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淦(江蘇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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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難測醉翁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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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年間,朝政把持在大奸臣嚴嵩、嚴世蕃父子手中。一班趨炎附勢的官僚,日日圍在嚴氏父子周圍,極盡阿谀逢迎之态,隻要能得到他們父子的青睐,還愁得不到美差、升不了官職麼?
那嚴世蕃最好男色。一天,在朝房裡等候上朝之時與幾個官僚閑聊,偶然說起書畫古董的事,有個同僚說:“萃雅樓上的貨物件件都精,不但貨好,賣貨的人也絕非俗品。”另外幾個同僚立即附和道:“一點不錯,尤其是那個小店官,生得冰清玉潤,隻消他坐在前面,就是名香,就是異卉,就是古董書籍,還要看什麼貨呢?”嚴世蕃不大相信地說:“北京城裡多少高雅的去處,盡有标緻的龍陽君,難道市井之中也有如此尤物麼?”
幾個同僚異口同聲地說:“口說無憑,你如果有興緻,我們一同去看看就是了。”嚴世蕃爽快地說:“那好,退朝之後,大家一同去走一遭。”
卻說這萃雅樓,是順天府宛平縣兩個青年秀士金仲雨與劉敏叔合開的。他們是同窗好友,因為眼看着朝政敗壞,賄賂公行,斷絕了科舉仕進的念頭。
為解決生計問題,便決定合夥做做生意。雖說經商,畢竟都是文人出身,便專門經營書鋪、花鋪、香鋪與古董鋪,以不失文人之高雅氣質。
金鐘雨有個表弟,名叫權汝修,隻有十七八歲,生得美豔異常,嬌媚如同少女,也願意跟着他們學學生意,三人便到京城西河沿上租了三間店面,中間開書鋪,由金鐘雨掌管;左邊開香鋪,是權汝修掌管;右邊開花鋪,夾着古董,由劉敏叔掌管。後面走進大樓,就是萃雅樓了,樓下用作庫房,樓上則有客廳、卧室等。
金、劉二人都已有了家室,雖然有時也住在店裡,卻也經常回家與妻子團聚;權汝修還是孤身一人,便長年住在店中。三人團結一緻,又最講究貨真價實,講究商業信譽,是以生意看好,名滿京城,不但時常有達官貴人光顧,就連皇宮裡的宮女,聽到萃雅樓的名聲,要買名花異香,也吩咐太監到萃雅樓來。
如今這嚴世蕃開口說是要到萃雅樓來看貨,立刻有同僚吩咐家人到萃雅樓來報信,并再三囑咐道:“嚴老爺要來看貨,這是萬萬輕慢不得的,你們可要預先料理,不但茶湯要好,就是送茶陪坐的人也要收拾收拾,打扮得整整齊齊。
他若說個‘好’字,就是你們的時運到了,别說賺錢,就算要做官做吏,也不是難事。當今之世,難道一個嚴府抵不得半個朝廷麼?”金仲雨與劉敏叔自然唯唯諾諾。
哪知剛剛送走吏部某官員的仆人,工部某官員又派人來了;送走了工部的,刑部某官員的仆人又到了。大家再三囑咐的又都是同一樁事情。這些官員一則要巴結嚴世蕃,隻要他對萃雅樓、對小店官說聲好,自己則少不了因舉薦之功而受到青睐;二則嚴府财大氣粗有魄力,這一位主顧就抵得上十來個貴人,萃雅樓因為自己的介紹而做了大生意,日後自己上門時,怎會不在價格上照顧些?卻萬萬沒有料到,他們這接二連三地一囑咐,卻使金、劉二人驚駭萬分,私下裡議論道:“準備茶湯,這是我們的本份,别說達官貴人,就是普通顧客,我們也不能怠慢。為什麼個個都叫陪坐之人都要收拾收拾?我們又不是唱曲獻藝的優伶、妓女,陪坐的人隻需點點貨物、說說價錢罷了,收拾不收拾又有什麼妨礙?如此看來,不是來看貨,分明是來看人了。一定是那些官老爺在嚴世蕃面前極口形容汝修的容貌,惹得那嚴世蕃上了火。久聞此人奸惡異常,又極好男色。倘若汝修被他相中了,隻怕難逃毒手,怎麼辦?”
