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來高而瘦削,膚色蒼白,有着一種難以形容的冷峻和高傲。從他的這種神情看,他像是一個藝術家、詩人、鋼琴家、雕塑家,或類似的高調子藝術工作者。
可是,他的眼神卻又極度冷漠,幾乎不帶任何感情。當你和他對視着的時候,全然無法自他的眼神之中,揣知他心中在想什麼。
這樣的冷靜,又使他看來像一個尖端科學家,負有改造和增進人類文明的使命。或者是一個第一流的棋手,甚至可以推測他是一個出色的金融投資家。
他站在那裡,衣飾自然高貴,并不做作,絕不追随潮流,可是看起來就潇灑出衆。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身上的一切全是最好的,連上衣口袋中,隻露出一角的那方淺藍色的絲帕,也柔軟如同晴空。那麼,又可以把他推測為一個貴族,什麼也不用做,靠着祖蔭,就可以在生活上要多考究就多考究。
他有一個習慣性的小動作(如果不停地注視着他超過一小時,大約可以看到他做這個小動作三、五次),那是他雙手會忽然緊緊地捏成拳,捏得十分緊,指節骨全凸出來。
當他這樣做的時候,明眼人也一下就可以看出,這是一雙經過極其嚴格的國術訓練的手。這樣的一雙手,在很多地方,如果把人打傷了的話,會按照“攜械傷人”罪處理。
那麼,又可以推測他是一個國術大師?一位深藏不露的奇人?
若不是他的神情如此冷漠,他可以說是一個美男子,而且,他有一種自然能吸引人注目的光采,一般被稱為“明星氣質”。
那麼,他是不是大明星呢?
正由于他有着天生的明星氣質,是以在這個聚會中,也特别吸引人。并沒有人和他說多少話,但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暗中私譏:這個主人介紹的姓範名圍,叫範圍的英俊冷漠的男子,真正身分究竟是什麼?
先說說這個聚會,因為這個聚會的本身也相當奇特,很值得一提。
聚會以一種十分隆重的酒會形式進行,參加的人不多,不超過一百人,聚會的目的是介紹一批專題性的古文物。所謂專題性的古文物,說得簡單一些,也就是古董珍寶,但又略有不同,并不是一體兼收,而是有所選擇。例如這次展示的,專題就是“中國元朝大都工匠之傑作”。
“中國元朝大都工匠之傑作”,聽起來很專門,其實隻要略作解釋,也很容易明白。蒙古人在公元一二七一年定國号為“元”,曆史上就稱為“元朝”。
在這以前,蒙古騎兵早已入侵中原。元帝國橫跨歐亞,是人類曆史上罕見的強大王朝,這個王朝的首都,就是現在的北京,當時稱大都。
元朝的國勢既然如此強盛,融歐亞文化于一體,大都便是當時整個地球上最豪華繁奢的都市。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到了大都,目迷五色,頭昏腦脹之餘,說那簡直不是人間,遍地黃金、漫野珠寶!當時,天下技巧藝精的各類工匠,都集中在大都,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這些各類工匠制做的各種工藝品、珠寶首飾,也各逞奇巧,極一時之盛,各有各的風格。再加上蒙古騎兵遠征世界各地,擄掠回來的奇珍異寶,不知凡幾,幾乎天下寶物,有一大半集中在當時大都的蒙古達官貴人之手。而争奇鬥麗,互誇豪奢,又是這種繁盛社會中必然産生的風氣,是以各類寶物的制做,也精緻華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這一個時期的珠寶珍飾,就被收藏家列為一個專題,稱之為“中國元朝大都工匠之傑作”。
明白了專題的簡單曆史背景之後,自然可以知道,這樣的專題之下的古文物,每一件全是真正的精品和傑作。
