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電影節回來好幾天了,有件事,始終拿不準該說不該說。
說了容易得罪人。
許多人也許會嚷嚷着,“你行你上”,“有的看就不錯了”之類的話,質疑Sir“吹毛求疵”,“何不食肉糜”。
不說呢。
好像心裡始終有那麼一根刺,拔不掉,以至于時不時想起,一陣生疼。
那就是“字幕篡改”。
不是說,電影節是最原汁原味欣賞各國電影的管道嗎?這裡還有和院線片一樣改字幕的事?
Sir不了解。
于是為了最大限度地保持客觀的态度,Sir特地去請教了一些上影節的字幕組志願者,去細究這個問題産生的前因後果。
避免了自說自話。
也避免,讓這個問題一直陷入情緒的漩渦,把炮口對準不該對的方向。
01
首先需要承認的是,本屆上海電影節,對字幕,其實是相當重視的。
一個例證。
上海電影節開幕前,主辦方還特地換上了新的字幕機。
從之前體驗較差的綠色字幕,換成了不會晃眼睛的白色字幕。
這當然是個進步。
但。
我們同時也知道,字幕能不能看得清楚是一個問題,有沒有翻得對又是另一個問題。
最早讓Sir産生疑惑的是一部墨西哥電影
《廚房》。
Sir非常推薦這部電影。
但其中有一場戲,卻讓Sir對上影節的“保守”皺起了眉頭。
那是男女主角在倉庫裡的調情。
男主說,你就是迷戀我。
而女主則用英語回答道,“yes,I like your little penis”。
如果直翻譯出來,是非常直接的一句話。
但,在字幕裡,卻顯示是“我喜歡你的身體”。
這樣翻有什麼問題?
有人或許會覺得,所謂“信雅達”嘛,大概的意思翻譯出來就行了,咱中國人不講求那麼直接。
錯了。
如果聯系起影片你就會知道,此時女主對男主,其實帶有着挑釁的味道。
男主是個打黑工的墨西哥移民,而女主則是漂亮的金發美國女人,雖然兩人同樣做着底層的工作,但女主的“社會地位”其實要高出男主不少,她的這句話,半開玩笑,其實也帶有打壓男主盲目自信的意思。
是以,一句和諧了“penis”的台詞,也去掉了這句話的力度。
但僅僅是這一處嗎?
不不不。
在一則關于上影節的删減片段統計的表裡,有影迷記錄了這部電影的翻譯與字幕的不少問題。
可以這麼說。
整部電影的台詞被“和諧”之下,讓這部電影的辛辣味兒直線降低。
這樣類似的問題在本屆上影節裡比比皆是。
有的翻譯過于和諧
Sir在上海電影節影迷群裡,也看到有網友說在《計程車司機》裡,一名皮條客在說到“pussy”時,被翻譯成“下面”,感覺在當時的語境裡,過于含蓄。
有的翻譯篡改歌詞
Sir的小夥伴@妙漢種子 說,在《武狀元蘇乞兒》裡,林子祥演唱的主題曲《長路漫漫伴我闖》裡,兩句歌詞也被改了。
“笑揖清風洗我狂”和“甯願鏽蝕我纓槍”這兩句被改成了國語版本的歌詞:“心清風洗我和狂”,“不再動我刀和槍”。
Sir在騰訊視訊上找到的粵語版本字幕,一如電影節上放映的版本。
為何要将國語版與粵語版《長路漫漫伴你闖》毫不相幹的歌詞拼接在一起,Sir着實不明白。
有的翻譯異常混亂
Sir在看《精疲力盡》時,就遇到了字幕的時間軸與演員台詞對不上的問題,對話内容隻能靠猜。
而這樣的問題,在上影節裡比比皆是。
△ 資料來自vowys的公衆号
有的翻譯缺失字幕
字幕組的小南跟Sir說,她的朋友在徐克的《第一類型危險》放映裡做字幕員,片子做了大幅度改動,字幕完全不一樣,最後(觀衆)直接退票處理了。
而有的翻譯,則直接“改變”了國家
比如《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裡,Sir的小夥伴發現,字幕居然将Switzerland翻譯成了“瑞典”。
原本的台詞應該的“我們是中立的,就像瑞士一樣”。
△ 《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截圖
但,一字之差,就會發現變成了另一個含義
△ @雁城
為什麼會這樣?
