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都有鄙視鍊。
《紅樓夢》裡,妙玉是錦衣玉食的富家千金尼姑,喝茶就架勢十足。使的是蘇轼鑒定過的古玩茶器,煮的是梅花上掃的雪水,還說喝茶一杯為品,喝多了就是解渴飲驢了。
劉外婆就很老實,一口喝幹一碗,說好喝,隻是嫌淡,熬濃些就好——為什麼嫌淡?古代貧苦人喝茶,講究是喝熬茶,煮熬得濃了,喝來解渴消食,吃完面餅子喝碗大酽茶,一個大飽嗝,通透。不像妙玉這樣的風雅人,喝起來一套接一套。
是以,哪種才是對的呢?
其實沒有高低。
因為喝茶的口味和方法,也一直在變呢。
唐朝人愛喝茶,衆所周知。茶聖陸羽有《茶經》了,但那會兒喝茶,也和今日不同。其中如何制茶,說得明白:二月三月四月間,采到鮮茶,蒸之,搗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行了,就成了茶餅了。待要喝時,茶餅在文火上烤香,碾茶成末,濾去碎片,煮水,調鹽,投茶,三沸時加水止沸。煮罷,分茶,趁着“珍鮮馥烈”時喝。茶葉碾粉,煮熱加調料,一起下肚。
與現在日常喝的泡茶,大大不同:
唐朝喝茶,那也是挺重口味的。
宋朝人還是愛喝茶的,而且比唐朝又有了差別。按朱翌的說法,唐朝是随摘随炒,宋朝是得茶芽後蒸熟焙幹,就是散茶。然而宋朝上等人,似乎更中意片茶:那是榨了茶汁,碾成粉末,壓制成型。還要加其他香料,做成團茶。
蘇轼有所謂“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小團月就是團茶。
但他似乎也并不覺得,茶加了太多香料是好事。他讀過唐人薛能的“鹽損添嘗戒,姜宜煮更誇”詩後,認為唐人飲茶味道太重,有“河朔脂麻氣”;又說唐人煎茶還用生姜和鹽,在他的時代——蘇轼是北宋後期人——還這麼做的,就要招人笑了。
這方面,宋徽宗趙佶身為大藝術家,書法又以瘦金體著名,口味也偏清淡,是以在《大觀茶論》裡也說:
“茶有真香,非龍麝可拟”——茶的香味,可不是添加的香料可以比拟啊!
大概富貴人喝茶,就好個清淡吧?
但宋朝民間喝茶,卻是另一番模樣。開茶鋪的,也不隻是賣茶。比如臨安茶鋪,就有賣綠豆水、鹵梅水等現成飲料。
這方面最典型的,莫過于我們熟知的《水浒傳》中王婆。
王婆的茶鋪裡,示範過許多飲料,比如她給西門慶做的第一個飲品是梅湯:曆來梅湯都是烏梅加糖與水熬的,不知那時怎麼做法,總之酸甜可口就是。王婆是暗示西門慶,自己可以做媒。
再來是和合湯,《西湖遊覽志餘》載,“今婚禮祀好合,蓋取和諧好合之意”,這湯是果仁蜜餞熬制的,西門慶也說“放甜些”,可見是甜飲。這是王婆告訴西門慶,她能幫着跟潘金蓮湊和合。
之後王婆又濃濃地為西門慶點兩盞姜茶。大早上喝姜茶驅寒,也有道理。蘇轼大概會覺得不好,但王婆是小縣城裡人,也不在乎。
後來王婆請潘金蓮做衣服,濃濃地點一道茶,加了出白松子、胡桃肉來。這就是果仁茶了。
大概宋朝如蘇轼宋徽宗這種上流人,已經喝得到好茶,品味得到茶的真香味;市井之間,卻還流行喝風味茶飲吧?
大概王婆開的茶鋪,也算是萬能飲品店呢——有點像今日的奶茶店?
在宋朝,茶飯二字,一定程度上,已經可以指代飲食了。
楊萬裡寫“粗茶淡飯終殘年”,陸遊寫“茅檐喚客家常飯,竹院随僧自在茶”。
北方也喝茶了。《大金國志》說個細節:金國人女婿來下聘時,親戚要請喝酒喝茶,請吃蜜糕:叫做“茶食”——就跟現在喝下午茶似的。
入了明朝後,之前流行的各色香料茶,也相對減少了,追求本真香味的喝法多了起來。按《酌中志》,内廷喝茶是六安松蘿、紹興岕茶、徑山虎邱茶。
按《兩山墨談》:“六安茶為天下第一。有司包貢之餘,例饋權貴與朝士之故舊者。”
另一方面,一如《水浒》裡王婆的宋朝茶鋪,動辄賣梅湯、和合湯之類飲品似的,《金瓶梅》裡也有許多明朝的特色茶飲:
比如西門慶見孟玉樓,孟玉樓是商人媳婦,是以端出福仁茶:那是福建橄榄泡的茶,很合孟玉樓身份。
之後又有蜜餞金橙子泡茶,大概取個甜口?