事實上,就算撇開曆史價值,單是這些物品的本身,就是價值極高的寶物。例如一尊由毫無瑕疵的翠玉雕成的佛像,高達三十公分,翠玉本身的價值已然驚人,再加上曆史價值、藝術價值,自然更是古文物愛好者心目中追求的目标。
參加這次聚會的人,也幾乎全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古文物收藏家,或收藏家的代理人。人絕不會在三餐不繼的情形下,對古文物有收藏興趣,是以,參加聚會的,全是世界第一流的豪富權貴……展出的一百餘件精品,在近千年前,全屬蒙古的豪富權貴所有,現在再由世界各地的豪富權貴購進珍藏,似乎也很公平。
原振俠本來絕不會參加這樣的聚會,可是他不但來了,而且還是受了兩方面的邀請而來的。一方面請他來的,是幾個極有資格,且上了年紀,處于半退休狀态中的名醫。當醫生,雖然說醫者父母心、仁心仁術什麼的,但仍然是收入極豐厚的職業,尤其是名醫,二、三十年積聚下來的,也就極其可觀。
錢多,而又在半退休狀态之中,名醫大多數又有點文人雅士的氣質,收集古董,就成了他們普遍的嗜好。原振俠不是古董愛好者,也沒有資格作收藏家,可是他古怪的經曆多,一個老醫生認定了他見多識廣,便以老前輩的“壓力”,要他作古董收集會的顧問,原振俠隻好答應。
既然身為顧問,遇上了有那樣一批精品在拍賣前作展示的聚會,他自然非出席不可,他是陪着五個著名的大醫生一起來的。
這是他出席這個酒會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由于黃絹的請求。
卡爾斯将軍,一直沒有放棄建立一個可以在全世界炫耀的博物館的念頭。這一批元代絕品古文物,自然也吸引了将軍的注意。
原振俠在一星期之前,接到黃絹的電話。那時,他正從南中國海尋找愛神回來不久,整個思緒還在那種疑真疑幻的情形之中。他曾幾次去拜見那位他所尊敬的先生,可是仍然未能有什麼确切的結論。
那位先生不客氣地批評他:“你也太執着了,就當作是遇到了一位神仙,有何不可?為什麼偏要去尋根究柢,大殺風景!”
原振俠苦笑:“遇到了神仙……這總有點說不過去……”那位先生有點惱怒:“為甚麼說不過去?古今中外遇見過神仙的,又不是你一個人?單在中國的曆史上,就有過不知多少次人和神仙相遇的記錄!我還知道有一個人,從人修成了神仙,全部過程我都參與!”
原振俠吞咽了一口口水:“是,這我知道……那位成了仙的……人,叫賈玉珍。我想,若是有機會見到他,向他問一問愛神的來龍去脈,他們大家都是神仙,或許會知道?不過不知如何才能見到那個神仙?”
那位先生哈哈大笑,用力在原振俠的肩頭拍着:“你,真是不知如何形容你才好!你心中是有一片空白想要填補,可是愛神的來曆并不能滿足你,你也别自我欺騙,自我逃避了!能填補你心中那片空白的,不是那位女将軍,就是那位女特工,再不然,那位超級女巫,看來也快學成出山了,倒也可以……”在那位先生的笑聲中,原振俠滿臉通紅,狼狽之極,幾乎是落荒而逃。就在他回到住所之後不久,在發怔中接到了黃絹的電話。
由于在南中國海上,原振俠和海棠一起在海上漂流,當他們登上貨船時,又恰好和愛神見面長談之後,兩人的精神狀态,都處在一種異樣的恍恍惚惚之中。那種情景,看在任何人的眼中,都可以知道,在他們兩人之間,曾有不平常的事發生過,何況是聰明絕頂又特别敏感的黃絹?
是以,原振俠和黃絹分别時極不愉快,黃絹甚至沒有顧及普通的禮貌。這也是原振俠忽然又在電話中,聽到了黃絹的聲音之後,怔住了好一會出不了聲的原因。
而黃絹在叫了原振俠一聲之後,也好一會沒有出聲。兩人都沉默着,隻聽到電話聽筒中,傳來的那一陣輕微的“嗡嗡”聲。
過了好一會,黃絹首先打破沉寂,用一種聽來相當異樣的聲調問:“一個人?”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他和黃絹的離别不愉快,和海棠的分手,又何嘗愉快?而這時,黃絹還這樣帶有調侃意味地問他,他除了苦笑之外,還能有什麼反應?
