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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小小說)

作者:半島文學
大喜(小小說)

大戲大喜,大喜大戲。

多年以前,大戲是望族大戶的專屬。子嗣接續,壽登期頤,求雨祈豐,仕遂才達,許下的往往是一場大戲。大喜之事,動靜要大,唯有大戲,方能彰顯财氣,光耀門楣。

吃酒亮家當。尋常百姓,天大之喜,也請不起一場大戲。“有錢買炮放,沒錢也聽響”,他們唱大戲,鄉鄰當宣傳員,每張嘴都是肉喇叭,把人家的遂願之事名旺一番的同時,也把大戲的訊息擴散了出去。激起的動靜,“響”遍十裡八村。大家都在翹首掐算,等待好戲開場。

這樣的日子,往往也是村村寨寨清閑下來,熱熱鬧鬧團聚的時候,春節,燈節,廟會,占了大成。有了大戲加持,這一年盼頭陡增,像久不見葷腥的竈房,煮了一鍋肉,加足了大茴、小茴,蔥、姜、蒜。

這一天,哪個村子唱戲,它就是方圓中心。家家戶戶,打掃庭除,開門迎客。老閨女們紛紛回娘家,妯娌媳婦們喜喜氣氣把爹娘接來;姑表、姨表、舅表,祖輩、父輩、孫輩,嫡親旁親,新朋故友,大家有約相赴,不期而至。他們的軌迹,有的可能終生都不會重疊,今天,圍繞着這台大戲,聯結在了一起。營生,媒情,經濟的,精神的,将在今後的日子裡交叉套合,誰也不會知道就此平添出多少故事。

戲台上的故事,也在一陣歡暢喧天的鑼鼓鬧台之後,開演了。

蘿蔔白菜,各有其愛。事主有嗜好,戲班就不同。古城許都周邊,無外乎豫劇、曲劇、越調,《穆桂英挂帥》《鍘美案》《李豁子離婚》《櫃中緣》《白奶奶醉酒》《收姜維》,你方唱罷我登場。生旦淨醜,兵将丫鬟,帷幕三面合,再擺上一桌兩椅,角兒們濃油重彩,粉墨登場。這次本地,下次外地,你寫漯河,我請新鄭,有的戲班唱腔正,有的劇團樂器精,多數人比來對去看熱鬧,真正懂戲的,是上了歲數的老戲迷。

戲台前,由近到遠,三層分明。近前是核心觀衆,老年人。靠闆椅,羅圈椅,腿腳不靈便的,索性由小輩拉來,裹着半床被子,以車當座。老腔老調老故事,雖然滾瓜爛熟,老戲迷依然津津有味,沉浸其中。英烈悲壯,世态炎涼,才子佳人,苦寒傷悲,“話說三遍淡如水,戲聽百遍無人厭”,任憑唱腔韻白被弦子幫襯着,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來來回回,揉來抹去。椅子陣後面,站着壯年人,他們的心思,一小半在戲台,一小半在前面自家老人,還留有一小半,招呼門庭裡外,人來客往。外圍,槐樹下,山牆跟,是一簇簇小夥姑娘,嬉笑打鬧,一個個望着戲台方向,看似認真,其實,目光都是虛的。

道道人牆隔開戲台,也阻斷了四周街巷的聲浪。油膜攤兒烈火烹油,“茲拉”聲響,濃郁的醇香沿街流蕩,孩童說是來看戲,心卻被牢牢拴在這裡;小媳婦圍着女紅鋪,針頭線腦,比來劃去;邊緣處,是牲口市,牽牛趕豬,聽着戲,就完成了交易。

最過瘾的,是連台大戲,有的連台戲,能傳誦幾輩人。

多年前,村裡戲台旁,走丢了一個孩子。這家人,上邊三個閨女,最下邊遇到了這個男孩,圓臉,大眼,雙眼皮像花一樣。生下他不久,爹得了一場急病,死了。家裡無力供學,他㧟着草藍站在私塾窗外聽,一年下來,識字誦文,竟超過塾童。他是家裡的“寶貝蛋兒”,走丢後的幾年,他的娘哭瞎了雙眼,每天都摸索着來到村口碾盤旁,夢呓般呼喊:“孩兒,回來吧,娘給許了三天大戲。”最終,趴在碾盤上,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二十年後,兒覓宗回,已是福建十幾條船的船主。原來,油馍攤兒前,有個陌生男人,已看他多時,抓着一把油馍,把他領到了村外,後來,不知被人販子轉了幾手,買到了海邊。多年來,記憶模糊,财力有限,他找不到家,最終決定,沉下心來,埋頭掙錢,等待時機。終有一天,他的生意遇到了許都人。城西,龍擡頭,二月二,廟會唱大戲,油馍攤兒,戲台邊——

他把爹娘重新葬了,在娘的忌日,在碾盤旁,留下三天大戲。開戲前,他走到台子中間,跪下,淚若滂沱:“娘,今後,你年年有戲看,天天有油馍吃。”

後來,“文革”開始,戲斷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他的一群子孫回來,把戲重新續上,日期改成了村裡廟會的日子——這是他的遺言。現在,每年陰曆二月二,龍擡頭,他還在陪着老爹老娘,坐在羅圈椅上,看戲。

大體也是在那個時期,鄰村有個小名“全兒”的,在戲台南邊,惹出了風波。“全兒”平日手腳利索,卻不幹淨,那天,他在牲口市兒上順手牽羊,讓人抓了現行,二十出頭的大小夥,被五花大綁,捉上了戲台。大家傳來傳去,槐王莊“全兒”偷羊,變成了“槐王莊全偷羊”,自己丢了名聲,全村也受牽連。污點難抹,“全兒”扒火車去了山西,在一個沒有熟人的煤礦,下井當苦力。

十幾年後,“全兒”回到村裡,坐着嶄新的桑塔納。他很低調,默默捐款修了村學校,翻蓋了老宅,又在原址起了本族祠堂。最後,在祠堂前,鋼架水泥結構,撘了一座寬敞的戲台,許諾,今後每年過年,五天大戲。

這五天大戲,前所未有,連續幾年,震動鄉鄰。後來,“全兒”的煤礦瓦斯爆炸,死了三十多個下苦力的。他是礦主,進了大獄。現在,他的老宅在,祠堂在,那個諾大的戲台也在。戲台坐北朝南,四角堆滿雜物,中間涼着糧食。大家依稀記得,“全兒”紅火的時候,前前後後,隻提了一個要求,戲台的功德碑上,不能留他的名字。

作者:鐘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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