幾乎都水洩不通的招聘會上,我可以不用費勁擠就能站到招聘人員的桌子前,遞上我的履歷,還能簡單地介紹一下我自己。

他們不關心我是不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

我履歷封面上那個大學的名字也不會在他們面前顯得慘兮兮的。名牌大學的學生不會到他們這裡來賣房子。我變得自信又善談了,兩天後便接到了錄用電話。這份工作來得理所當然又稀裡糊塗。我像是沒有準備好,卻又是義無反顧。

做房産經紀人。不做房産經紀人。去

S城這個魔幻大都市。離開S城這個魔幻大都市。有時候我的确是頭腦發熱。如今,我在深山的小村子裡,睡在和水泥路面一樣硬邦邦的床闆上。蜘蛛在房梁上爬來爬去,蟋蟀,老鼠,它們在我睡着的時候把這間又老又舊的黑屋子當成樂園。

在十幾年前,我想都不想就決定了去雅雅家,也不了解我乘坐的那輛火車的狀況。不是每扇門都會按慣例在停車時打開,你需要提前站到有列車員站立的門前。

這點,從沒人告訴過我。我不能怪雅雅。

她又不是故意的。這種事情,或許隻有我才會遇上。而雅雅,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碰上這種事。

雅雅和我不同。她沒在火車上迷失過,也沒在任何地方迷過路。她來到S城不久後就認熟了大部分的路。不像我,即使做着房産經紀人這個必須要認熟路的工作,仍舊是靠着包裡随身攜帶的地圖辨識方向。雅雅拿着三流大學的文憑,經曆了一些小挫折之後便找到了工作,到一家私立學校當老師。她說她運氣好,原本對方隻招三個人,可不知怎麼的,突然變成了四個。肯定不是因我漂亮,雅雅接到錄用電話的那天請我在火鍋店吃晚飯,就這麼樂颠颠地和我說。我當然知道,論外表,她幾乎和我一樣不起眼。但在一些小事情上,她有她的過人之處。

除了外婆,這個村子裡還常住着另外兩位老人。他們是一對夫妻,年紀與外婆差不多,穿着打扮,身上透着的氣息,也差不多。如果我不是外婆的外孫女,而是别的什麼陌生人,突然來到這樣一個地方,很快又離去,他們三個人,在我往後的記憶裡,幾乎可以被當成是同一個人。我有過類似的經曆,那時我和曾經的男朋友去參加一次徒步活動,在一個山村搭上帳篷住了一晚。在村子裡吃晚飯時,許多女人端了飯菜進進出出地忙碌。盡管她們有着高矮胖瘦的差別,卻最終誰也沒記住。

我在村子裡住下後,和那兩位老人漸漸熟悉了起來。他們看見我總是笑盈盈的。他們認為,我願意待在這樣一個荒涼又落伍的地方,還待了這麼長的時間(他們本來以為我來住過三五天就走),陪伴着獨居的外婆,是多麼孝順。他們總是當着外婆的面這樣誇我,“孝順”,我聽得懂,随即報以羞澀的笑容,心裡卻不免一陣怅然,在他們面前卻又不能表現出絲毫。反而,還要顯得就是那麼一回事。

有時我會坐在那對老人家門口的走廊上,在被屋檐瓦片遮擋的陰涼處,拿着一個素描本子,找個角度,畫着外婆的房子。裝了鉛筆和橡皮的筆袋放在一旁的水泥台子上。台子的一邊是水槽,上方裝有鑄銅自來水龍頭,老人們在這裡洗菜,洗衣服,刷鍋。除了畫外婆的房子,我也畫老人們的一舉一動,畫老奶奶刷着一個木桶,或是用一隻竹編的小鬥淘米,我用不成熟的線條把她粗粗地畫下來。她非但不阻止,反而還為此開心,老爺爺則時不時過來看一眼。他話不多,喜歡用微笑來表示對這進行中的畫的态度。他的牙齒掉了許多,嘴唇不規則地内陷,讓笑容顯出了十足的誠意。我為他的笑容開心。我想我會在這樣日複一日的無聊打發中忘了那些困擾我的事。它們時常像幽靈一般不經意地悄然出現夜裡的某次醒來,坐在外婆對面咀嚼着飯粒的瞬間,或是随手關上那個木闆棚現代衛生間小門的一刹那。

S城的戀人。曾經的男朋友。以往每一分每一秒的幸福時光。

戀愛總是甜蜜的,想想我們的認識。你永遠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可事後又會覺得任何事 情都是環環相扣,有了一就有二,所有 我們不能想象的事就在不經意間發生。

他是我的客戶,第一次到我們的門店來詢問有沒有合适的房源時用的是那種有一搭沒一搭的語調,看起來隻像是來問問而不是真的想買。我登記了他的資訊,按部就班地跟進,定期打電話給他介紹一套房子。打過三四次電話後,他來看房子了。那套房子是房東全權委托出售的,公司拿到了房子的鑰匙。一把銀色塗層已經被磨損而露出黃銅材質的防盜門鑰匙。我拿了鑰匙,換了一次地鐵兩趟公交趕到目的地時已經是大汗淋漓。那是個夏天的下午。房子裡翻滾着熱浪,打開了所有窗戶,仍舊沒有風。我用紙巾擦着從額頭源源不斷流出的汗珠。最普通最便宜的紙巾,它毫不客氣地在我的鼻梁上留下了痕迹,而我一無所知,頂着鼻梁上汗津津的縮成一團的紙屑熱情地和他介紹房子,還喘着氣。我還沒從一路的匆忙中緩過神來。他示意我不用着急,他會慢慢看,有問題會問我,又示意我鼻子上沾了東西。我把鼻子弄幹淨後,滔滔不絕的熱情突然冷卻,我不再說話,站在一個視窗,大口地呼吸熱烘烘的空氣,平息自己别扭的情緒。