或許是他的笑聲聽來真是十分苦澀,黃絹也幽幽地歎了一聲。隔了一會,才提出了要原振俠去參加那個聚會的要求:“聚會要憑請柬參加,我會派人把請柬送來給你。有可能的話,找出賣主,全部展示的精品都有興趣,可以在拍賣前全部成交。”
如果不是已答應了那幾個醫生,反正要去參加那個聚會,原振俠一定會用種種理由,推掉黃絹的邀請。但既然反正要去的,他也就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下來。
黃絹又道:“價格由你全權決定,如果不能全部買下來,其中有一柄佩刀,據考證是窩闊台的佩刀,一定要得到。”
原振俠當時對于“窩闊台的佩刀”這樣東西,也隻是聽過就算了,并沒有怎樣放在心上。因為他知道古董商人的噱頭,什麼“成吉思汗的長矛”、“楊貴妃的帳子”之類,都是屬于隻能姑妄聽之的故事。
可是,當他到了那個聚會的場所,剛一進去,門口便有人高叫着他的名字,已經在場的人,都自然地向他望過來之際,他卻大失禮儀地未向他的幾個熟人打招呼。因為他的視線,被陳列在近當門的一個架子上,一柄蒙古式佩刀吸引住了。
被那柄佩刀吸引的人顯然不少,至少有十來個,大家都圍着在看。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徑自向着那柄刀直走了過去。佩刀橫放在檀木架子上,半出鞘,刀身比普通的佩刀長,呈新月形的微彎。刀柄上和銀絲編成的刀鞘上,鑲滿了各種寶石,最奪目的是,至少有二十顆每顆超過四克拉的金剛鑽。
但這還不是吸引原振俠一進場就走過去的原因。真正令人在一瞥之下,視線就再也難以移得開去的,是那柄刀半出鞘地陳列着,因之可以看到它一半的刀身……厚背薄刃,整個刀身溢現着一種異樣深邃的、青藍色的光采。刀身其實能有多厚?可是一注視間,刀身卻又其深如海,深不可測!
鑄刀的匠人,竟然能把鋼鐵提煉成這樣的精華,那是罕見的冶金術。單是這種工藝,世界上如今再不可能有,那自然比那些鑽石和寶石更有價值了!
檀木架子旁,一塊金牌上鑄着“合罕皇帝佩刀”的漢字。還有一行原振俠看不懂的蒙古文,想來也正是同樣的說明。
那就是黃絹所說“一定要買下來”的“窩闊台佩刀”了。
原振俠一走近就屏住了氣息,好久,才緩緩舒出一口氣來。
他不得不承認,這是罕見的古文物的精品,制做的精美,簡直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絕不可能再有同樣的制品了!
自然,那是當時,大都不知多少巧匠的心血結晶。窩闊台是成吉思汗的第三子,元太宗,又稱合罕皇帝。在未曾登大位之前,受封在窩闊台汗國,封地在如今中亞細亞一帶,是以刀身上的圖案,帶有鮮明的中亞藝術風格。寶石和鑽石的排列,也賞心悅目,經曆了七百多年,仍然爍然生輝,令人神為之奪!
當原振俠長長籲了一口氣之後,聚會的主人來到了他的身邊。原振俠一擡頭,沒有先注意主人,視線卻又被身邊另外一個人所吸引。那人和他站得很近,個子比他還略微高些,眼睛盯着那柄寶刀,可是卻又絕不像别的人那樣,有着欣賞的、贊歎的,甚至于貪婪的光采──他的眼神,竟然極其冷漠!
這個人,自然就是一開始就提到的範圍。那時原振俠全然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隻是被他的外型所吸引。
而且,他立即感到,如果自己要不負黃絹所托,“一定要把窩闊台佩刀買下來”的話,看來對手不會少,而這個人,肯定會是主要的敵手!
聚會主人早知道,原振俠不但代表幾個著名醫生,而且更是卡爾斯将軍方面的代表人物,是以顯得特别殷勤。
原振俠的視線還停留在身邊那人身上,那人卻并不望向原振俠。直到主人叫着:“原醫生,這柄寶刀是世界七大寶物之一,看來有興趣的人不少……”他說到這裡,轉問那人:“範先生,你說是不是?”
那人隻是在喉間“嗯”了一聲,但總算轉過臉來,向原振俠望了一眼。
被一雙那樣冷漠,幾乎毫無生氣的眼睛望上一眼,并不是十分愉快的事。是以原振俠也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輕輕的悶哼聲來。
主人十分起勁地替他們介紹着,才說了原振俠的姓名,那人就自己道:“範圍,範仲淹的範,周圍的圍。”
他的聲音也冷淡得可以,而且,說了之後,一點沒有進一步的任何表示。那令原振俠慶幸自己未曾急急伸出手去,免了發窘。
主人多半也知道範圍不喜歡多說話,是以沒有再和他多說什麼,隻是向原振俠說了不少話,好幾次提及卡爾斯将軍的國度。
原振俠支吾以應,他隻注意到,範圍用冰冷的眼光望了他好幾次,而他臉上的神情,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這時,幾個名醫進場,一下子就将原振俠拉了過去。其中一個道:“一百多件展品之中,最好的是那柄寶刀,你看要多少才能買得下?”
