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二日,陳廷敬約了富倫同遊趵突泉,兩人都是常服裝扮。大順、孔尚達和陳廷敬的幾個親随跟在後面。
富倫說:“欽差大人,不是您來,我還真難得如此清閑。”
陳廷敬點頭說:“官場上的人哪,清閑不清閑,就看頭上是否頂着官帽。今日如果依着您,我倆官服出遊,就算是把趵突泉的的遊人全部清走,也是清閑不了的!”
富倫點頭不止:“欽差大人高論,高論!我在山東可是一日不得清閑,也就一日都沒脫過官服呢!”
陳廷敬笑道:“朝廷就需要您這樣勤勤懇懇的好官啊!”
富倫不無感慨的樣子:“我來山東赴任前面辭皇上,皇上對我耳提面命,諄諄教誨,我時刻不敢忘記啊!”
陳廷敬說:“巡撫大人如此繁忙,撥冗相陪,陳某真是過意不去!”
遇有小亭,兩人坐下。陳廷敬說:“趵突泉真是造化神奇啊!”
富倫微笑道:“是啊,趵突泉三眼迸發,噴湧不息,浪如雪霧,不論冬夏,冷暖如一。”
沒多時,下人端上酒菜,兩人對飲起來。陳廷敬舉杯道:“美景美酒,人間至樂呀!巡撫大人,我借貴地美酒,敬您一杯!”
富倫哈哈大笑:“不敢不敢!再怎麼着也是我敬您哪!同飲同飲!”
兩人碰杯,一仰而盡。陳廷敬說:“您把山東治理得如此好,就是皇上在此,他也會賞您酒喝啊!”
富倫說:“還望欽差大人回京以後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
陳廷敬點頭道:“廷敬自會把眼見耳聞,如實上奏皇上。”
這時,大順過來同陳廷敬耳語幾句,富倫不由得有些緊張,卻裝得沒事兒似的。孔尚達也有些着急,望望富倫。他昨夜派去的人沒有殺死珍兒,生怕露了馬腳,心虛得很。
陳廷敬同大順密語幾句,回頭對富倫說:“巡撫大人,那個行刺我的女子,終于肯開口說話了。我屬下已把她帶了來。”
富倫怒道:“如此大膽刁民,不審亦可殺了。”
陳廷敬說:“我看此事頗為蹊跷。對了,忘了告訴巡撫大人,昨兒夜裡有人想殺死這姑娘,好在我的人手上功夫還行,沒讓歹人下得了手。”
富倫非常吃驚的樣子:“竟有這種事?”
說話間,珍兒被帶了過來。陳廷敬冷冷地說:“招吧!”
珍兒低頭道:“我想私下向欽差大人招供。”
陳廷敬假言道:“你既然願意招供,還怕多幾個人聽見?”
珍兒也說得跟真的似的:“大人要是不依,小女子死也不說。您現在就殺了我吧。”
陳廷敬顯得無奈的樣子,對富倫說:“撫台大人,您看怎麼辦呢?回去審呢?我又實在舍不得這無邊美景。”
大順在旁插話道:“老爺,那邊有一小屋,不如把人犯帶到那裡去審。”
陳廷敬拱手道:“巡撫大人,對不住,我就少陪了。巡撫大人要是不介意,我就讓大順侍候您喝酒。大順是我家裡人,我這裡就失禮了。”
富倫甚是豪爽:“好啊,大順請坐。”
大順忙說:“不敢不敢,小的站着陪巡撫大人喝酒。”
陳廷敬帶着珍兒進了小屋,匆匆囑咐:“珍兒姑娘,你待在這裡,什麼都不要怕。外頭看着的,都是我的人。我有要緊事辦,從後門出去了。”
原來陳廷敬早就派馬明尋訪張汧下落去了,自己這會兒假扮恒泰記的王老闆,去同朱仁見面。他從小門出了趵突泉,外面早有快馬候着。
劉景同恒泰記夥計們早對好了口風,這會兒正陪着朱仁喝茶。劉景見陳廷敬半日不來,怕朱仁起疑心,便道:“朱老爺,您請喝茶。實在不好意思,讓您等這麼久了。”
朱仁知道自己要等的人被巡撫請去遊園了,哪敢生氣,忙說:“不妨不妨!你們王老爺同巡撫大人交情可是非同一般啊!”