他看完後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他的表情顯得心不在焉,我的回答也心不在焉。看得出,他對這套房子沒什麼特别的興趣。原本,他約的是下午五點,因為有事臨時改到了兩點。下樓梯時,他那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卻不見了。興許剛才他在思索什麼問題。他開始向我道歉,說是他臨時改了時間才造成了我的匆忙。我想他說的是之前我鼻梁上的紙屑。我心領神會地朝着他笑了笑。

之後,我們一起走出樓道,淹沒在午後的烈日下。接着,他提出在這個小區隔壁的冷飲店請我喝一杯聊表歉意。我接受了。

在冷飲店的松木圓凳子上落座時,我意識到我已經很久沒有在炎炎夏日悠閑地坐下,好好地享用一份甜蜜又清涼的冷飲啦。他替我點了一份冰激淩,自己要了一杯冰咖啡。幾乎沒問我的意見。或者,他認為女士都愛吃冰激淩。香蕉船這種,任何口味的球都有,不喜歡可以剩着。他大概就是這麼想的。對于客戶,我從來沒什麼特殊的要求。而且,他這麼做正合我意,我不用面對那本粉紅色的冷飲冊子左翻右翻,思索價格,點什麼合适,不太貴不太便宜,暴露出我在做這類事情時的選擇障礙。

冷飲端上來後,我們的聊天也慢慢地随意起來。從房子談到他的女兒。他有一個正在上國小的女兒。買房子是考慮為女兒轉一個好點的學校。他女兒的成績不太理想。他覺得以他和他前妻(一開始他說“老婆”,後來才說是前妻)的智力,女兒的成績至少應該比一般人要優秀。可她沒有比她的同學強多少,反而很多次考試都落在了後面。不過她的女兒不同意轉學,她很固執,這種固執很多時候讓成年人也受不了。

他停住了話,無奈地搖了搖頭。無奈中滿是父親式的疼愛。在他一口又一口地喝杯裡的冰咖啡的時候,我想到了别的。不是他的房子,是雅雅。一種沒來由的興奮和雅雅一同出現在了我那漂亮的冰激淩杯裡。閃閃發亮。

我問他,有沒有給女兒請家教。他說沒有。他沒想到這個,才國小,似乎還太早,他讀書時從沒請過家教,同學中請家教的也寥寥無幾。現在不同了,我說。她不想轉學,就不轉,不能勉強孩子。何況搬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抛卻了我房産經紀人的身份,真心實意地說了那通話。他專心地聽着,且不時地點了點頭。

我和他說,我有個好朋友是學校的老師,可以介紹給他,做他女兒的家教。現在許多孩子都請了家教。他同意了。

他叫杜楓。往後的日子裡,雅雅每周去他家兩次。一直到現在。

在外婆家借住的日子裡。我和雅雅通過電子郵件聯系。她極少提及杜楓的情況。大概是怕我傷心,在她看來,我做出離開的決定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盡管它表現得那麼沖動。風風火火的。“以後你不要告訴我關于他的任何事。”我離開前這麼和她說。她信守了承諾。她覺得我再陷入以往的糾纏之中并沒什麼好處。我還年輕,犯不着為了一個大自己十歲的老男人要死要活。她就是這麼勸我的。不過,不管我和杜楓怎麼樣,都不影響他與她存在的雇主與家庭教師的關系。這對她來說不是難事。或許,杜楓會向雅雅問起我,她又會怎麼說呢?

他的女兒。那個叫杜甜甜的十歲小女孩。我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巴不得這樣。一想起她,我似乎也回到了她這個年紀,變得任性又孩子氣。我想,即使再過十年,我也未必能處理好這樣的事。這和學習畫畫,音樂一樣,也需要天分的。恐怕我也不适合當老師。這麼想來,賣房子在所有職業選擇中算是不錯的。

“我女兒有點任性。被我寵壞了。她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開她。哦,對,我們離婚了。她之前一直在我爸媽身邊待着。”杜楓說,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我知道。我了解。”好像我是真的知道。其實我父母感情很好。也從沒和老人一起生活過。

“她上幼稚園後我把她接到身邊來住了。我在她身上花了很多的心思。”

“你是個好爸爸。單親爸爸很不容易。”我的語氣帶着同情。不是客套。他想說點什麼,又覺得不妥,可又抑制不住想說,而且我敢肯定他平常一定不太像這樣去談起他和女兒的感情。普通的朋友、同僚、親戚……他會和誰說?現在看來,他或許是有意的。看房改期,大夏天,冰激淩,隔壁桌年輕的情侶。誰知道呢!

黃色,綠色,乳白色的柔軟的雪球,盛在透明的船形玻璃容器中,配着銀色小勺。

他接連着給我點了兩份。芒果,哈密瓜,香草,甜絲絲的牛奶味再度刺激着我的味蕾時,我感到一種特别的安慰。離開冷飲店的時候我感謝他,說這裡的冰激淩很美味。

他或許就在等我說這句話。

我知道一家做手工冰激淩的,味道更好,下一回帶你去嘗嘗。他就這麼回答。

雅雅很樂意我有了這樣的豔遇,更樂意自己有了一份新工作。她早說過,我做這樣一份工作,總是接觸那些買房子的客戶,其中肯定不乏有錢人,豔遇這樣的事,得時刻準備着。豔遇是給有準備的人的。