原振俠歎了一聲:“為什麼一定要它?”
一個名醫道:“因為它最好,真是精美絕倫!你的意思是它價值會很高?我們也料到了,是以我們準備五個人合資購買,到手之後,每人輪流保管把玩一個月……”他們甚至連“到手之後”如何處置都商量好了,這更令原振俠感歎。因為原振俠知道,他們根本到不了手!
五位名醫聯合起來,财力自然可觀,那已是普通人夢想不到的了。
但是,一般來說,形容富有,有“富可敵國”這樣的話,而卡爾斯将軍本身就是一個國,而且是一個富國,五個名醫的财力和他比較,算是什麼?還有那個被原振俠認定了是主要對手的範圍,他是什麼身分?代表了什麼财團?真還難說得很!
本來,像這五位名醫那樣,有名譽有地位,财雄氣粗,生活何等快樂!可是一有了欲望,這欲望又是他們力量達不到的,那麼,他們的快樂自然也大打折扣,說不定還會十分不快樂。可知人的欲望,實在是快樂生活的最大敵人!
原振俠委婉地說:“要是用一千萬鎊,或者更高的代價去獲得它,各位認為值得麼?”
五位名醫各自吸了一口氣,一時之間都靜了下來。顯然原振俠的說法,比他們準備出的價格高出了許多。看到他們黯然神傷,原振俠忙轉變話題:“我看其它的精品也不少,那一輛鑲金馬車就極好。”
幾個名醫興趣全失,有點垂頭喪氣。這時,那個範圍也從寶刀旁邊走了開去,又有更多的人聚在寶刀之前。
原振俠一直注意範圍,也引幾位名醫去注意他,同時道:“猜猜這個人的身分!”
于是,就有了本故事一開始的那一番猜測。
猜測自然不會有結論,當主人又向原振俠走過來時,原振俠十分有技巧地問了一下,主人也不禁怔了一怔:“範圍?他的身分?真是,我也不清楚,我第一次見他。你認為他是一個大買家?”
原振俠作了一個“不知道”的手勢:“全部拍賣品,在拍賣前做總交易,是不是願意?”
主人狡猾地笑了起來:“這……不很好吧?在拍賣的競投中,才能知道每一件物品的真正價值!”
原振俠知道,古董本來就沒有固定價值,主持拍賣者,自然希望在拍賣的過程中創出高價來,不肯做整筆的交易,也是意料中的事。反正又不是他想買古董,是以他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聚會是在一間新落成的大酒店頂樓舉行的,拍賣也将在幾天後在這裡舉行。酒店方面聯絡了幾家保安公司,對展示品做了最嚴密的保安措施。
原振俠既然不是很有興趣,便不想多逗留下去,向主人打了一個招呼,就踱出了大廳,來到了穿堂,等候電梯。
當他走進電梯之際,一個人跟了進來,卻正是範圍。原振俠略怔了一怔,立時肯定那絕不是“偶然”,是以他笑了一下:“真巧!”
範圍的神情依然冷漠:“醫生這種職業,看人看不很準。不論什麼身分地位的人,一到了解剖台上,肌肉的結構,五髒的位置,骨骼的數目,都一樣!”
原振俠一時之間,弄不明白範圍忽然說那樣的話,是什麼意思。
而在他還未曾有任何反應時,範圍又道:“是以,你們幾個醫生猜我的身分職業,當然不會有任何結果。”
原振俠一聽得他這樣說,陡然震動了一下,面對着對方嚴峻的目光,他感到十分狼狽!
在背後議論人,這是一種相當不禮貌,屬于沒有修養的一種行為。而現在又被人當面揭穿,自然不免感到尴尬。
原振俠應付變故的經驗相當豐富,在那一-間,他立時想到,對方這樣講,是想令他發窘,目的何在,不得而知。不讓他達到目的,那是最好的應付方法。
是以,在-那之間,他的神态是百分之百的若無其事,甚至還帶着極自然的微笑:“是嗎?那麼,請問範先生的身分職業是什麼呢?”