兩人商量來商量去,拿不出一個好主意,隻得将汝修喚來,将實情告訴了他,讓他自己拿個主張。權汝修毫不介意地說:“這有什麼關系?我預先躲到别處,等他進門,隻說不在就是了。他們雖然是大官,我卻沒有犯法,難道好派衙役來緝捕我不成?”金、劉二人都說有理,讓他躲出去後,就準備迎接嚴老爺。
不多一會兒,四五個官員随着嚴世蕃,在一大群仆役的簇擁下來到了萃雅樓。三間店面轉過來,不見那個“小店官”,隻說是上樓去了。及至在樓上客廳裡坐下,嚴世蕃又問衆同僚:“那小店官在哪裡?”大家都說:“過一會兒就要來的。平時我們來此,他也殷勤地服侍;如今天上掉下一個大福星,難道會避開不成?”
又坐了一會兒,不見小店官出來,嚴世蕃心中早已有了數: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已經被預先打發走了,便對衆人道:“據我看來,今天這個小店官絕不會出來見我了。”衆人心中都想:我們已經知會過了,店家要做大生意,巴結還來不及,怎會故意避開?
于是個個都百拿百穩地說:“此人今天如果不來,我們願意輸個東道,請賭一賭!”嚴世蕃微微一笑,欣然說願賭。正在這時,有人送茶上來了,大家一看:哪裡是什麼小店官,卻是個腰彎背駝的老仆。大家問他小主人在哪裡,老仆道:“不知衆位老爺要來,出去辦事去了。”衆人這才大驚失色,對老仆道:“嚴老爺不比别人,難得見面的,快去尋他回來。”老仆答應一聲,下樓而去。
不多一會兒,金仲雨與劉敏叔都上來了,見過禮後便問:“不知嚴老爺要看哪幾種貨物?”嚴世蕃道:“不論哪種貨,都要看。你們隻管将價錢高、貨色好,别人買不起的拿過來,讓我挑選。”金、劉大喜,快步下樓,将一應奇珍寶玩、異卉名香,以及圖書目錄等一齊搬了上來。嚴世蕃意在看人,未能如願,雖然滿懷怒氣,卻一毫也不放在臉上,隻将值錢的貨物都揀在一邊,連聲贊好,絕口不提“小店官”三字。
最後對金、劉二人道:“這些貨物我都要買。聽說你們店裡的價錢十分公道,我先将貨物取回去,你們開個實價過來,我照數給錢便了。”金、劉二人隻怕他為人而來,定要久久守候,不見到汝修絕不肯罷休,那就難纏了;哪知他爽快得很,不但看不出一毫惱意,還買了不少貨物,心中不由對他産生了幾分感激之情,連忙說:“隻愁嚴老爺用不得,既然用得,隻管取去就是了。”
于是嚴世蕃吩咐管家收取貨物,臨走時還對着金、劉二人拱拱手,說了聲“打攪”,才乘轎而去。隻有那些陪同而來的官員,不但輸了東道,還丢了臉面,隻怕嚴世蕃不歡喜,會暗罵自己:你們這班蠢才,連一件小事也辦不好,我還敢再信任你們麼?