怪字幕組成員嗎?
表面上看确實如此,字幕組成員是這些問題出現的直接關聯人,出了問題,理應歸責于他們才對。
但。
當Sir去仔細了解字幕組志願者們的工作後發現。
好像。
也并不能這麼武斷。
02
字幕,似乎是年年都在提,但,年年都還有問題。
作為一年一度的上影節的重點部門。
上影節對于字幕員以及翻譯組的關注,向來都不會少。
在2016年,東方衛視還特地報道了上影節開幕前,字幕員的準備工作。
這個工作是如何而來的。
要花多少天上手的。
字幕員小南告訴Sir,每年4月份,上影節會在公衆号有報名連結,有很多崗位,填完申請表後,會有電話詢問你是否能去線下面試,或是通知你什麼時候去教育訓練。
△ 字幕員小南的工作證
字幕員與其他崗位相比更複雜一些,會有一個字幕機實操考試,隻有通過了才能上崗。
難度不大,加上教育訓練會在三個小時左右(有人說北影節教育訓練僅僅30分鐘),然後會把軟體給你帶回家,自己練習。
練習什麼?
敲得準确。
沒錯,上影節很大一部分的電影,不是像你電腦裡那種,使用可以給字幕檔案設定時間軸,自動播放的軟體。而是每一行,都需要手動去敲。
萬一你手忙腳亂沒跟上對白?
接下來就會是一片混亂。
而更不可思議的是
字幕員手裡的這些字幕的來源,并沒有一個明确的出處。
根據Sir的觀察,上海電影節的字幕來自多家翻譯公司,比如創譯天下等,不同公司在翻譯的品質上也參差不齊。還有些字幕,是由翻譯組的志願者署名。
你說為什麼不找那些有口皆碑的字幕組來做?
抱歉。
Sir隻能告訴你,這是電影節的制度問題。
是以。
想要讓翻譯組或是翻譯公司能做出“信達雅”又真實反映台詞内容的字幕,與我們曾經的不同垂類的字幕組大神相比,還是有點難度。
上海電影節裡,關于字幕的工作也是由幾個部門合作完成,通過翻譯組在将字幕翻譯好,校對完成後,分發給各個字幕員。
字幕員,不過是離觀衆最近,也是距離“炮火”最近的一群人。
字幕員的工作要頂着巨大壓力,精神高度緊張,保證電影字幕不出錯。
而且,這也并不是一項去那能享受看電影樂趣的工作。
必須在電影的放映前,就把負責的電影看個好幾遍,才能知道對話的節奏。
尤其是有内嵌字幕的。
準确度要求更高。
就像字幕員小鐘說,“字幕工作會跟着内嵌字幕出現的時間,一行行按回車發送字幕。”要将時機卡緊,讓字幕能準時出現,而,節奏又不可以太快,使觀衆看不清字幕。
這并不是個容易的工作。
應聘這樣志願者的,有在校學生也有在職人員,要求是需要有一定的英文水準,字幕員kuroe就是一名過了英語四六級的在校學生。
有時候他們在敲字幕的時候發現字幕的翻譯問題時,也會及時與翻譯組溝通。
小南回答到,“字幕員在看樣片的時候發現翻譯翻錯或漏翻會回報給字幕組,基本上也會有修改。”
當然,有時候也會有現場突發狀況。
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樣片與實際放映的并不一樣。
根據字幕員卡羅小本羅的回報,樣片可能是網上的資源,真正放映的影片是不會拿出來給字幕員做練習的,雖然大多數情況内容基本一緻的,但也有極少數情況下不一樣。
怎麼辦?
“有時候一場電影一大段沒有字幕也是這個原因,要放了一場之後才能反映上去。
隻能靠随機應變。”
比如在《飛翔吧!埼玉2》裡,電影雖沒有大幅度删減,但也出現了“基本上都是一段裡突然少了幾句話,片子前半段比較多,後半段就隻少了兩句話”,對此,小南心裡也感覺到委屈
“看到字幕和成片對不上的時候,我們也很懵”。
他們隻能盡力去彌補。
“映後回報上去,第二天就給後面放這部的字幕員發了新的樣片和字幕包。”
是以啊。
字幕品質的把控,在各個翻譯公司、翻譯小組的手裡;電影版本,也在電影節主辦方的把控裡。
字幕員們遇到突發情況,也隻能是等待下一行字幕出現,能接上台詞對白就好了。
隻能說,都不容易。
03
說到這裡你可能會覺得,整件事裡,隻有受害者,而沒有加害者?