她會在我們洗完澡一起躺在床上啃着薯片看綜藝節目聊天時代入我房産經紀人的角色,憧憬着我美好的豔遇和美好的将來。

那時,我覺得她真是和我不一樣。

那份家庭教師的工作,她很滿意。杜楓給出的時薪很高,大大超出了她的預期。

他那麼慷慨大方哪怕是因為我,她也隻有盡心盡力地教杜甜甜,比對待她在私立中學那份教師工作還認真。《兒童心理學》《如何與兒童有效溝通》《像個孩子一樣》,諸如此類的書她買了許多。她極有預見性地感覺到,我和杜楓最終會成戀人,甚至,我覺得,她在促成這件事上功不可沒。豔遇。豔遇。豔遇。鑽石王老五。鑽石王老五。她總是在我面前和我說這些煽風點火的話,把我的那一點甜蜜醞釀成一桶蜜漿。她同樣極有預見性地感覺到,杜甜甜會成為我們之間的阻礙。“我是去當卧底的。”她這麼和我說。她從不和杜甜甜提及我。甚至,在我和杜甜甜認識後,以杜楓的女朋友的身份和杜甜甜相處,她都不和杜甜甜提及我。在杜甜甜的面前,她就是一個家庭教師,與什麼都不相幹。她說這個角色很好。她能駕馭得了。

可我不行,我缺乏某種天分。雅雅卧底的所得——杜甜甜的脾氣喜好,沒有給我和她的關系帶來什麼改善。一個女孩,怎麼可能對一個要和他父親談情說愛的女人,而且還是這麼年輕的女人,産生什麼好感呢?她讨厭我才是理所當然的。這在他送我回家第一次吻上我時我就想到了。我想到了那個小女孩,想着她,然後接受着他的吻,配合着他。可我的舌頭不聽使喚,他嘴裡的薄荷口香糖味在那一刻仿佛成了一個人侵的怪物。小女孩,薄荷口香糖的氣味,他不再克制的激情,船型玻璃器皿裡的粉色綠色橙色的冰激淩球擠在一塊,我拿着銀色小勺,稀裡糊塗地把它們舀進肚裡。

杜甜甜對我毫無好感。她為什麼要對一個她肯定不喜歡的女人有什麼好感呢?

她關上她的房門,在門縫夾一張做了記号的紙片。我隻要一打開,紙片就成法股地記錄了我的偷窺

可我偷窺她的房間幹嗎?她也不想做别的,不想因為這個事和父親哭鬧。或許是奧鬧了但杜楓沒告訴我。她不見我,隻要我去她家,她就去爺爺奶奶家,去同學家,去圖書館,去電影院。

那張夾在門縫裡的粉色便箋紙替她打量着我這個不速之客,它知道我會進去,它等着我,等着我從地上撿起它。那上面一個字都沒有。普普通通幹幹淨淨粉色的一條兒。在杜楓熱心地推開那扇乳白色的房門,讓我去裡面參觀一面精心裝扮的照片墻,好好看看他那未曾露面的漂亮女兒時,它飄然而至。劃過我的肩,落在了我的足尖。我知道這不是巧合。之後的每一次,隻要我走過那扇乳自色的房門,都能看見門縫上那隻粉色的眼睛。它每次停在不同的位置,向我眨眼。

過了一段時間,那扇門打開了。那拉緊了窗簾的暗沉沉的房間卻如一個充滿敵意的幽暗洞口,它吸收了我的熱情,攪動了我的情緒,不論我在房子的哪個角落都會不自覺地朝着那個洞口望去。它提醒着我的身份——對于做後媽這件事,對于這輛不知開向哪裡的火車,我心生恐懼。但杜楓不能了解我的恐懼。他為什麼不在我來之前把那個房間的窗簾拉開呢?哪怕讓一點光漏進來。大不了,在我離開後他再拉上。

“不就是一個窗簾嘛。你這是怎麼了?沒必要和窗簾較勁啊!”

“可這怎麼隻是個窗簾呢?我說的不是窗簾。”

“它隻是甜甜房間裡的一副窗簾,親愛的。嗯?”

他想要來吻我的時候,被我躲開了。

我沖進了那間屋子,一把拉開了那幅絲絨混着厚棉布的遮光窗簾。他就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地看着突然被陽光照亮的我。臉上是那種奇怪的,驚訝得要命的表情。

一個陰天的下午,我敲響了鎮子東邊一幢房子的大門。紅漆斑駁的鐵門上有許多凹凸的小點。我看着那些小點,敲了一遍又一遍。

門開了。我們簡單地确認了下對方的身份,她就讓我進去了。

那是位微胖的老太太,穿着一身棉質藍底黃花的睡衣,燙着在這個小鎮算得上是時髦的發型。看起來挺和氣的,因午睡未能聽見敲門聲,她還不住地和我說抱歉。

看我打量着她的院子,她便向我介紹起那些花草來了。

緊靠着西邊院牆的月季和繡球花正開放着。深紅色的花朵和茄紫色的花球,一看就不缺雨水、光線、營養和照顧。東邊院牆邊的兩株枇杷樹則結滿了沉甸甸的金黃色果實。緊靠堂屋屋腳的牆壁下,我看見了阿強之前買的那束蘭花。蘭花被種在一個腰身細長的褐色花盆裡。

這是阿強的家。就是那個照相店老闆。

我的快遞包裹就放在堂屋茶幾上。我把它放到了地上,放在我坐的木椅子邊。

很快,原來放包裹的地方放上了一杯茶,還有一盤洗好的枇杷。阿強的母親和阿強一樣熱情。從她臉上我看不出那種被麻煩了的不耐,她似乎挺高興看到我進了她的房子。沖了茶,備了水果,一副要和我長談的架勢。

我想我大概是遇上了好人。到了這個地方,我的運氣還不算太壞。我在郵件裡這麼和雅雅說。說我在照相店沖印照片,接着讓老闆幫我買相冊,之後,又讓他代收我的快遞。這樣雅雅你就可以将我需要的那些東西幫我寄過來了。我列了一個清單,讓她幫我采購。我把錢通過小鎮的銀行轉給她。之後,雅雅便定期寄一些東西給我,有些是我列了單子讓她采購的,有些是她覺得我可能需要而特地為我買的。快遞到了,阿強就會打電話到我外婆家,通知我來取。外婆好像很高興能時不時地接到他的電話。因為在往常,她那部電話機一個月也響不起兩回。