金仲雨與劉敏叔待嚴世蕃走後,将他取去的貨物開了帳單,共有一千多兩銀子。第二天第三天是不好上門取款的,直到五天之後,才将帳單送上門去。嚴府的管家傳了進去,不多一會兒,就出來回複道:“我們老爺知道了。”知道雖然知道,錢卻沒有拿出來。金、劉二人在生意場上混了好幾年,自然知道“行情”:與當官的做買賣,都是取貨取得急,給錢給得遲,哪有一次就能把貨款讨到手的?便對管家說了聲:“不急不急。”返身而去。
過了三五天,金、劉二人又來領價。管家的回複卻與上次一樣。從那以後,二人或隔三天,或隔五日,輪番而來。可是别說銀子沒能讨回一兩,清茶也沒有一杯,而回複的話則千篇一律,始終是那三個字:“知道了!”二人又商量道:“小錢不去,大錢不來。取官府的銀子,不花些代價,如何讨得到手?”
再上門時,兩人一起将十兩銀子包成一包,遞給管家,叫他用心禀告主人,并許諾貨價讨到手後,還要酬謝一番。管家得了好處,才說出了真心話:“不瞞二位,這筆銀子不是二位能夠讨到手的。聽說你們店裡還有一位小店官,年紀又輕,生得又好,我家老爺久聞其名,卻未識面。老爺之是以買了這麼多貨物,就是要引小店官來見上一面啊。此人一進門,銀子就出來了。我看你們二位也都是識趣的人,為什麼放着鑰匙不開鎖,卻用鐵絲去掭?萬一将鎖簧掭壞了,不是幹瞪眼麼?”
金、劉二人大吃一驚,頓時如夢初醒,卻吓出了一身冷汗。兩人走到旁邊商議,金仲雨道:“汝修是我姑母的獨生子,姑母中年守寡,臨終前将表弟托付給我,我怎能昧着良心将他往火坑裡推?”劉敏叔道:“别說汝修是你的至親,就算無親無故,我們三人心心相印,情同手足,我就是拼着銀子不要,也絕不做這種禽獸之事!”
于是兩人一齊對管家道:“那小店官還是個孩子,也是個世家子弟,在我們店裡學生意,從來不放他出門的。請你轉告嚴老爺,這筆銀子給也行,不給也行,我們絕不把别人家的子弟拿來做交易。何況我們生意人以本求利,這些銀子是應該得的。從今往後,我們也不再來了。萬一你家老爺發了善心,願意給錢了,還望你老人家知會我們一聲。”說完,拱拱手便欲告辭。
管家卻攔住他們道:“二位莫忙,我想請問一句:你們這銀子不想要了,可是店還想再開下去麼?”金、劉二人道:“這爿店是我們養家活口的飯碗,怎能不開?”管家笑道:“既然仍然要在京師開店,又怎能得罪掌權的貴人呢?古語說得好:‘窮不與富鬥,賤不與貴争。’你們如果不再來取這筆貨款了,那不是明擺着仇恨、羞辱我們嚴老爺麼?這個主兒可是仇恨得、羞辱得的?他如果要睡你們的妻子,那就怪你們不得,拼着性命也要與他争一争、鬥一鬥。如今他不過想見見你們的一位朋友,那就讓那朋友來與他見上一面,鑒賞一番,就像古董與書畫一樣,即使偶然有點小小損壞,也未必是多大的虧失。何必為此而丢掉上千兩銀子,何況以後還可能惹出比這更大的災禍呢?兩位都是聰明人,如此有損無益的生意,如何做得!”