王六兒家算是職業經理人,她勾搭西門慶時,就請他喝胡桃夾鹽筍泡茶。這一款和之後的木樨青豆泡茶、木樨芝麻熏筍泡茶,看去都是連吃帶喝,一盞茶裡都有了。
還有果仁泡茶、榛松泡茶,也不奇怪。
高濂《遵生八箋》:“茶有真香,有佳味,有正色。烹點之際,不宜以珍果香草雜之。若欲用之,所宜核桃、榛子、瓜仁、杏仁、榄仁、栗子、雞頭、銀杏之類,或可用也。”大概,果仁泡茶也算不太串味的喝法吧?
話說茶裡加果子,讀過《西遊記》的自然記得,蜘蛛精們的師兄多目怪,佯裝請唐僧師徒喝茶。唐僧師徒是茶裡加紅棗,自己是茶裡加黑棗。
是以了,大概是:
士大夫講究人,喝清淡的茶。
平民百姓日常招待,喝加料的茶。
也沒差。
這方面,換個角度,很容易看出問題來。
18世紀,英國人喝茶難,得從東方運,倫敦茶價,每磅茶值到四英鎊以上——按購買力折算,大概18世紀中期一磅茶要折合如今萬來元人民币,吓得死人。如是,維多利亞時期豔情小說,經常描寫貴婦人拿茶勾引壯年平民,就是欺人家窮,平時喝不到。
後來茶稅起伏,航運發達,英國茶葉價才跌到二先令一磅,人民也才喝得起了。貴族們就坐不住了。有位尤納斯·漢威先生就認定:
侍女和勞工就不該喝茶,不然沒法專心工作服務大英!可老先生卻對貴族的飲茶風閉口不談,說穿了,就是嫌下等人民不配喝茶。
茶葉價跌到百姓也能喝,沒法禁絕,隻好拔高自己,把喝茶弄得神幻玄妙。比如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輿論裡,英式下午茶是紳士與貴婦人們的風雅據點,無數秘制點心的發明源頭,須有好茶室、好器皿、飽學貴人、莊園主、藝術家們才有味道。
尋常體力勞動者,也就隻能飲牛似的喝茶就粗面包牛肉去。
是以,大概,千年以來,喝茶一直有兩種口味。
一種是清淡的、高雅的、天然的喝茶法,取茶之本味,那是讀書人與貴人的天然選擇。
另一邊,卻是唐朝加生姜加鹽;宋朝加姜加胡桃肉加白松子,明朝加橄榄仁加鹽筍。
是英國人加糖,俄羅斯人加各類花草。
是蒙古人加奶皮子、奶油和鹽。
日本茶道裡還有保留抹茶的,但日常喝煎茶的卻也所在多有。
有差別嗎?有。各國喝茶風格不一。土耳其人還有喝茶配椰棗的。老舍先生曾經去前蘇通路,泡一杯茶焖着,回頭被服務員以為喝完了,倒了;老舍先生不開心:“他們不知道我們喝茶都是喝一整天的!”
但是有高下之分嗎?未必吧。
英國貴人喝茶加糖擺一堆點心,擱妙玉面前大概會被吐槽;陸羽那種加料喝法,擱宋朝會被宋徽宗瞧不上。
但好喝就成了呗。
話說,現在全世界喝茶消費量最大的,土耳其每人每年六斤開外,愛爾蘭四斤多,俄羅斯和摩洛哥兩斤半。人喝起來那習慣,跟我們也大不相同。但不妨礙人家喝起來兇猛霸道,摯愛純粹。
不同,未必就是不好。
英國名記者凱瑟琳·伊麗莎白·懷特霍恩奶奶,曾經看膩了英國貴婦人們“沒有茶,怎麼活得下去”的嬌軟呻吟,在《觀察家報》上吼了一嗓子:
“讓那些離了茶就死的英國人直接去死,他們就活得下去了!茶根本就是英國病!英國人傷春悲秋,都是喝茶這檔子事鬧的!”
是的,本來世上許多好吃好喝的東西,偏有貴人們非要在一切事情上營造儀式感,搞得規矩一大堆——最後都是為了這點優越感和鄙視鍊,這點社交層級。
真是憑空把事兒給整複雜了。
是以了,茶的喝法口味,自己喜歡就行了。
哪天被人問:“哇你茶裡加這加那不夠純粹啊!”
回頭就是一句:“自己喜歡就好。還有,陸羽也這麼喝,有問題嗎?”
這道理,當然也不止适用于喝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