觀衆是受害者。
字幕員是受害者。
就連那些翻譯字幕的人也是受害者(他們大多是臨時聘請的大學生,該和諧什麼不該和諧什麼他們做不了主)。
那麼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好像,不可說?
這也是Sir一直拿不準,該不該把這個問題搬上台面來聊的原因。
當一件事無法解決。
似乎,說了也會是無用功?
但前幾天。
Sir在看《頭腦特工隊2》的時候,意識到,問題不在于它究竟能不能解決,而在于,我們是否要表達自己的不滿。
即便頑疾根深蒂固。
我們也不應放棄表達。
《頭腦特工隊2》有這麼一段,是厭厭與萊莉小時候最喜歡的遊戲人物,冷月刀客對話。
冷月刀客的角色設定就是一個浮誇又愛耍帥的笨蛋。
是以,他也不怎麼會跟人聊天。
當他在贊揚厭厭的時候,台詞說的是“what a disgusting girl ”,其實是在表揚厭厭身上極緻的品質,非常動人。
可,這句話又有“多麼惡心的女孩”的意思。
本是一句雙關的表述,一是,想要讓冷月刀客的“笨”變得更為明顯,另一方面,也是想要以此埋入一個笑點。
但,在Sir看的電影字幕裡,卻翻譯成了“多麼可愛的女孩”。
編劇們的巧思,就被翻譯字幕粗暴地一筆帶過。
說到底。
對國人來說,一部電影的字幕對于國内觀衆的重要性,是其他國家無法比拟的,它們早已成為國内觀衆早期在網際網路裡接觸國外電影、電視劇的唯一橋梁。
一個好的字幕,可以讓我們能更深入地了解一部電影,以及它内在的情緒價值。
它可以起到一種腳注的作用。
△ Sir在看《女兒王蓮香》時的字幕介紹
它也是兩個不同文化,最直接、最快捷産生共鳴的捷徑。
△ 來源:《美國往事》豆瓣截圖
最簡單的例子。
為什麼香港電影總會出現“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的現象。
它的字幕(與國語配音),少了粵語片裡特帶的語氣詞與俚語。
《九龍城寨之圍城》裡,古天樂的台詞:“進來城寨的,全都是麻Q煩”。
其中的“Q”也就是粵語的粗口。
但,字幕幹幹淨淨,再怎麼兇,也不像是那個時代的黑幫老大了。
沒錯,一句字幕的事,可大可小。
它雖然時常被我們忽略。
可有時候,它的“一字之差”,也能改變這部電影的情緒走向。
這也是我們為什麼會對字幕,尤其是電影節的字幕吹毛求疵的原因。
就像Sir前一篇上影節的文章裡說的。
在中國,我們去電影節很大程度上不是為了看新片,見明星。
而是看老片。
而我們到了電影節,卻發現字幕還不如之前自己儲存在硬碟上的電影時,可想而知會是怎樣的心情。
大老遠在上影節看完,還想回去再看一遍盜版?
那,這電影節還有什麼意思。
當然。
Sir也知道這些隻能發發牢騷,我們無可奈何,隻能被迫接受。
但牢騷就不該發嗎?
尤其是,當Sir在一名字幕員小夥伴的某書上,看到兩張字幕員打出來的、讓人很感動的留言時。
不禁會問:讓這些人承受着炮火,合适嗎?
當然不合适。
要知道,無論是去電影節的觀衆,還是志願者,我們背後的原因,隻有熱愛。
是對電影的熱愛。
因為熱愛,我們可以連軸轉,看個電影累成狗,也因為熱愛,我們可以日以繼夜,緊盯字幕不放松。
同樣因為熱愛。
我們可以原諒一些瑕疵的出現,而不至于大動肝火。
但。
熱愛同樣無法構成我們無限容忍的理由。
我們希望有一天。
可以在電影院裡,可以最大可能地去享受電影,而不用去做一個,被“為你好”的名義,不斷被篡改與歪曲着現實的可憐觀衆。
隻是不知道。
這一天,我們還要等多久。
本文圖檔來自網絡
編輯助理:小田不讓切
#頭條創作挑戰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