金仲雨與劉敏叔也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店中的,管家的話确實擊中了他們的要害:倘若得罪了嚴世蕃,豈但區區千兩白銀,連飯碗被砸也是小事,弄不好身家性命也會貼進去呢!兩人痛哭一場,萬般無奈,隻得喚權汝修過來,将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
汝修起初甯願将這一千多兩銀子算在自己賬上,也不肯做那麼廉恥的事;及至聽金、劉二人細細剖析了利害關系,才不得不勉強依從,随二人去嚴府讨賬。那管家見标緻無比的“小店官”終于來了,這才進去禀告。嚴世蕃喜出望外,連忙吩咐快請。
金、劉二人到了中門就被擋住了,隻有汝修被一直送進内室。嚴世蕃将他渾身上下細細打量,果然名不虛傳,堪稱北京城裡的第一美童,心中益發歡喜,便問:“你是個神韻之友,我也是個識趣之人。為什麼别的官員你都肯見,卻偏偏要回避我?”汝修連忙分辯道:“那天實在是偶然外出,怎敢有意回避老爺。”
嚴世蕃又問:“我聽說你彈琴吹箫樣樣都精,又會葺理花木,收拾古董,至于燒香制茗等越發是你的本行。我的書房裡正缺這樣一個人,你願意在這兒陪伴我麼?”汝修推辭道:“父母親年老,家中又貧寒,得掙些錢贍養雙親,隻怕不能久久地在這兒侍候老爺。”嚴世蕃笑道:“我早已探明你父母雙亡,為什麼用這些謊話騙我?難道我們做官的竟比不上你那兩個朋友麼?”汝修雖然沒話回他,卻低着頭,死也不肯同意留在嚴府。嚴世蕃将他在書房裡一連留了三夜,曉以利害,軟硬兼施。
汝修知道如果堅決不允,不但終究走不出這深宅大院,隻怕還會連累金、劉兩位朋友,最後一夜終于依了嚴世蕃,被他占了身子。到了第四天,嚴世蕃将從萃雅樓拿來的貨物重新細細檢視,隻留下幾件,其餘的都退了回去,并且爽爽快快地結了賬,又另外包了十二兩銀子給汝修,算是“遮羞費”。
汝修當時不敢拒絕,出門之時就将銀子扔給了嚴府管家。回到店裡後滿面羞慚,想想自己一向安分守己,卻被權奸逼迫,玷污了身子,成為一個人人鄙視的男妓,連父母也蒙羞于九泉之下。想到這兒,恨不得要尋死。金、劉二人再三勸慰,他才漸漸想開了些。從那以後,每逢嚴世蕃的轎子經過店前,汝修都趕快避開,唯恐他進來糾纏。有時候嚴府差人呼喚,他總是以生病而拒絕;直到呼喚多次,再難推托了,才瞅準嚴世蕃不在府中時空走一趟,讓訪客簿上留個名字。
嚴世蕃恨得咬牙切齒:像我這樣的顯貴,心腹滿朝,就是要娶個千金小姐、絕世佳人,人家也不敢回個“不”字!誰知這小小百姓、這孤立無援的龍陽君,竟敢如此冷落我!我如果不将你弄進門來,就不姓嚴!不過有一點:我已經五十開外了,一隻眼睛還有殘疾,如果将這樣标緻的後生弄到家裡,一則那些年輕的姬妾們難免不動心,萬一惹出事情就麻煩了;再則與他相比,更加顯現出我的既老又醜。怎樣才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呢?一連多日,拿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二、豈料誤陷身
當時有個叫沙玉成的太監,一向與嚴氏父子狼狽為奸,也深得嘉靖皇帝的寵信。他患有痰濕病,嘉靖恩準他隻于每天上早朝時入宮侍候,早朝一散,就回到私宅調理,是以,名義上是宮内太監,其實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宮外家中。他原先是個清客出身,是以最喜歡栽培花竹、收藏古董。一天,嚴世蕃去拜訪他,見他正在收拾器玩、澆灌花木,雖說隻是坐在那兒動動嘴皮子,卻不住地呼童叱仆,口不絕聲。