照相館的老闆叫阿強。第一次到他店裡取快遞時已臨近午飯時間,取完快遞為了表示謝意,我請他吃午飯。我以為他會客套一番,就像我之前認識的那些男人那樣。什麼舉手之勞啊,什麼你這樣太客氣了不如我請你啊之類的。他别的什麼都沒說,隻說好吧。他說好吧的時候人就已經站起來了,關了電腦頁面準備往外走。後來我才知道他這麼急是因中午會有客人來取照片。

他将門關上,挂了塊牌子。“午飯去了,稍候。”小木牌在門把手上搖晃,在他轉身時劃過他衣服的下擺。那是一件灰色的T恤,正面布滿了刺繡的小鳥,數了一下有二十多隻。

這件繡滿小鳥的衣服現在正挂在二樓的陽台,觀賞着枇杷、月季和繡球花團,在午後的微風中打着瞌睡。

老太太催我吃枇杷。說枇杷上的毛她都用小毛刷刷了一遍,再一個個從梗上摘下來。她是個講究人,也很健談,從枇杷樹談到了月季花,而後是阿強在蘆城的那個朋友,說他是怎麼從一個水果小販變成一個大超市老闆,又怎麼娶了個年輕的老婆,并接連生了兩個男孩。阿強今天就是去蘆城喝滿月酒的,他得住上一兩天才回來,興許更久,你知道,他這人平常也不太出去,總待在那個照相店裡。這雖說也沒什麼不好,可老待在一個地方也得出去走走是吧。

她就這麼扯線團似的說着,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我卻擔心聊得太久回到外婆家天要黑了。夜裡走山路。又是獨自一個人。

我可沒這個膽。

她或許隻是想找個人聊聊天。她丈夫呢?阿強沒說過他父親。那麼他的父親應該還在世。或許是去釣魚了,要麼就是去打牌了。

“現在像你這樣印那麼多照片的人也少啦!”她又說起了我。

“嗯。随便拍拍,留個紀念。”我說。

“打算在山裡長住嗎?”她的臉轉向了我,那種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的調調稍稍轉了向。

“不好說。還沒定下來什麼時候走。”“嗯。其實這裡也不錯啊。縣城裡也有些不錯的工作機會。”

我笑了笑,撈了一粒枇杷到手裡,沒有立即回答她的話。之後,我們幾乎是同時看了看天色。

我抽了張紙巾擦了擦手,站了起來。

她也起身,給我裝了些枇杷,送我到了門口。

她有點意猶未盡,臉色比剛見她時更紅潤了一些。有空再來玩。她說。

阿強的家裡,我隻去過一次。後來他再沒有讓我到他家裡去取快遞。也有可能他再也沒有在我快遞到了而我又恰好下山的時候出了城。在我們偶爾小聚吃個飯或是喝上兩杯的時候,他會說起他的母親。

那副表情就是那種因各種原因未能令母親如願稱心的兒子的表情。那表情挂在那張胖乎乎的臉上倒還挺令人同情的。

我和他說,我的父母也總在催着我早點回S城,早點讓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軌。

但他們沒有明說。因為我在替他們履行他們本應盡的義務。

“對吧,這本來是他們該做的。現在我做了。”這麼說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有些卑劣。事實本就不是那麼回事。

“你覺得S城怎麼樣?”我問阿強。

“好啊。不錯的地方。多少人夢寐以求。”他這麼說。露出一種惡作劇似的笑容。之後,又是一陣嚴肅的沉默。

“想回去的時候再回去吧。”片刻後,他又說。

我知道他是少有的那種不把S城當回事的人,至少在我的朋友當中是。我很高興雅雅沒再開我的玩笑,沒再把我在照相店的事情當成另一種豔遇。她也變了。不再像以前那個她。我想我在經曆這些亂七八糟的麻煩事的時候,她興許也經曆了一些,沒我的那麼糟糕,但至少是讓她成熟的事。她做了班主任,看起來,她在那所私立學校混得還算不錯。

我有時候會和阿強說說雅雅的事情。

陳雅蘭,為什麼每次就這麼一個人給你寄東西。最初,是他對這個名字好奇。那是我的閨蜜。國中同學。死黨。我說。他明白了。不再問。倒是我,絮絮叨地和他說了不少雅雅的事。從我的語氣裡,他或許能聽出來,我是多麼羨慕雅雅那種性情。

她那種我怎麼都學不來的做派。她的無所顧忌。她比我更韌。我終于想到了這麼個字來形容,“韌”。想到的時候我挺高興的。

阿強不那麼想。他對雅雅沒那麼大的興趣。不過他是個極好的傾聽者。可以無休止地聽我的絮叨。照相店成了我在鎮上的一個固定據點。在需要去采購或是取快遞時,我一早下山,去網吧,菜場,在鎮上逛一圈,最後去照相店。在照相店我拆完我的郵包就坐在店裡和他閑聊,到了中午就去吃飯。一般常去的是照相店附近的那幾家。一家麻辣燙,一家土菜館,有時候也去牛味館。麻辣燙店的鮮啤酒味道不錯。天氣熱的時候我們會要上一紮冰鮮啤,邊吃邊聊。我和他講我在S城做房産經紀人時遇到的事情。為了省去中介費,那些滑頭的下家如何想方設法地要跳掉中介,當然也有些賣房的上家也喜歡這麼幹。我們有些辦法來對付他們,不過有時候也不太管用。

關于我的男朋友,我也談起過。我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說我在S城有個男朋友。後來分手了。因為他有個女兒。阿強說他了解,這事不好弄。