劉景說:“這個自然。巡撫大人還是京官的時候,就同我們王老爺親如兄弟了。”
朱仁說:“我同巡撫大人雖然沒有交往,可我同孔尚達先生是好朋友。孔先生說,巡撫大人從不同商人往來,濟南這邊很多商人都想貼着巡撫大人,人家巡撫大人就是不理睬。孔先生在巡撫大人手下當差,同我交往起來,自然也格外小心。百姓心裡有杆秤,都說巡撫大人就是治理手段嚴酷了些,人倒是不貪。”
劉景笑笑,說:“朱老爺,咱們也談得投機,您同我私下說句良心根兒上的話,巡撫大人到底貪還是不貪呢?”
朱仁說:“貪這個字,說起來難聽。咱們換個說法。人為财死,鳥為食亡,這可是古訓哪!是人,他就得愛财!”
劉景點頭道:“有道理,有道理!我們做生意,說得再多,不就是一個字?财!”
朱仁突然小心起來,說:“劉景兄,我說的隻是人之常情,可沒說巡撫大人半個不字啊!這話,說不得的!”
兩人正說着,陳廷敬到了。劉景馬上站了起來,喊道:“王老爺,您可來了!這位是朱家商号的朱老爺。”
朱仁忙站起來,兩人拱手過禮。陳廷敬笑道:“朱老爺,幸會幸會!”
寒暄完了,兩人開始談正事兒。陳廷敬接過合同看了,大吃一驚:“義倉的糧食,我怎麼敢要?”
朱仁笑道:“義倉的糧食,就是我朱家的糧食。”
陳廷敬故作糊塗,說:“朱老闆這話我聽不明白。”
朱仁笑道:“既然都是朋友,就沒什麼隐瞞的了。王老爺同我做生意,也就是在同巡撫大人做生意。”
陳廷敬問:“此話怎講?”
朱仁說:“山東收成不好,糧食緊缺。巡撫大人不讓山東糧食外流,這生意全由我朱家來做。”
陳廷敬說:“難怪朱老爺開價這麼高,你可賺大了呀!”
朱仁說:“随行就市嘛!今年山西災荒更是厲害,你的賺頭也很大。”
陳廷敬憂心忡忡的樣子,說:“萬一朝廷追查義倉糧食下落,怎好交差?我同巡撫大人是多年的朋友了,可不能害了朋友。”
朱仁搖頭半日,說:“王老爺您請放心,朝廷來人嘛,多半是能糊弄過去的。”
陳廷敬哈哈大笑,說:“好,就這麼着吧,拿筆來。”
陳廷敬提了筆,不留神就寫了半個“陳”字,忙将錯就錯,胡謅了“陋巷散人”四字,再在後面簽上:王昌吉。
朱仁見了,笑道:“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王老闆可有顔回之風啊!”
陳廷敬謙虛幾句,說:“朱老闆,我還得回趵突泉去,巡撫大人還在那裡等我呢!若不介意,我給您在巡撫大人那裡引見引見?”
朱仁自然喜不自禁,卻說:“可是我聽孔先生說,巡撫大人從來不見生意人的。”
陳廷敬笑道:“我不也是生意人嗎?看誰跟誰啊!”
朱仁拱手作揖不止:“有王老闆引見,朱某萬分感激!”
正要出門,忽見張汧同馬明來了。朱仁是認得張汧的,甚是吃驚,卻見陳廷敬拱手而拜:“小民王昌吉拜見知府大人。”
原來馬明訪遍濟南城,終于在大明湖的小島上找着張汧了,事先已同他備了底。富倫原想先軟禁着張汧,等陳廷敬走後再去參他。
朱仁滿心狐疑,卻也隻得恭敬拜了張汧:“小民朱仁拜見知府大人。你們這是……”
馬明搶着說:“我家老爺可是朋友遍天下!”
陳廷敬甚是客氣:“朱老爺,可否容我同知府大人到裡面說句話?”
朱仁低頭說:“知府大人在此,朱某還有什麼話說?”
去了間僻靜房間,張汧依禮而拜,小聲道:“德州知府張汧拜見欽差大人。”
陳廷敬忙說:“這是私室,不必多禮。親家,您受苦了。”
張汧道:“廷敬,富倫在山東口碑極佳,不論做官的、做生意的,還是小百姓,都說他為官正派,隻是嚴酷些。他幹嗎要如此對我呢?我還是不明白。”
陳廷敬說:“先别管明白不明白,你隻告訴我,你同他有什麼過節兒嗎?時間緊迫,你先揀緊要的說。”
張汧說:“我們個人之間一直友好,隻是最近在百姓捐糧這件事上,我以為不妥,沒有聽他的。”
陳廷敬問:“山東今年收成到底如何?”