嚴世蕃坐了一陣,見他如此勞碌,感歎地說:“沙老公公,我說句不該說的話:花木古董,原本是為了陶冶性情、娛樂身心的。像你這樣費心,不是反倒成了一樁苦差事麼?”沙玉成歎道:“我天生喜歡這些玩藝兒,可是這些孩子們卻又不中用,不由你不費心。我尋了一世館僮,卻沒能遇到一個得力的。嚴老爺府中如果有勤快而又内行的孩子,能夠惠賜一個,我就感激不盡了。”嚴世蕃心中一動,猛然閃過一個念頭,便道:“我們家那些孩子比起府上更加不濟了。不過,近來北京城裡出了一個少年清客,不但這些事情件件内行,連琴棋箫管也極為精妙。許多做官的人家想将他收留于身邊,卻都弄不到手。除非公公呼喚,他或許還肯來。”
沙玉成大喜,連忙問:“是誰家的孩子?我這就去喚。”嚴世蕃道:“隻是有一件,這孩子情窦已開,難免會将心思放在女人身上,公公就算能勉強留他一時,隻怕也難以長久。倘若要他死心塌地服侍公公,須得像公公一樣,替他淨了身,那才是萬全之策呢。”沙玉成高興地說:“這有什麼難辦的?待我想個法子将他哄進來,先出言試探,他肯淨身最好;倘若不肯,幾杯藥酒灌醉了他,将那玩藝兒輕輕一割,他就是不想做太監,也沒法打婦人的主意了。”
嚴世蕃大喜,就将萃雅樓與權汝修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叫他及早拿主張,可别讓别人占了先;最後又叮囑道:“公公自己用他,自然不消說得;萬一公公百年之後用不着了,還求你将他交給推薦之人,切不可讓他落入别家。”沙玉成自然知道嚴世蕃的喜好,一口應允道:“這何消吩咐,我是個殘疾之人,誰知道還有幾年日子過?到時候你仍然将他領了去便是。”嚴世蕃正中下懷,瞧沙太監這個身子骨,能再捱個三年五載就很不錯了,到時候還怕這個絕世美童不落入自己手中麼?
果然,沙玉成第二天就派人到萃雅樓對掌櫃的說:“前些日子在你店中買了些盆景,因一向沒人修剪,漸漸地長得亂蓬蓬的,想央請你們的小店官來修葺修葺。宮裡面又開出一些雲油香皂之類,要當面交給小店官,好帶出來點貨。”金仲雨與劉敏叔大喜,連忙喚權汝修快去。一則皇宮裡的人呼喚,不敢不予應酬;二則沙玉成是個太監,就是留宿也沒什麼妨礙;三則已經得罪了嚴世蕃,怕他懷恨報複,知道沙太監很有權勢,又與嚴世蕃相好,萬一有什麼事情,也好請他出面打個圓場。汝修自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害關系,欣然而往。
沙太監見了汝修,稍微寒暄了幾句,就對他說:“修葺盆景與點貨入宮都是小事,隻是聽說你于收拾器玩、澆灌花木,乃至琴棋箫管,樣樣都精,是京師地面的第一位雅人,是以有很多麻煩你的地方,望你不吝賜教。”
汝修為了自身與萃雅樓的利益,正想結交這個有勢力的人物以抗衡嚴世蕃,是以一點也不謙遜,應沙太監之命,先彈琴吹箫,後剪葺花木,再整理器玩,件件事情都賣力去做。沙太監看在眼裡,不由得連連點頭,心中暗暗盤算:“小嚴的話果然不錯,這樣才藝雙絕的孩子到哪兒去找第二個?如果不替他淨身,他怎肯死心塌地服侍我?他既有如此才華,與他明說料想不肯,不如便宜行事吧。”
想到這兒,沙太監對手下人使了個眼色,手下人會意,悄悄地換上了藥酒,斟進汝修杯中。汝修喝下去不久,就渾身無力,倒在椅子上沉沉而睡。沙太監嘿嘿冷笑,喝一聲:“孩子們,還不動手?”早有兩個專門閹割的小太監走出來,扒掉汝修的褲子,一手托起其下身那玩意兒,一手拿把鋒快的刀子輕輕一割,丢于地下;放掉一些鮮血後,又替他敷上止血藥,依然将褲子穿上。
汝修睡了半個時辰,突然驚醒,其時藥力尚未退盡,隻覺得身上有些疼痛,卻不知是哪一處;睜開眼睛一看,自己仍然坐在酒席上,對面的沙太監則瞅着自己,仿佛在笑,卻笑得好不詭異!汝修哪裡想到别的,便掙紮着道歉:“晚生貪杯放肆,得罪公公了。”沙太監似乎并不介意,說:“你身子有些困乏,到書房裡歇歇吧。”兩個小太監就将他扶進了書房。汝修隻覺得疲乏至極,倒在床上又沉沉睡去。
權汝修一直睡到半夜之後,藥氣散盡,痛得夢中喊叫而醒;伸手一摸,那劇痛之處少了一樣東西,手一觸摸更是痛徹心腑。他終于清醒了,将白天的事情細細一回想,頓時恍然大悟:滿以為這剛剛結識的沙太監将會成為庇護自己的恩人,沒想到竟成了仇敵,做出這種下流刻毒的事情!昨天那麼出勁地表現自己,竟成了緻禍的根由!