“分了好。你年輕,再找一個吧!”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

那時我在吃一碗超級辣的麻辣燙。為此,我特意選了正對着空調風口的那個位置。

“對,再找一個。呵呵呵。”我挑起一筷子被辣椒油染得紅通通的細粉絲,故意大聲地笑了笑,讓自己的聲音在風口抖三抖。

“找個好的。”他舉起了他的杯子。于是我也舉起了我的杯子,像起誓一樣重重地碰了一下。杯子裡的啤酒都濺了出來,在我的手背上繼續冒着泡泡。

“去他的舊戀情,去他的前男友,就算他來這山溝裡求我,我也不跟他回去,哈哈!”我就這麼喊着,覺得自己挺放肆的。

那時,我覺得一個男人沒什麼了不起的。

我似乎有點小題大做了。我幹嗎要為了他放棄了我好不容易才争取來的東西呢?我的工作,我的出租屋,我的客戶們。

可離開了阿強,離開了我手裡的酒杯,興許我就不這麼想了。我把杜楓發來的那些短信全都删了,又為他不再來聯系我而失望。這就是你的愛嗎?我還幻想過我找他質問時他驚惶的表情。看到他那副樣子我說不定會哈哈大笑。也有可能,他像一棵樹那樣平靜,那種立于無風暖日之下廣場裡的景觀樹。他把我給忘了,又交了新的女友。他可有一張女人們喜愛的臉呐!

去吧去吧,随他去。我不是杜甜甜對付的第一個,當然也不是最後一個。

杜甜甜像一道火花一般從我的腦子裡一閃而過。那時,我開始慶幸我自己正躺在一張簡樸陳舊的雕花木床上。遠處山林裡的風可以随時随地從那扇打開着的木窗子吹進來。

起初,我為自己的沖動和逃避感到内疚。我避免與人多說話。我的父母。外婆。我隐瞞了在S城發生的那些事。在外婆的村子裡住了一段日子後,或許是山裡緩慢而安逸的生活感染了我,我覺得我以往所有的假期都是白白度過的。沒有哪一天可以像現在這樣,對我擁有的時間以及一切産生一種發自内心的笃定之情。後來,再遇到别人問起我什麼到這樣一個地方來住時,我就說,來度假啊!這裡最适合了,比什麼海濱浴場,别墅沙灘要美多了。我決定去扮演好這麼一個角色——來度假的外孫女。這對誰都好。

每天在山村和外婆待在一塊兒。外婆的方言,開始不那麼難懂了。在她的舉手投足中我漸漸明白了那些話的含義。我習慣了每晚早早地入睡,半夜醒來時在房間角落的馬桶裡小解,夜間自木闆下方外婆房間傳來的小溪般的聲音時也把它當成和外面蟲鳴鳥叫一樣正常平凡。我開始早早地起床。像外婆那樣站在牆根的水池邊洗衣服,然後将它們曬在搭好的竹竿上。一端用麻繩捆好的三根竹子,它可以穩當地立在太陽底下,一邊一個,中間再架一根細竹竿,這對我來說已經得心應手。我跟着她去菜地裡擇菜,幫她幹簡單的農活。她還有一小塊的稻地。平常到了收割的季節,她會雇好鄰村的村民來幫忙。那些收割來的谷子可以供她吃上一年,多餘的就給住在縣裡的大舅舅。

外婆有時候會問我什麼時候回去。我說沒想好,總得要等到它們收割完再走。

我指着正慢慢變得金黃的稻田說。外婆笑了笑,點了點頭。說今年的稻米收成好。

我知道她希望我能盡可能地多待一段時間。或許,她也會覺得孤獨。孤獨,有誰能免除在外呢?可她不會離開這裡,她,還有住在她對面的那對老人。孩子們會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回到村裡短暫地待上幾天,又再離開。

這個村子,在前幾年也曾經熱鬧過一陣子。無數的徒步團隊,熱情的驢友,在周末或是假日到這個村子裡來,一戶懂得做生意的人家做起了驢友們的生意,供吃供住,村民的空房子成了臨時的旅館。那些木闆搭造的帶抽水馬桶和淋浴的衛生間便是那個時候弄起來的。熱鬧了幾年後,那戶人家的孩子在城裡安家落戶,又有了小孩,管驢友們吃住的那對老夫婦便離開了村子,住到了城裡,給他們的孩子帶孩子。

徒步團隊的旗子在村子裡随處可見,它們挂在了一切可以挂的地方,外婆家的土牆壁上也挂了許多,因為風吹日曬而破破舊舊,上面的簽名也還是可以看清楚,那些用黑色馬克筆簽下的名字依舊堅挺着。

隻剩了三位老人的村子,他們就不再來了,

換了據點。山裡還有别的村莊。

徒步團隊是我和外婆話題的一部分,我們的交流變得不那麼困難後,我就常和她聊天,聊一聊村子裡的事。外婆當然很樂意,不論是這些來了又去一陣風一般的徒步團隊,還是她的房子,房子裡挂的照片,她或者舅舅們的生活,她都樂意和我講。早晨洗完臉和昨夜換下的衣服後,我們正式開始了一天的生活,到了廚房燒火做早飯,我幫着她生火,管着那個土台的竈孔,火苗在竈膛裡閃動,煙從屋頂的煙囪冒出來。她從廚房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拿這個弄那個,踮起腳去夠挂在牆上的竹籃,從裡面拿一個雞蛋,再把籃子挂上去。不用我幫忙,似乎把籃子拿下來再把籃子挂上去是必須她才能做的事。這和她為什麼喜歡把雞蛋放在挂在牆上的籃子裡一樣的奇怪。竹籃裡還有些别的東西,桂皮、香葉、大蒜、兩捆番薯粉絲。說起她的籃子,她又和我說她曾養的一隻雞,那隻雞下蛋時每次都是先飛到竈台上,再飛到竈台邊的櫃子上,最後從櫃子飛到挂在梁上的籃子裡,下完蛋,再咯咯咯地沿着原路飛下來。你不能趕它,它喜歡下在哪就讓它下在哪,下在家裡總比下在外頭要好得多,外婆說。