張汧歎道:“各地豐歉不一,德州卻是大災。全省算總賬,應該也不算豐年。”
陳廷敬說:“富倫卻向皇上奏報,山東大獲豐收,百姓自願向朝廷捐糧一成。”
張汧說:“我仍不相信巡撫大人有意欺君罔上,也許是輕信屬下了。還有件事,就是救濟錢糧發放之策,我同巡撫大人看法也不一樣。”
陳廷敬點頭道:“我先明白個大概就行了,富倫還在趵突泉等着我呢。”
卻說那富倫讓大順侍候着喝酒,看上去已是酩酊大醉,說話口齒都不清了:“欽差大人審了這麼久了,怎麼還……沒有出來呀?”
孔尚達似乎看出了什麼,卻不敢造次,問:“要不要庸書進去看看?”
大順忙說:“外頭有人守着,有事欽差大人會吩咐的。”
富倫說話卻是牛頭不對馬嘴:“那小妞長得倒是不錯。好好,就讓欽差大人慢慢兒審吧,來,大順,咱倆喝酒!”
富倫其實海量,并沒有喝醉,隻是假裝糊塗。他雖說并不知曉珍兒底細,但昨夜派去的殺手也沒留下把柄。
又過了會兒,有人過來同大順耳語。大順點點頭,說:“巡撫大人,欽差大人請您和孔先生進去!”
富倫滿臉酒色,油汗直流,嘻嘻笑着:“我?請我?好,我也去審審那女子!”
富倫搖搖晃晃,讓孔尚達攙扶着,往小屋走去。富倫同孔尚達剛到門口,門就打開了。兩人剛進去,大順馬上關了門。陳廷敬同張汧、朱仁已在小屋,孔尚達早看出不妙了,富倫卻是醉眼蒙眬,笑道:“欽差大人,你可自在啊!”
朱仁頓時懵了,嘴張得老大:“欽差?”
早有人沖上來,按倒朱仁和孔尚達。富倫愣了半晌,忽然借酒發瘋:“陳廷敬,你他娘的這是在老子地盤上!”
陳廷敬冷冷道:“巡撫大人好酒量!”
富倫神情蠻橫:“陳廷敬,你想怎麼樣?你扳不倒我!”
陳廷敬不溫不火,道:“巡撫大人此話從何而來?我不是為了扳倒你而來的!”
富倫喊道:“皇上是我娘養大的,皇上小時候還叫過我哥哩!”
孔尚達跪在地上着急,知道富倫說的句句都是死罪,有心替他開脫,說:“巡撫大人,您喝多了,您不要說醉話了!”
陳廷敬瞟了眼孔尚達,說:“你倒是很清醒啊!”
孔尚達跪在地上拜道:“學生孔尚達請欽差大人恕罪!”
陳廷敬聽着奇怪:“我哪來你這麼個學生?”
孔尚達說:“學生曾應會試,可惜落了第。欽差大人正是那一科考官!”
陳廷敬怒道:“如此說,你還是個舉人啊。一個讀書人,又是孔聖之後,巡撫大人這裡好多鬼主意都是你出的!真是辱沒了孔聖人!”
孔尚達伏在地上,說:“學生知罪!”
陳廷敬聲色俱厲,指着孔尚達罵了起來:“孔尚達,證人證詞都在這裡。因為你的調唆欺騙,又背着巡撫大人擅行其事,山東可是弄得民不聊生!你至少有七宗罪,休想賴在巡撫大人頭上:一、欺君罔上,作假邀功;二、敲詐百姓,置民水火;三、倒賣義糧,貪贓自肥;四、私拘命官,迫害循吏;五、勾結劣紳,壓榨鄉民;六、弄虛作假,哄騙欽差;七、牧民無方,治理無狀!”
大順、馬明、劉景、珍兒等面面相觑,不知陳廷敬此話何來。罪分明都在富倫頭上啊!富倫也覺着奇怪,卻少不了順着樓梯下台。他晃晃腦袋,似乎方才醒過酒來:“唉唉唉,我這酒喝得……”
富倫說着,狠狠瞪了眼孔尚達,憤恨難填的樣子。孔尚達先是吃驚,待他望見富倫的目光,心裡明了,忙匍匐在地:“這……這……這都是我一個人做下的,同巡撫大人沒有半點兒關系!”
陳廷敬轉而望着富倫說:“巡撫大人,您的酒大概已經醒了吧?孔尚達背着您做了這麼多壞事,您都蒙在鼓裡呀!”
陳廷敬說罷,吩咐馬明将孔尚達帶下去,暫押行轅。富倫痛心疾首:“欽差大人,富倫真是……真是慚愧呀!我剛才喝得太多了。這個孔尚達,還是交給本撫處置吧!”