一念及此,不由他不放聲痛哭,從四更時分一直哭到天色大明,直哭得聲嘶力竭,天昏地暗,心靈的巨痛又遠遠超過了肉體的創傷。正在這時,兩個小太監進來了,首先向他道喜:“哎呀小店官,既淨了身,就是朝廷的人了。從今往後,還有什麼官兒敢來欺負你?還有什麼男人敢來戲弄你?”
這些話正觸到汝修的痛處,益發使他傷心不已:身子已殘,叫我如何娶妻生子?如何對得起父母親大人與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正在恓惶之際,又一個小太監進來喚他道:“公公起來了,快出去參見。”汝修怒道:“我與他是賓主關系,什麼參見不參見的?”幾個小太監一起道:“你昨天既然已經淨了身,今天就在他的管轄之下了,怎容你不參與?”
汝修自知已經落進圈套裡了,暗想:“我就是不參見,也得去告辭一聲;不然,如何能走出這深宅大院?”于是掙紮着爬起來,一步步捱到沙太監面前,就要行禮。沙太監早已不是昨天待客的面孔,厲聲訓道:“你如今刀瘡未好,且免了磕頭,五天之後再來參見。從今以後,派你看守書房,一應古董書籍都由你掌管,我再撥兩個孩子協助你葺理花木。你如若勤于職守,我自然另眼相待;稍有不到之處,莫怪我不講情面。割掉卵子的人,不怕你飛到天上去!”
一番話猶如迎頭澆下一桶冰雪水,使人從身上一直冷透到心裡,汝修隻得躬着身子禀道:“既然已經淨了身,自然要服侍公公。隻是眼下刀瘡未好,難以服役。求公公暫時寬限些日子,讓我回去将息幾天,待收口之後再來服侍。”沙太監道:“也罷,就讓你回去休息十天吧。孩子們,領他出去,交給萃雅樓主人,叫他們好生調理;倘若死了這一個,即使把金、劉兩個掌櫃的閹割了作為賠償,我還未必願意呢!”幾個小太監齊聲答應,就将權汝修扶着出了門。
這邊金仲雨與劉敏叔當晚沒見權汝修回來,知道是被沙太監留住了,心中還暗暗高興,巴不得他多住幾天,顯出本事來,能得到沙太監的賞識,以便靠着這棵大樹乘乘涼。誰知道第二天晌午,就見汝修在幾個小太監的攙扶下回來了,但見他兩眼紅腫,面色蒼白,起先還以為是不勝酒力,忙将他迎至樓上。
及至汝修痛哭着說起被閹割的情節,金、劉二人也都面如土色,止不住淚如雨下。那幾個小太監好不耐煩,催逼着金、劉二人快寫領狀,好帶去回複沙公公,還說權汝修若是有半點差池,少不得要拿兩人償命。金、劉二人氣憤至極,哪裡肯寫。那些太監們便拖着汝修,要将他依舊押回府去。二人無奈,隻得寫了領狀,表示如果有什麼差失,情願自身抵償,才算将這些小太監打發走了。三人又痛哭一場後,金、劉二人便不惜重金,請來名醫替汝修療傷。剛剛醫得收了口,一群太監又擁了進來,說是十日期限已滿,要汝修快快回去服役;如若拖延,寫領狀的人隻怕也要被拿進府中去閹割呢。金仲雨與劉敏叔哪敢與權勢熏天的沙太監論理,隻得含着眼淚将汝修送出了門。
三、忍辱雪奇恥