這些話題讓我高興。外婆在這些話題裡也顯活潑了很多。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她年輕時是個活潑能幹又漂亮的姑娘。她留存的裝了許多舊相片的相冊我翻了許多次,并且還打算畫一畫那些舊相片。

是以我又買了許多畫畫的材料。我一次又一次去鎮上取雅雅寄來的快遞,除了零食、衣服、書、餐巾紙、我常用的那個牌子的衛生巾諸如此類的東西外就是畫畫的工具了。

我也畫外婆。現在的她和過去的她。

一天上午,我在舅舅的書櫃裡找到一本相冊,裡面有張外婆年輕時的照片。最開始我甚至沒有認出來,因為那照片夾在舅舅自己還有他的一堆朋友同學之中。後來我認出來了。照片裡的姑娘就是每天和我待在一起的那一個。我的外婆。她站在一幢屋子前面,側着臉,盤起的辮子上别了一朵月季花,身後的大門邊倚着一個稻草紮的小人,和她一般高。我覺得這照片很有意思,和一群年輕人一起夾在冊子裡,同樣年輕的外婆。羞澀又明亮的笑容,健康豐潤的身姿,還有她那朵紅色的月季花,以及身分後的稻草人。于是我畫下了它。當然,做了一些改造,我把稻草人從門邊——它本來頭靠着一邊的紅對聯,挪到了外婆的身邊,讓外婆把頭靠在了它的身上。它有一副呆闆卻又忠誠的表情。我用畫筆給它穿上了衣服。一身藍色的布衣。而外婆則穿着一身白底碎花連衣裙。外婆說裙子是拍照片的人來了才特意換上的。裙子是叫鎮上的裁縫做的。我給外婆的老屋塗上了一層層亮眼的黃色—檸檬黃、钴黃、土黃、亮橙,在層層疊疊的油彩堆砌之下,那房子漂亮極了。包括那個稻草小人,還有正值妙齡的外婆。整幅畫明亮又生動。我把畫拿給外婆看時,她用一種小女孩的口氣幾乎是大驚小聖地喊道——稻草人。接着,她又眯起眼,湊近了,把那畫仔仔細細地瞧了一遍。那細緻而又溫情的目光,倒像是在打量曾經的情人。

“他像你的男朋友。”我開玩笑。

“是啊是啊。比男朋友還好的。”她回答。

“已經很久沒紮這東西了。”她又說。

我翻出我沖印好的照片,找了一張我拍的鄰村的稻田照片。照片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個幹瘦的稻草人。幾乎就是一個木頭架子穿上了一件衣服,扣了個帽子,在一邊的木棒上綁了根布條,風一吹,布條和空蕩蕩的衣服一起擺動。

“做得真粗。哎!”外婆眯着眼睛看完,歎了歎氣。

“那照片裡的人是我自己紮的。”她又說。

她說那時她還年輕,沒有出嫁,田地裡要放個稻草人,她就好好地做了一個。

做好稻草人剛好照相的人來了村裡,她就照了一張。

“我是把它當活人做的。沒人這麼幹。我也沒跟别人說。我怎麼能這麼說呢?他們會覺得我瘋了,犯神經了,會嫁不出去的。”說着,外婆笑了。

我笑盈盈地看着畫中的那個金黃色的小人,那呆闆卻又忠誠的表情裡,似乎也暗暗帶了某種不易察覺的笑。

夏天的時候,蚊子占領了整個村子。

蚊子和螞蟻、蜜蜂、潮蟲、蟋蟀、鳥,和這裡的一草一木,空氣、水一樣,是這裡的一部分。這裡所有的一切不可能撇去蚊子而存在。而我的血液也自然是它們食物的一部分,和牛、羊或是别的動物的血似乎沒什麼差別。我裸露出來的手臂和腳踝總是被咬上一個又一個的包。外婆替我挂上了棉紗蚊帳。在夜裡,我得以安睡。

雅雅寄了防蚊液、薄荷膏、驅蚊手環等花花綠綠的玩意兒給我。我在給她的郵件裡談起了蚊子給我帶來的煩惱,比如那個我上廁所洗澡的棚子裡總是擠着無數的蚊子,個頭大又對我毫不畏懼。我隻好将一卷點燃的蚊香長期放在裡面。

雅雅寄來防蚊用品的時候,在包裹裡塞了一張紙條,字迹有點潦草,她寫得很快,似乎是在封箱前臨時寫上的。

紙條裡簡要地說了一件事。杜楓的女兒要離開杜楓去她的母親身邊生活了。就是說她要去美國了。

杜楓的前妻當年在美國修完碩士學位之後就和他離了婚,并迅速地找了一份工作和一個美國的丈夫。而現在,她需要她的女兒了。她可以給她更好的生活和更好的教育。

杜楓同意了。杜甜甜也同意了。

對這件事我有點震驚。除了它的突然,還有許多無法了解的部分。雖然整件事挺理所當然的。

你回來嗎?這是紙條上的最後一句話。

在寂靜而又灼熱的夏天,對待這樣一個消息,我的心,沒有跟着一起灼熱起來。

而似乎,為這個消息灼熱起來的人不是我而是雅雅。她那潦草、倉促的筆迹裡似乎暗含着她的擔憂。她是希望我回來?

可事實上,我不會因為杜甜甜的離開而欣喜萬分,不會緊跟着就離開了這個村子,再一頭紮入以往的生活之中。我怎麼會那麼做呢?我要是那麼做了,連阿強都會認為我是個十足的傻瓜。

可雅雅,雅雅難道不了解嗎?