陳廷敬依了富倫,由他帶走孔尚達。富倫滿心羞惱,卻無從發作,隻道:“欽差大人,容本撫先告辭,改日再來行轅謝罪!”又回頭好言勸慰張汧,“張大人,孔尚達竟然瞞着我把您關了起來,無法無天!本撫自會處置他的。”
兩人其實心裡都已明白,話不挑破罷了。富倫說罷,拱手施禮,低頭匆匆而去。陳廷敬便命張汧拘捕朱仁,着令陵縣縣衙立即釋放珍兒爹,抄走的楊家财物悉數發還。
珍兒跪下叩頭:“欽差大人,珍兒謝您救了我和我爹!珍兒全家向您叩頭了!”
陳廷敬請珍兒起來,珍兒卻跪着不動,問道:“您為何包庇富倫?”
陳廷敬笑道:“珍兒姑娘,我同你說不清楚。巡撫大人是朝廷命官,我還得奏明皇上。”
珍兒仍是不起來,說:“我可看你處處替富倫開脫罪責!”
陳廷敬不知如何應答,望望張汧。張汧說:“珍兒姑娘,你這會兒别讓欽差大人為難,有話以後慢慢說吧。”大夥兒勸解半日,珍兒才起來了。
夜裡,陳廷敬同張汧在行轅叙話。陳廷敬說:“你我一别十幾載啊!”
張汧長歎道:“家瑤嫁到我家這麼多年,我都早做爺爺了,可我還沒見兒媳婦一面!真是對不住了。”
陳廷敬說:“家國家國,顧得了國,就顧不了家。我倒是三年前老母患病,回鄉探視,見到了女婿跟外甥。家瑤嫁到您張家,是她的福分!”
張汧忙說:“犬子不肖,下過幾次場子,都沒有長進。委屈家瑤了。”
陳廷敬卻道:“話不能這麼說,隻要他們自己小日子過得好,未必都要有個功名!”
張汧又是搖頭歎息:“唉,說到功名,我真是怕了。我怎麼也想不到富倫大人是這麼個人哪!當年我散館之後點了知縣,年輕無知,不懂官場規矩,手頭也甚是拮據,沒給京官們送别敬,得罪了他們。從此就在縣官任上待着不動。後來富倫大人來了,見我辦事幹練,保我做了知府。我一直感激他的知遇之恩。沒想到他居然勾結奸商倒賣義糧!”
張汧說:“上任巡撫郭永剛大人被朝廷治罪,其實是冤枉的。”
原來地方上受災,清查災情,大約需費時三個月。從省裡上報朝廷,大約費時三個月。朝廷審查,大約費時四個月。朝廷又命各地複查,又得花三個月時間。再等朝廷錢糧下來,撥到災民手裡,又要大約五個月。如此拖延下來,百姓拿到朝廷救濟錢糧,至少得一年半,有時會拖至兩年。救災如救火,等到一年半、兩年,人早餓死了!災民沒法指望朝廷,隻好逃難,更有甚者,相聚為盜。德州還真是鬧了匪禍,正是這麼來的。
陳廷敬聽罷,問道:“您認為症結在哪裡?”
張汧說:“症結出在京城那些大人、老爺們那兒!戶部辦事太拖沓,有些官員還要索取好處費。郭大人就是因救災不力被參劾的,其實該負責任的應是戶部!”
陳廷敬又問:“富倫是怎麼做的呢?”
張汧說:“我原以為富倫隻是迂腐,現在想來方知他包藏禍心!他說得冠冕堂皇,說什麼,救濟之要,首在救地,地有所出,而民有所食;地無所出,民雖累金負銀,亦無以糊口也!”
陳廷敬問:“是以富倫就按地畝多少分發救災錢糧是不是?”
張汧道:“正是如此。山東這幾年連續大災,很多窮人沒有吃的,就把地廉價賣掉了。德州劣紳朱仁,十斤玉米棒子就買下人家一畝地!大戶人家良田萬頃,朝廷的救濟錢糧随地畝發放,絕大部分到了大戶手中,到窮人手裡就所剩無幾了!像珍兒爹楊老爺那樣的大戶也是有的,卻會被衙門迫害!”
陳廷敬恍然大悟:“難怪大戶人家都愛戴他們的巡撫大人!有些督撫隻是專門讨好豪門大戶,隻有那些豪門大戶的話才能左右督撫們的官聲!”