這一下,輪到範圍震動了一下,因為原振俠若無其事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而在那幾秒鐘内,原振俠想到了更多的事。他和那五位醫生在讨論猜測範圍的身分時,範圍幾乎都在十公尺之外,而他們當然不會大聲嚷叫着讨論。那也就是說,範圍不應該知道有那麼一回事!
可能,主人曾因為原振俠的探詢,而向範圍問及,但範圍也沒有理由,知道得如此詳細。那麼,剩下來的可能,就是範圍有什麼特殊的儀器在幫助他,使他可以聽到遠處相當低的聲音。
這類“助聽”儀器,并不是什麼特别的東西,但如果微小得可以随便收藏起來,而不被人發覺,倒也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到的。原振俠一想到這一點,心忖不管事實是不是如此,不妨先假定是這樣!
是以,他也立時冷冷道地:“醫生也知道,人耳朵的結構,如果不是有意偷聽他人的談話,有很多聲音,根本聽不到的……”範圍在一震之後,立時恢複了鎮定,對原振俠那兩句話,聽而不聞,隻是擡頭看着電梯在下降時,亮燈的數字的變化。等到數字由六十變成六的時候,他才道:“願意打一個賭?”
原振俠笑了起來,揚了揚眉,他的神态已表明了他立即接受挑戰。
範圍直視着他,兩人互望着。電梯到了底樓,兩人一起走出去,至酒店的大堂中時,範圍才道:“賭你到拍賣進行時,仍然不能知道我的身分……”原振俠忍不住笑了起來,心中立即想:這個人,也未免太自大了……要查一個人的身分,并不是難事,有三天時間,查出他身分的機會,幾乎是百分之百!
原振俠微笑着:“輸赢怎麼算?”
範圍說得斬釘截鐵:“誰輸,誰就退出,不競投那柄寶刀……”原振俠怔呆了一下,他未曾想到對方會提出這樣的“賭注”來,這說明了什麼呢?
原振俠首先想到的是,範圍的觀察力極敏銳,至少和自己一樣,一下子就看出,聚會的人雖多,但真正競争的對手,隻有自己。其次,他自然知道自己代表了黃絹,那麼他又代表了什麼勢力呢?
在原振俠心念電轉間,範圍居然笑了一下,然而他的笑容照樣高傲冷漠:“我喜歡那柄刀,我想據為己有。我隻代表我自己,不代表任何人!”
原振俠又怔了一怔,他隻不過猶豫了一下,範圍已可以料到他在想什麼,這又一次證明他的觀察力的敏銳。
原振俠在表面上不動聲色,微笑點頭:“好,一言為定!”
他說着,揚起手來:“要不要擊掌為誓?”
範圍也揚起了手來,看兩人揚起手來時的樣子,大有較一下氣力的意思。但是當他們各自的目光,注視了一下對方的手之後,兩人卻都笑了一下,隻是輕輕地、象征式地擊了一下手掌。
因為他們兩人一看到對方的手,就可以知道,對方在國術上所受的訓練程度,和自己半斤八兩。那也就是說,如果較量而動手,絕不易分出勝負,而如今他們是在一座大酒店的大堂之中,那絕不是憑國術決勝負的理想場合。
他們一擊掌之後,各自半轉身,幾乎是并肩走出酒店大堂去的。然後,在酒店門口,揮手道别,各奔東西。
原振俠在駕車回去的時候,心中不斷轉念。令他疑惑的是,範圍如果知道他和黃絹有聯系,那麼就應該知道,他在調查一個人的底細之際,有多麼強大的力量可供運用,可是他居然還拿這個來打賭!
原振俠不以為自己會輸,因為就算黃絹方面的力量不足夠,他還可以通過海棠,找出範圍這個人的來龍去脈。
除非範圍這個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然絕無查不出來之理!所要考慮的是,剛才見到的範圍,是他的真面目呢,還是經過了精巧化裝之後的假面目?
原振俠想了一想,肯定了那是真面目,想好了如何向黃絹形容範圍的樣子。他知道黃絹的手下,自然會有專家,根據着他的叙述,把範圍的樣子繪出來。那麼,要找出他的身分來曆,就不應該是什麼難為的事情。
原振俠在和黃絹通了電話之後,最後說:“把這個人的身分來曆找出來,不然,你可能買不到那柄寶刀。或者,要多花十倍八倍的代價……别以為你們國家真那麼有錢,花一枚新型中程飛彈的價錢,去買一柄寶刀來作裝飾,對你們進行軍事援助的國家,會不高興!”