“洗澡水給你放好了。旁邊有兩個桶,一個裡面是熱水,一個裡面是涼水,衣服可以放在旁邊的竹凳上。”雅雅的母親和我說。

我和雅雅在床上打着滾。我們剛從村子外面散完步回來。捉了一瓶子的螢火蟲。關了燈,我們把玻璃瓶放在床頭的桌子上。雅雅的母親進來叫我去洗澡。雅雅的床散發着幹稻草的氣味。草席下墊着一層薄薄的稻草。即使到了夏天也不拿掉。她說沒了幹稻草,床闆硬硬的像是睡在石闆上。到了冬天,幹稻草就換成厚厚的一層。

雅雅的隔壁是谷倉。那裡終年盤着一隻花斑狸貓。

想起這些的時候,我正坐在會計證考試的考場裡,等着監考老師發卷子。雅雅先前寄給我的那套會計證考試的資料在我房間(小舅舅的房間)的書桌上放了一個月之後我開始認真地看了它。

在這個夏天,我平靜地坐在考場答完了所有的題目。離開考場後,灼熱的陽光毫不客氣地曬在我裸露的賂膊上。我有了那麼點想要流淚的沖動。

雅雅。陳雅蘭一一轉寄到他店裡的包裹,那個寄件人的署名欄。這是個顯得土氣的名字。别人叫她小陳或是陳雅蘭。她父母叫她蘭蘭。雅雅是我幫她取的,因這個名字更洋氣。

雅雅沒告訴我事情的全部。那就是——杜楓恐怕也開始叫她雅雅了。就像我之前在他面前提及的,雅雅如何如何。

而不再叫她陳老師。

雅雅履行了她的承諾,永遠不再在我面前提及那個名字,不再談及他的近況。

她做得很好。他被排擠在我們的話題之外。可在我們之外呢?我給她的那個名字,雅雅,卻悄悄地自然而然地被另一個人竊取了。

我多麼希望這是我的臆斷。

我是否該等着她自己把這件事情告訴我。那個下午,我獨自在外婆的村子裡徘徊,那些無人居住逐漸破敗的房子告訴我,她不會。她會履行她的承諾。即使沒有承諾。她也有保留秘密的權利。

“囡囡,我去菜地了啊,想吃什麼?”外婆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她等在那座長了幾叢茂盛藤類植物的石牆拐角處。

“扁豆!紫扁豆!”我沖着她大喊。

外婆很快就消失在那堵石牆邊。她去地裡忙她的活去了。我也該回屋了。去打個電話。

外婆的那部電話,我隻在雅雅的快遞到了才會抓起那隻黑色的聽筒,聽着阿強在照相館裡告訴我的消息。這一次,我在上面撥了雅雅的手機号。問她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了——我仍舊沒提那個名字。她說是的,先是猶豫而後肯定的語氣。她說,她隻是需要一個男人。不像你。她說,我不像你。你可以把應該珍惜的東西随随便便地就放棄。

“可我不能,我做什麼事情都拼命地去争取。這樣我才能在這個城市生存下來。”她笑了。或許我聽錯了,這個時候她怎麼可能會笑呢?

我站在堂屋一角放電話的桌子邊,先是對着桌前的牆壁,後來面向大門,看着那群母雞帶着即将長大的雞群一晃一晃地從我眼前出現又消失。我聽着雅雅說她的事。

“可你選了他!”被她點燃的火苗燒了起來。

“你選了他。”我失望地重複着。

我看到那些火苗,它灼痛了我的皮膚。

不隻是皮膚。那一刻,我突然想留住雅雅。

我就這麼輕易地失去了她。我們曾經緊挨着彼此,談論那些我們傷害了或是傷害了我們的人。我想起了我們的過去。雅雅谷倉的那隻花斑狸貓。我去抱它時,它掙紮着抓傷了我的左臂。

我想留住她。出于自尊,我不會将這樣的話說出口。汗珠從我的手心不斷地沁出,我把左手的汗全都抹在了桌子的邊緣,那汗津津的右手,卻仍舊緊緊地握着那隻黑色的聽筒。

“你已經不需要他了不是嗎?你不需要了。放棄了。你這麼随随便便地就放棄了。”她說。

“随随便便,你說那是随随便便?”我笑了。

她再一次提醒了我。我們的友情,我以為的那樣。在我的笑聲中,她沉默了,也許她想說對不起。從頭到尾,她都還沒說對不起。可她為什麼要說呢?

“随随便便。”

我重複着。想再說些什麼。我應該再說些什麼。

外婆回來了。她和雞群一同悠然地出現在門框那端,帶來了我囑托她摘的扁豆。

“就這樣吧。祝你幸福。我們别再見了。”

或許,她需要的,是我把她推開。随随便便地,就像她說的那樣。

我站在那裡,看着在兩米之外站立不動的那個瘦小老人。她拎着她的竹籃,裝了紫色扁豆、青白色葫蘆和觸角一般的長豇豆的竹籃。我朝她沖了過去,用盡了我剩下的力氣,第一次擁抱了她。

我年輕的時候,喜歡過一個男孩。外婆說。

那天的晚飯,她用那籃子的蔬菜給我燒了幾道簡簡單單卻又美味無比的菜,炒扁豆,烤豇豆,葫蘆絲面餅,小蔥炒雞蛋。

我吃了不少,似乎我的食欲一點沒受那點憂傷情緒的影響。我把自己撐壞了。

“我怎麼能這樣呢?我騙了你。我真傻。結果别人也騙了我。”我說。

“這真是活該真是好笑啊!”我心裡想着。

“這沒得事,沒事。囡囡。沒事。以後經曆的事情多啦,就會覺得這根本就沒什麼。不是外婆在給你講大道理。年輕的時候去喜歡人,多好。你還會有别的喜歡的人的。也還會有别的朋友。就像外婆的這一季豇豆,快要下市了。明年我還要接着種。你明年再來吃。”

外婆說了她那些莊稼的事情。接着,她說她年輕時曾經喜歡過一個男孩。她說這事的時候沒有一點過渡。她沒有給我準備聆聽的時間,甚至沒聽完我打完一個飽嗝。說完蔬菜就說她年輕的時候喜歡過一個人。對方也喜歡她。