張汧繼續說道:“正是這個道理,小戶人家的話是傳不到朝廷去的,督撫就可以完全不顧小戶人家的死活。就說富倫,到了分派稅賦的時候,他的辦法又全部反過來了。他說什麼,普天之下,共沐皇恩,稅賦均攤,理所當然。結果,稅賦卻按人頭負擔。又是大戶沾便宜,窮人吃虧!廷敬,我寫個折子托您代奏皇上,一定要把富倫參下來!”
陳廷敬搖頭半日,說:“張汧兄,富倫,你我目前是參他不下的!”
張汧很是不解,說:“他簡直罪大惡極呀!這樣的官不參,天理不容!”
陳廷敬悄聲兒說:“您還記得富倫醉酒說的那兩句胡話嗎?那可不是胡話!富倫喝酒是有名的,可以一日到晚不停杯,在京城裡号稱三日不醉!”
張汧驚問:“富倫他娘真是皇上的奶娘?”
陳廷敬神秘地搖搖頭,說:“這話您不該問。另外,富倫還有明珠罩着!”
張汧歎息不已,竟有些傷心。兩人良久不語,似乎各有心事。張汧忽又說:“不參富倫,您自己如何向皇上交差呀?”
陳廷敬說:“我是來辦事的,不是來辦人的。張汧兄,行走官場,得學會迂回啊!”
張汧想不到陳廷敬會變得如此圓滑,但礙着親戚情分,不便直說。陳廷敬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卻也顧不上解釋,反而說:“我不僅不會參富倫,還會幫他。”
張汧更是吃驚,問:“不參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幫他?”
陳廷敬搖頭說:“日後再同你說吧。”
次日,張汧辭過陳廷敬回德州。張汧心裡有很多話,都咽了回去。他想盡量體諒陳廷敬,看他到底如何行事。珍兒也要回陵縣,正好同張汧同路,便騎馬随在他的轎子後面。
陳廷敬送别張汧和珍兒,應了富倫之約,去城外千佛山消閑。兩人乘轎上山,清風過耳,滿眼蒼翠。上了半山腰,望見一座七彩牌坊,上書“齊煙九點”四字,陳廷敬不禁連聲贊歎。富倫聽得陳廷敬嘴裡啧啧有聲,便吩咐轎夫歇腳。大順、劉景、馬明等并富倫的随從都遠遠地跟着。回首山下,村莊、官道、田野,小得都像裝在棋盤裡。
陳廷敬極目遠眺,朗聲吟道:“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富倫聽了,拱手道:“陳大人果然才學過人,出口成章啊!”
陳廷敬忙搖搖手說:“巡撫大人謬誇了,這是李賀的名句,寫的正是眼下景色。”
富倫頓時紅了臉,自嘲道:“富倫雖說讀過幾句書,但是在陳大人面前,卻是個粗人,哪知道這些啊?倒是聽說這裡是上古龍潛之地。舜帝為民時,曾躬耕千佛山下。我剛來山東時,專門上山祭拜了舜帝,以鼓勵百姓重視農耕。”
“全賴巡撫大人勉勵,山東百姓才不忘務農根本啊!”陳廷敬點點頭,突然轉了話峰,“今兒你我頭上沒有官帽,又不在官衙,兩個老朋友,說說知心話吧。”
富倫故作玩笑,掩飾内心的尴尬:“趵突泉也不是官衙啊!欽差大人,今兒要不是我約您來的,我真會疑心這千佛山也暗藏玄機哩。”
陳廷敬哈哈大笑:“巡撫大人開玩笑了。您是被屬下蒙騙的,我會向皇上如實奏明的。”
富倫拱手道了謝意,又道:“陳大人您可是火眼金睛啊!我真是糊塗!今年山東有的地方大獲豐收,可也有的地方受災很重,我怎麼就輕信了那些小人!稅賦按人頭分攤,救濟錢糧按地畝發放,确實有不妥之處。”
陳廷敬笑道:“巡撫大人,折子還是您自己上,我可以代您進呈皇上。您不妨先為捐義糧一事向皇上請罪,再向皇上提出兩條疏請,一是今後稅賦按地畝平均負擔,二是救災錢糧按受災人頭分發。”
富倫心裡明白,陳廷敬就是要他自己拉的屎自己吃掉,可也沒有辦法了,便道:“正是正是,我已想好了怎麼向皇上進折子。”
陳廷敬點頭道:“我想全國各地都會有稅賦不均和救濟錢糧發放不當的弊病,皇上如果依您所奏,并令全國參照執行,您就立了大功!您認一個錯,立兩個功,皇上肯定會嘉獎您的!”