黃絹的聲音有點惱怒:“你話太多了,放心,拍賣之前,一定會有結果。”
原振俠還想說些什麼,可是黃絹的語氣,卻又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一定的傷害,令他不想出聲。
黃絹顯然也知道原振俠不出聲的原因,可是她也不知該如何改正。是以兩人都沉默着,過了一會,才各自輕歎了一聲,放下電話。
拍賣在三天之後舉行,原振俠沒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心中極不願自己和卡爾斯将軍扯上任何關系,已決定在黃絹派人送範圍的資料來時,再告訴黃絹,一個主要的競争者退出了,随便派一個人代表去競投就可以成功……和卡爾斯那種國際公認的“瘋子”,有任何些微的牽涉,都是一樁不名譽的事!
在接下來的三天中,原振俠并非十分起勁地也做了一下調查,自然沒有結果。
範圍,這個古怪的名字,連聽說過的人也沒有!
到了第三天傍晚時分,原振俠才從醫院回來,一出電梯,就聽到電話鈴聲不住地響。他沖進屋子,拿起電話來,聽到了黃絹的聲音:“你那位朋友,的确是一個神秘人物。”
原振俠怔了一怔:“找不出他的身分?”
黃絹笑了起來,她的笑聲中充滿了一種自傲的狂野,叫原振俠想起範圍的那種冷漠的高傲,兩者似乎有着共通的地方。自視極高,把自己當作是在許多人之上的特殊人物,這或許正是成功人物的特征?
笑聲未畢,黃絹又道:“當然找出來了,可是不知該如何稱呼他的那種行業。”
原振俠不禁大有興趣:“說說他具體是做什麼的?”
黃絹“嗯”了一聲:“什麼都做……”原振俠重複了一句,還沒有反問,黃絹又道:“當然不是真的什麼都做。意思是,他接受任何委托,事無大小,也不分性質種類,隻要你委托他進行,他就代你進行,這算是什麼行業?”
原振俠想了一想:“有人從事這樣的行業的?那……可以叫‘萬能委托人’?”
黃絹沉默了片刻:“如果你知道,他曾經接受了什麼樣的委托,又如何完成委托的,你的語調就一定不會那麼輕松。”
原振俠早就料到,範圍所從事的行業,如果那麼古怪的話,其中一定有些非同小可的事情在内的。他聽見黃絹這樣說,倒也不是十分驚訝,隻是吸了一口氣,準備聽黃絹的叙述:“請說。”
黃絹也吸了一口氣:“破壞……沒有确實的證據是他主持的,但大家都懷疑他。他破壞的結果所造成的損失,堪稱是人類有史以來,在單一的一次破壞行動中,損失最巨大的一宗,不單是十二億美金一下子化為烏有……”黃絹才講到這裡,原振俠的鼻尖已自然而然地,有細小的汗珠冒出來,失聲道:“不,不會是!”
他自然知道黃絹所指的“破壞”是哪一宗“意外事件”了。
那的确可以說是人類自有曆史以來,損失最巨大的單一破壞事件!
黃絹的聲音,聽來有點無可奈何:“我也願意不是,但是,為了達到謀殺一個人的目的,而令超過四百人陪死的事件,卻是有證據的。被利用的一方吃了啞巴虧,被害的一方,也吃了啞巴虧,足證他辦事能力之強。這件事的主持人是他,事情的來龍去脈,問問你的小海棠,她會詳細告訴你……”原振俠沒有理會黃絹最後的那句話,最大的原因,還是黃絹的叙述,使他的思緒十分紊亂。黃絹在說些什麼,他聽不明白,可是他又隐約感到,那一定是一樁舉世矚目的大事,他應該知道這件事的!
他有點着急地問:“你指的是……”黃絹的回答十分幹脆:“一個軍事強國的地對空飛彈,擊落了一架大型民航機事件。”
原振俠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要謀殺的……對象是什麼人?”
黃絹道:“不詳,也不知道他受什麼人的委托。當然是一個極重要的神秘人物,神秘到他死了,受損失的一方都不敢公布的程度。”
原振俠不由自主地搖着頭,雖然他明知黃絹是絕看不到他這種反應:“我不相信,或者說,我無法相信。就算他要那樣做,他有什麼法子令航機偏離航道……”他才講到這裡,就陡然住了口,而且,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下低微的呻吟聲來。巨型航機被擊落事件的來龍去脈,他知之甚詳……在事情發生後,全世界都知道經過!