權汝修到了沙太監府中,知道身子已殘,再也不會有别的出路,隻得認了命,将一腔怒火暗藏心中,姑且安下心來服役,待日後取得沙太監的信任後,再尋機會舍命報仇。沙玉成有了這麼一個得力助手,果然省心省力,非常高興,漸漸地,竟将他當作嫡親兒子般看待。汝修起初并不知道被閹割的緣由,後來細問同伴,才曉得是嚴世蕃的詭計。
從那以後,他将嚴世蕃恨入骨髓,一心想着要報仇雪恨。然而又怕流露出這種心思後,不但自身難保,還會連累金仲雨與劉敏叔,是以表面上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有時候嚴世蕃來了,他不但不回避,還竭力奉承,并且說:“以前做生意窮忙,不能夠常來陪伴。如今到了這兒,就像在嚴老爺府上一樣,嚴老爺有用得着的地方,差人來呼喚,隻要公公肯放,哪怕三天兩頭地去,也是心甘情願。”
嚴世蕃喜出望外,便經常借修花為名,接他過去相伴。沙太監呢,也是個殘缺之身,隻有白天用得着他,晚上聽任嚴世蕃将他接過去,想吃醋也沒有吃醋的工具呢。權汝修一到嚴府,便處處留心,嚴世蕃但凡有什麼徇私舞弊、不公不法、不利于朝廷的言行等,都一一牢記心中,回到沙太監府中後,就細細地記在一本簿冊上,又悄悄地收藏好。
權汝修在沙太監那兒呆了半年,沙太監痰濕症大發作,竟緻卧床不起;又勉強捱了半年,就一命嗚呼了。臨死之前也不負舊約,将權汝修交給了嚴世蕃。
汝修專門服侍仇人了,益發謹慎小心,卻又特别留意,不到一年,就将嚴嵩與嚴世蕃一生所做的奸惡之事都訪得明明白白。恰在此時,朝政也發生了變化。原來,嘉靖皇帝崇信道教,一心隻求長生不老之術,大興土木,建齋立醮,二十餘年不見朝臣,大權都交給了嚴嵩。嚴嵩則以嚴世蕃及義子趙文華為爪牙,操縱國事,排斥異己,遍引私黨占據要害部門,又賣官鬻爵,賄賂公行,吞沒軍饷,緻使邊備廢弛,國庫空虛,财政枯竭,内外不甯。
大臣楊繼盛奏劾嚴嵩十大罪狀,嘉靖皇帝不但不聽,還将楊繼盛下獄處死。這一來寒了滿朝文武大臣的心,十年之間,有的唯唯諾諾,遇事再也不拿主張,有的則找出種種借口,上疏請求辭去官職,弄得嘉靖帝也尴尬異常。最後,禦史鄒應龍、林潤等又在大學士徐階的支援下,相繼彈劾嚴嵩、嚴世蕃父子諸多奸惡不法之情狀。嘉靖一時也沒了主意,隻得逼令八十多歲的嚴嵩“緻仕”——也就是退休;嚴世蕃則發配到雷州充軍。就嘉靖皇帝的本意,不過是塞一塞言官的嘴,暫且平息一下衆朝臣的怨氣,等過些時候再找個機會仍然将他們父子召回來重用。沒想到就在這時,一個小人物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終于使一代權奸難逃公道。
卻說嚴嵩罷職貶逐後晚景凄涼,兩年後病死。而嚴世蕃呢,雖說有聖旨将他發配到南方,卻并不着急:他與父親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對當今皇上太了解了——皇上不過是耐不住群臣之聒噪,權且将自己疏遠一下,早晚還會信用自己的。是以,他早已收買了有關官員,将自己的随從親信等一一發送至某府某縣衙門,讨一個收管。