兩人哈哈大笑,再不談半句公事,隻是指點景色,盡興方回。入城已是掌燈時分,富倫恭送陳廷敬回到行轅,自己才匆匆回衙門裡去。進了巡撫衙門,富倫水都顧不上先喝一口,隻領着一個親随,急忙去了大獄。他叫獄卒和親随遠遠站着,獨自去了孔尚達監舍。
猛然見了富倫,孔尚達兩眼放光,撲上來哀求:“巡撫大人,我跟随您這麼久,可是忠心耿耿呀!您一定要救我啊!”
富倫欷歔半日,歎息着說:“尚達啊,擺在你我面前的,隻有兩條路,一是我倆都掉腦袋,二是你一個人掉腦袋!”
孔尚達聽了,臉色大變:“啊?哼,對您是兩種選擇,對我可是沒有選擇!”
孔尚達号啕大哭,叫罵不止,隻道富倫忘恩負義,落井下石。富倫并不生氣,聽他哭罵。眼看着孔尚達罵得沒有力氣了,富倫才說:“不是我不肯救你,是救不了你!尚達,假如我倆都死了,你我的妻兒老小怎麼辦?隻要我活着,你的妻兒老小,我是不會撒手不管的!”
孔尚達凄厲哭号:“我自己都死了,還管什麼妻兒老小!我不會一個人去死!要死我也要拖着你一塊兒去死!”
富倫跺腳大怒:“你這個糊塗東西!我念你随我多年,一心想照顧着你。不然,我這會兒就可以殺了你!”富倫說着,湊近孔尚達,悄聲兒說,“你不聽我的,明日獄卒就會向我報告,說你在牢裡自盡了!”
孔尚達怒視富倫良久,慢慢低下頭去,說:“家有八十老母,我真是不孝啊!”
富倫放緩了語氣,說:“尚達放心,你的老母,就是我的老母,我會照顧好她老人家的。”
孔尚達不再多說,隻是低頭垂淚。富倫又說:“尚達不必如此傷心,大丈夫嘛,砍了腦袋碗大個疤。陳廷敬太厲害了!他讓我在皇上面前認一個錯,立兩個功,說是以功抵過。可我回頭一想,這三條都是讓我認錯!我是吃了啞巴虧,還得感謝他的成全之恩啊!”
孔尚達突然擡起頭來,說:“巡撫大人,可您想過沒有,假如皇上以為您功不抵過,怎麼辦?”
富倫說:“輕則丢官,重則喪命!”
孔尚達眼裡露着兇光,說:“庸書以為,不如讓陳廷敬先喪命!”
富倫連連搖頭:“不不不,行刺欽差,這事斷不可做。”
孔尚達說:“哪能讓巡撫大人自己下手?”
富倫問:“您有何妙計?”孔尚達說:“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也不怕來世不得超生,最後向巡撫大人獻上一計!”
富倫說:“假如真讓陳廷敬回不了京城,你也許就沒事了。快說!”
孔尚達神秘道:“德州不是鬧土匪嗎?”
富倫問:“老夫子的意思,是讓土匪去殺陳廷敬?”
孔尚達點點頭,叫富倫俯耳過去,細細密語。
26
陳廷敬去巡撫衙門辭行,富倫迎出轅門,兩人攜手而行,禮讓着進了二堂說話。衙役斟上茶來,陳廷敬說:“巡撫大人,這些日子多有打擾,實在抱歉。”
富倫恭敬道:“欽差大人肩負皇差,秉公辦事,何來打擾?唉,不是您陳大人真心幫忙,我富倫這回隻怕就栽了!”
陳廷敬自是客氣,直說豈敢。閑話會兒,陳廷敬說:“既然公事已了,我就不再在您這裡礙手礙腳了,明日就起程回京。”
富倫挽留說:“欽差大人何必如此匆忙?不妨多住幾日,我陪您在山東好好走走。”
陳廷敬歎道:“唉,沒這個福氣啊!杜工部有詩道,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他說的那個亭子,應在大明湖吧?我這次看不了啦,隻好留下遺憾。”
富倫臉上微露尴尬,說:“那個亭子,正是孔尚達關押您親家張汧的地方。唉,既然欽差大人急着回京複命,我也不好相留了。”
富倫執意要送上程儀兩千兩銀子,這些早已是慣例了,陳廷敬略作客氣,吩咐大順收下。卻又有衙役擡出兩個大箱子,陳廷敬驚疑道:“巡撫大人這是為何?”