巨型航機突然飛離航線,飛到了軍事強國的一個秘密飛彈基地的上空。秘密飛彈基地,正好在這時候有極秘密的軍事活動,是以悍然發射飛彈,把航機擊落,造成了幾百人的死亡。
原振俠在聽了黃絹的話之後,第一個反應是“不相信”。可是當他說出了不相信的理由時,卻說到一半,就再也說不下去!
因為,他突然覺得,那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尤其,他立時想到了和黃絹在一起,最近的共同經曆:一艘最新型的計算機管理的貨船,由于外來的力量侵入計算機,控制了計算機,就可以令得貨船離開原來的航道,去拯救漂流海上的難民!
原振俠自然也記得,黃絹的臉色是多麼難看。由于她在船上,全組船員在船上,可是竟然無法控制貨船……貨船被計算機所控制,而計算機又被有能力的“愛神”所控制!
巨型航機有完善的計算機自動航行系統,隻要控制了航機中的計算機系統,要航機偏離航線,那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
能令航機偏離航道,又在事先知道軍事基地有不尋常的活動,那麼,航機被擊落,也就是全盤計畫中必然發生的事情了!
原振俠-那之間想到了這一點,是以才陡然住口的。他感到了一股寒意,一時之間,再也講不出話來。
黃絹的聲音悠悠忽忽地傳了過來:“你想到那是有可能的了,是不是?”
原振俠在喉際發出了一下幹咳聲,替代了回答。因為這時,他心中又想到黃絹提及的”破壞”,也和計算機操作有關。
計算機負責檢查行動是否安全,有細微之極的毛病,計算機都會指出,而不讓行動展開。而且,負責安全檢查的計算機,一共有三副之多!
但是,如果有力量,令得三副計算機一起“隐瞞”事實的真相呢?
正由于三副“絕不可能出錯”的計算機,同時做出了一切正常的報告,那就使人相信,絕無可能出任何意外,情形就更危險。
等到意外發生之後,再知道計算機靠不住,一切都已發生了!
和控制計算機有關,由外來的力量控制計算機,那是不是和那個至今仍和謎一樣的“愛神”有關?
還是這種力量,對某些人來說,已不再是秘密?
當原振俠在南中國海上和“愛神”,在那種奇異的環境之中相會,聽“愛神”說,要影響控制地球上人類所使用的計算機十分容易,而且過程簡單之際,原振俠已經感到,這可以說是人類的最大災禍,那曾令他遍體生寒!
而如今,近年來發生的兩宗巨大“意外”,如果正是由于計算機裝備,受了外來力量控制而形成的話,這是不是可以說,意料之中的那種突變,已經開始了?已經有人在運用這種力量制造災禍了?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也實在無法忍得住,不發出呻吟聲來!
黃絹想到的,顯然也和原振俠一樣,是以兩人又是一個短時間的沉默,黃絹才道:“這個人,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危險之極!”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亂,他同意黃絹對範圍所下的結論,可是還覺得不怎麼夠。
黃絹在這時又道:“他的危險程度……世界第一……危險到了連我們……都感到顫栗,絕不敢與之……合作,更不敢與之作對的地步……”黃絹又對範圍的危險程度作了一番解釋,而且解釋是如此徹底……卡爾斯将軍是世界公認的一号危險人物,可是範圍的可怕程度,會令卡爾斯也感到戰栗……黃絹在這樣形容的時候,原振俠甚至在她的聲音之中,感到她真的覺得恐懼!
在那樣的情形下,原振俠和黃絹的心境全是一樣的……不管他們之間,曾有過多少不愉快,也不管如今他們兩人之間,有着多大的隔膜,但是對方始終是一個可以傾訴,可以在心頭發寒、感到恐懼時,互相商量對付方法的好對象!
原振俠首先道:“如果……那兩宗事,真是他做的,那麼他是不是有了可以控制計算機運作的力量?”
黃絹苦笑了一下:“誰知道?和那個拯救女神一樣?他們是同路人?一個專司拯救,而一個專司破壞?”
黃絹說出了原振俠心中想要說的話,那更使得原振俠思緒紊亂之極。他有點口吃:“那位先生說……愛神是……神仙,神仙……難道也會破壞和謀殺?”
黃絹顯然也有點反常:“神仙故事中,不是總有好神仙和壞神仙?”