日後自己重返京城時,或者發還原主,仍然帶在身邊;或者賞賜個一官半職,以酬謝其為自己所吃的苦頭。那些官員們也都知道,嚴家未必當真會倒,極有可能東山再起,都表示樂意效勞。就在有關官員到嚴府将各色人員一一唱名處置,輪到權汝修時,汝修突然高聲叫道:“我不是嚴家的書僮,我是沙府的小太監。沙公公既然死了,自然應該将我獻給朝廷,豈有轉發至府縣衙門的道理?請諸位老爺快快備辦文書向上申報,我要到皇上面前去說明緣由。”
沙玉成剛剛死了一年,文武大臣誰不認識?如今事情既然牽涉到朝廷内部,這個小内侍又這麼當人百衆地一叫一嚷,誰還敢擔着天大的幹系隐瞞?于是,一層層如實向上申報,既然權汝修已是個貨真價實的小太監了,讓他到宮廷之中服役,自是名正言順的事兒。
進入宮禁之中,權汝修見到宮中所用物品,如雲油香皂,以及宮女們佩戴的物品,往往都有“萃雅樓”三字,就感慨地說:“這些都是我家的物品啊。沒想到物品到了這兒,我人也到了這兒,真是有緣啊!”那些宮女們都好奇地問:“如此說來,你是萃雅樓的店官了。卻為什麼好好一個男人,不去娶妻生子,反倒閹割後跑到宮中來了?”
汝修歎道:“這裡面自然有緣故,今天卻不便細說。萬一傳到宮禁之外,又為奸黨所知,我就不能夠申冤雪恨了。隻有皇上問我時,我才能一一細述。”那些宮女們聽了,就有人到嘉靖皇帝面前搬嘴弄舌地說:“新來的那個小太監,原來是個生意人,因受權奸迫害,才落到宮廷之中。他還說有什麼冤情,直到萬歲爺身邊才肯訴說呢。”
嘉靖帝大為驚異,立即吩咐将他叫過來,細細盤問。汝修就将嚴世蕃如何設下圈套将自己閹割等情況細說來。嘉靖帝大怒道:“人們說他倚勢虐民,幹盡了傷天害理的事,朕還不大相信。如此看來,竟是個真正的權奸了。你在他家這些日子,知道他還有什麼奸惡之狀麼?”汝修于是磕頭獻上了那本簿冊,嘉靖帝細細一看:件件惡行,令人發指,而且每一件都有根有據:某月某日說什麼話,做什麼事,當時在場的有某人某人,一應細節俱可查考。
嘉靖帝不禁拍案大怒道:“此人奸惡至極,焉知他到了南方不号召蠻夷造反?咳,楊繼盛當年所奏之情,果然一點不差,朕受嚴家父子蠱惑,誤殺了忠臣,真是悔之莫及啊!”立即傳下聖旨:速将嚴世蕃拿回京城,斬首示衆!又抄沒其家産,得黃金三萬餘兩,白銀二百餘萬兩,其他古玩、服飾、珍寶等,更是不計其數。
就在嚴世蕃被押赴刑場,尚未處斬之時,權汝修來到他身邊,指着他的鼻子痛罵道:“無恥權奸,你也有今天!你倒指望皇上日後繼續寵信你,卻沒料到我已将你的奸惡之行細細奏明,皇上才傳旨将你拿回正法。當年你割我卵,今天我剁你頭;當年你戲我臀,今天我要尿你之口——待會兒将你這顆頭顱拿回去,制成夜壺使用。俗話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今天這一切,不就是上蒼的報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