富倫哈哈大笑,說:“欽差大人是怕我行賄吧?我富倫哪有這麼大的膽子!要不是您到山東辛苦一趟,我富倫遲早會淪為罪人哪!為了聊表謝意,我送欽差大人兩塊石頭。這不為過吧?打開讓欽差大人瞧瞧。欽差大人,請吧。”
衙役小心打開箱子,隻看得見大紅綢緞。揭開紅綢緞布,原是兩塊奇石。富倫說:“這是山東所産泰山石,号稱天下第一奇石。”
陳廷敬摩挲着奇石,贊不絕口:“真是絕世佳品呀!巡撫大人,這太珍貴了吧?廷敬消受不起啊!”
富倫說:“欽差大人說到哪裡去了!再怎麼着,它也隻是兩塊石頭!”
陳廷敬點頭道:“好好,巡撫大人的美意,廷敬領受了!”
次日大早,陳廷敬啟程回京。富倫本來說要送出城去,陳廷敬推辭再三,兩人就隻在轅門外别過了。辭罷富倫,陳廷敬上了馬車,一路出城。街上觀者如堵,有說這回來的欽差是青天大老爺的,有說照例是官官相護的,有說那騾背上的大箱子裝滿了金銀财寶的。七嘴八舌,陳廷敬他們通通都當沒聽見。
走了十幾日,又回到了德州境内。大順笑道:“老爺,這兒正是您來的時候,百姓跪道迎接您的地方,是吧?”
陳廷敬也笑了起來,說:“百姓耳朵真有那麼尖,又該趕來相送了。”
說話間,恰聽得忽然喧嘩震天。隻見山上沖下百多号青壯漢子,個個手持刀棍。劉景、馬明等見勢不妙,飛快地抽刀持棍,護着陳廷敬的馬車。大順嘴裡直嚷嚷:“乖乖,這可不像是來送行的啊!”
劉景喝道:“你們是什麼人?”
有人回道:“我們要殺貪官,替天行道!”
劉景怒道:“大膽,車裡坐的可是欽差!”
那人叫道:“我們要殺的正是欽差。兄弟們,上!”
陳廷敬竟然下了馬車,大順攔也攔不住。剛才打話的那人喊道:“兄弟們,殺了那個貪官。”
正在此時,遠處又趕來一夥人來,呼啦啦叫喊着。大順慌了:“老爺,怎麼辦?又來了一夥,這下可完了。”
陳廷敬喊道:“你們都住手,聽本官說幾句話!”
衆人哪裡肯聽?蜂擁而上。大順心裡正着急害怕,忽然眼睛放亮:“老爺,您看,珍兒!”
隻見珍兒飛馬前來,大喊:“李疤子,你們快住手,你們瞎眼了!”
原來喊着要殺貪官的那個漢子诨名叫做李疤子,也是楊家莊的人,自然認得珍兒:“啊,珍兒小姐!”這時,珍兒爹帶着家丁和楊家莊的百姓趕來了。
珍兒爹跪下拜道:“小民謝欽差大人救了我楊家!”
陳廷敬扶起珍兒爹,說:“老人家不必客氣!您有個好女兒啊!”
珍兒爹站了起來,搖頭道:“我這閨女,自小不喜女紅,偏愛使槍弄棍,沒個女兒家模樣,讓大人見笑了。”
陳廷敬笑道:“未必不好,女俠自古就有嘛。”
珍兒跳下馬來,瞪着李疤子說:“你們真是瞎了眼,欽差陳大人,可是你們的救命恩人!”
李疤子喊道:“什麼救命恩人?他救了你楊家,可沒救我們!他往濟南走一趟,巡撫還是巡撫,他自己倒帶着兩箱财寶回去了!”
珍兒爹望着李疤子說:“李家兄弟,你千萬不可在欽差大人面前亂來啊!我們鄉裡鄉親的,你得聽我一句話。”
李疤子說:“楊老爺,您老是個大善人,我們都是敬重的,眼前這個卻是壞官!”
陳廷敬微微笑道:“如此說,好漢們今兒是來謀财害命的?”
李疤子說:“我們要殺了你這個貪官,劫下你的不義之财!”
陳廷敬說:“好漢,你們先去取了财寶再殺我也不遲。”
聽陳廷敬如此說話,李疤子倒愣了愣。他也懶得多加思量,喊道:“去,把箱子搬過來!”
珍兒抽刀阻攔:“你們敢!”
李疤子說:“楊大小姐,鄉裡鄉親的,您别朝我們動刀子。您楊家樂善好施,我們敬重,可您也别管我們殺貪官!”
珍兒說:“陳大人他不是貪官。”
陳廷敬道:“珍兒姑娘,你别管,我們自己打開,讓他們看看。大順,打開箱子。”
大順朝李疤子哼哼鼻子,過去打開了箱子。李疤子湊上去,揭開紅綢緞,見裡面原來裝的隻是石頭,頓時傻了:“啊!我們上當了!”