我們很好的。她笑笑。但是他家人給他早就定了親,是鄰村的一個姑娘。在他結婚前幾天,我和他約好了要離開這個村子,去一個遠一點的地方——那會兒當然還沒想好去哪裡。太陽還沒露頭時的村口黑漆漆的,我和他手拉着沿着小路往下山的方向跑。我心裡有點怕。沒一會就累得要死。可能也是吓的。我好像還沒準備好就被推着上路了。

外婆說得并不連貫。斷斷續續的。想一想再繼續。桌上放着我們吃完了還沒收拾的餐盤。她動也沒動它們。任由它們躺在節能燈泡下方的餐桌上。

他心疼我嘛,讓我坐在他的鞋面上休息一會。不能坐地上,地上還有露水。還有,晚上爬出來的蚯蚓和别的蟲子。我走的時候總怕踩到它們。我就坐在他的鞋面上,喘着氣,看着模模糊糊的被霧氣包圍的田地。

那時候太靜了,東方已經有了點亮光。我看見了幾個人。我做的稻草人,它們一個個地就豎在那裡,田地裡,遠遠近近的。

後來。後來我休息好就又回去了。外婆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她幹癟的大腿。

像是剛剛說了一個笑話似的。

“然後呢?”

“然後他結婚了。我也嫁人了。”“他不怨你?”

“不怨。這點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啊!我們都好好地在這地方待着。誰也沒生什麼大病,孩子們都長大了,成家了,我們這把老骨頭還能活到現在,還能天天見着。私奔十次都換不來啊!”

在外婆那略顯羞澀的笑容裡,我猜想着那個當年的男孩的身份,并把我的猜測向她求證。可她調皮似的抿起了她的嘴,不再說一句話。而是仔仔細細地收拾起了她那張桃木餐桌。将盤碗捧到牆邊水池子裡。

而我,我隻等着我好好睡上一覺,等着第二天天亮,我去斜對角那幢屋子的門廊裡坐上一天,看看外婆當年的夫妻和他的妻子。

那個門廊上多了一隻小狗,白底子,後背和一側的腹部有幾塊黃色的花紋。那隻剛斷奶的小毛球搖搖擺擺地從門廊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它來嗅我的足尖時,我就摸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大概是誰送來給他們做伴的。

我離開之後,這個山村又得恢複到我來之前的模樣。三個老人,一群雞,再加一隻小狗。想到這,我一把抱起剛從我的腳邊走過,正小心翼翼地去嘗試一節對它來說還太高的石梯的小家夥。我像小時候抱洋娃娃似的把它摟在胸前,它發出輕輕的哼叫聲。是我抱得太緊了。我幹嗎要抱得那麼緊呢?好像是要和它做一個痛苦萬分的離别似的。它亮晶晶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看向我時,我忍不住笑了。它要開始它的新生活了,這多好啊!我輕輕地吻了吻它毛茸茸的前額。

“你喜歡啊!”劉老伯從地裡回來,正扛着一把鋤頭慢慢地走上石階。

“啊。很可愛。”

“以後你也可以養一隻嘛!”

“喜歡也不一定要留在身邊嘛!”我放下狗,沖着他咧嘴一笑。他微微地點點頭。

将鋤頭靠在門廊一側的牆壁上,撸起袖子走到水池邊。自來水嘩嘩地流出,沖過他沾了星點泥土布滿皺紋和繭子的手。

我走到他身邊,靜靜地看着他。

“嗯,過幾天我就要回去了。”我說。

“哦。好好。有空來看看。”他轉過頭來沖我說,似乎我告訴了他一個意料之中的消息,盡管這是我剛做的決定。

我打消了那個刨根究底的念頭。他是不是外婆故事裡的那個人,這問題不去問了。旁敲側擊毫無意義,隻需像尊敬外婆那樣尊敬他。這想法讓我覺得高興。

在村子裡最後的那幾天,我的許多時間都是在那個門廊度過的。我在那裡紮了幾個稻草人,外婆教會了我。我像她年輕時那樣将紮好的稻草人像戰利品似的豎到田地裡去炫耀,盡管沒什麼人可以看到。

在它們之外,我就不再炫耀任何的東西了。

我把我的衣服和帽子留給了它們。不管它們願不願意,我把它們變成了“她們”。離開山村的日子裡,我常常想起她們。白天,夜晚,工作間隙,甚至和男人約會的時候。

我留戀她們身上陽光和泥土的味道。

外婆在一個秋天的夜晚離開了我們。

我們誰也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是劉老伯發現的,他打電話通知了我的大舅。那個秋天,山村因為外婆的葬禮而重新熱鬧起來。劉老伯的子女也來了。他們來說服他們的父母,讓他們盡早離開這個村子。

喝完解穢酒後,我獨自待在村後外婆勞作過的那片菜地裡。她們中的一個陪着我。午後的陽光在她身上投下亮眼的金色。我想了一些事,外婆說過的話,還有她的愛情故事。哪怕,她隻是為了安撫我而編了那樣一個故事。

“你看見了幾個?”我問。

“四個,三個,或者五個。它們是小黑影。連我後面的那個也像是小黑影啊!”她的小黑影。她的夫妻,男朋友。她的愛情。比起我經曆的那些,他們更為真實。

我跨過一排排露出白白的肥碩身體的蘿蔔,再一次來到她面前,摘下那頂經曆了日曬雨淋已經褪了色的舊帽子,将我頭上的灰藍色圓頂小禮帽輕輕地戴在了她的頭上。

作者:西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進階工程師,作家,有作品發表于《十月》《作家水西湖以文學港》野草》湖南文學》廣州文藝》等刊物,著有《觸須》《歸巢》《多馬林的一天又一天》等。現居浙江餘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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