聽了這話,珍兒心裡明白了,問:“李疤子,是不是有人向你們通風報信?”
李疤子說:“正是!濟南有人過來說,欽差斂取大量财寶回京,我們在這兒候了幾日了。”
這時,張汧也帶着人騎馬趕到了。張汧下馬,拱手拜道:“德州知府張汧拜見欽差大人!”
陳廷敬忙說:“張大人免禮!”
張汧早見着情勢不對頭了,說:“我專門趕來相送,沒想到差點兒出大事了!”
陳廷敬同張汧小聲說了幾句,回頭對衆人說:“鄉親們,我陳某不怪罪你們。你們多是為了活命,被迫落草。從現在開始,義糧不捐了,稅賦按地畝負擔,救濟錢糧如數發放到受災百姓手中。”
李疤子問:“你可說話算數?”
珍兒瞟了眼李疤子,說:“欽差大人說話當然算數!”
陳廷敬正了正嗓子,喊道:“德州知府張汧!”
張汧拱手受命:“卑職在!”
陳廷敬指着李疤子他們,說:“讓他們各自回家就是了,不必追究!”
好漢們聞言,都愣在那裡!陳廷敬又指指李疤子,說:“張大人,隻把這位好漢帶走,也不要為難他,問清情由,從寬處置!”
李疤子見手下兄弟們都蔫了,再想強出頭也沒了膽量,隻得束手就擒。
陳廷敬辭過張汧等人,上了馬車重新趕路。行走多時,大順無意間回頭,卻見珍兒飛馬趕來,忙報與陳廷敬:“老爺,珍兒姑娘怎麼又追上來了?”
陳廷敬叫馬車停了,下車問道:“不知珍兒姑娘還有什麼話說?”
珍兒說:“欽差大人,您救了我楊家,我今日也救了您,我們兩清了!”
聽着這話好沒來由,大順便說:“珍兒姑娘怎麼火氣沖沖的?我以為您還要來送送我們老爺哩!”
珍兒說:“剛才那些要取欽差大人性命的人,分明是聽了富倫蠱惑。可是,欽差大人死也要護着這個貪官,這是為什麼?”
陳廷敬沒法同珍兒說清這中間的道理,隻道:“珍兒姑娘,您請回去吧。”
珍兒眼神有些怨恨地說:“您剛才向百姓說的那三條,最後還是得寫在巡撫衙門的文告上,富倫今後就真成好官清官了!”
陳廷敬實在不能多說什麼,便道:“珍兒姑娘,你是個心明眼亮的人,什麼都看得清楚。你就繼續看下去,往後看吧。姑娘請回吧。”
珍兒突然眼淚嘩地流了出來,飛身上馬,掉缰而去。陳廷敬望着珍兒漸漸遠去,直望得她轉過遠處山腳,才上了馬車。
陳廷敬在官驿住了一宿,用罷早飯,正準備上路,卻見一少年男兒騎馬候在外面。陳廷敬驚呆了,原來竟是珍兒。
陳廷敬快步上前,不知如何是好:“珍兒姑娘,你這是……”
珍兒跳下馬來,說:“陳大人,我想随您去京城!”
陳廷敬驚得更是語無倫次:“去京城?這……”
珍兒兩眼含淚,道:“珍兒敬重陳大人,願意生死相随!”
陳廷敬聽得臉都白了,連連搖頭:“珍兒,這可使不得!”
珍兒道:“珍兒不會讀書寫字,給您端茶倒水總是用得上的。”
陳廷敬拱手作揖,如拜菩薩:“珍兒,萬萬不可啊!快快回去,别讓家裡人擔心!”
珍兒鐵了心,說:“陳大人别多說了,哪怕您嫌棄我,我也不會回去的!我們鄉下女孩子的命,無非是胡亂配個人,還不知道今後過的是什麼日子哩!”
大順在旁笑了起來,說:“得,這下可熱鬧了!”
劉景、馬明兩人也抿着嘴巴笑。珍兒撅着嘴說:“我知道你們會笑話我的,反正我是不回去了。”
陳廷敬歎息半日,說道:“珍兒,你任俠重義,我陳廷敬很敬重你。可我就這麼帶着你回去了,别人會怎麼看呢?”
珍兒聽了這話,臉上露出苦笑,眼淚卻不停地流,說:“原來是怕我誣了您的聲名,珍兒就沒什麼說的了。您走吧。”
陳廷敬道聲珍重,登車而去。大順不時回頭張望,見珍兒仍駐馬而立,并未離去。他心裡暗自歎息,卻不敢報與陳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