原振俠幹笑了起來:“這個人……我看……明天我見到他,認輸,說我找不出他的來曆算了……”黃絹靜了一會,居然同意:“好,我會說服将軍,叫他别再想要那柄刀。”
原振俠的性格,使他不那麼堅持一件事。黃絹可絕不是想做一件事而會輕易放棄的人,可是這時,她居然同意了原振俠的提議!
這使得原振俠心頭的重壓,又加添了幾分。因為黃絹隻是在調查範圍這個人的資料時,發現了他的可怕和危險,而原振俠卻曾面對過他,而且,無可避免地,還要再度面對他!
原振俠不膽怯,可是這時,他卻有一種難以形容的不舒服。
由于對對方究竟掌握了一些什麼力量,能随心所欲地做他要做的事,自己一無所知!人對于自己知識範疇外的事,總有恐懼感,這是人類的天性,就像再勇敢的原始人,見到閃電都會害怕!
在又沉默了片刻之後,黃絹又說了一句:“就這樣決定了,當我根本沒提過那個古物拍賣會!”
原振俠幹笑了幾聲,沒有再說什麼,放下了電話。為了弄明白範圍的身分,竟會有這樣的結果,事前絕料不到。原振俠拿着酒瓶,就着瓶口喝了一口酒,使自己的思緒平複下來,沒有意義地用力揮了一下手,在夕陽的餘晖中,坐了下來。
他在想,如果範圍真有那麼怪異的能力,那麼他應該是“愛神”的“同類”。因為在此之前,從來也未曾聽說過有什麼人,可以有力量随意侵入計算機,利用人腦的活動能量去控制計算機的,而現在,居然就在“愛神”之後,有了範圍!
雖然範圍是不是有了那種力量,并沒有确切的證明,但至少有這個可能!
接下來的時間中,原振俠不斷地聽着音樂,盡量使自己的心境平靜。可是當晚,他還是睡得不很好,第二天不免有點精神恍惚。
“中國元朝大都工匠之傑作”拍賣會,下午六時舉行。雖然參加拍賣者事先都要取得入場許可,但是寬大的廳堂中,還是座無虛席。原振俠在五時三十分到達,一進去,就看到了範圍。
範圍的衣着神情,看來和上次見面沒有什麼不同。原振俠對于再和他見面,一直心中有顧忌,可是等到見到了他,反倒有一種豁出去的感覺,覺得沒有必要在他面前現出怯意來。
他吸了一口氣,徑向範圍走了過去,範圍揚起眉來,作了一個詢問的神情。
原振俠搖了搖頭。他搖頭,可以代表失敗,找不到他的身分,也可以表示不再和他争投寶刀,總之是代表了一種放棄。
在這樣的情形下,這樣含糊的表示,比講話好多了,反正黃絹也同意放棄。
範圍一看到原振俠搖頭,神情略見訝異,又有點挑戰似地,用他那種冷漠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在他的逼視之下,反倒勇氣陡生,毫無畏懼地和他對視着!
原振俠這種了無畏懼的态度起了作用,範圍主動向他走近了一步,壓低了聲音:“其實,你已經知道我是什麼人了。”
原振俠“嘿”地一聲,由衷道地:“不是,真的不知道你是什麼身分。是以,認輸了——會有人和你競投那柄寶刀,但不是我……”範圍還是感到意外:“以你原醫生的能力,不可能在三天之内一無所獲。”
原振俠這時更感到泰然自若……很多事是這樣的,未發生前,很令人恐懼,但事到臨頭,一豁出去,也就沒有什麼了。
原振俠笑了一下:“當然有所獲,但還是無法知道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是以放棄了!”
範圍有點自負地笑,這個人,似乎連他的每一根頭發,都叫人感到他的自傲。他道:“不是有關我的一些傳說,把你吓倒了吧?”
就算事實上真那樣,在這樣的情形下,原振俠自然也不能承認。他故意發出了兩下“哈哈”的笑聲,同時十分不客氣:“這是十分拙劣的自我标榜手法,十分拙劣!”
範圍一揚眉:“如果我告訴你,所有傳聞不但全是真的,而且也不過是真實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原振俠故意半-着眼,用絕非尊重的神情望向對方,又發出了幾下笑聲,然後道:“那又怎樣?一個危險份子,再危險十倍、百倍,不可能變成别的,仍然是一個危險份子!”
範圍的神情,在-那之間變得極難看,甚至不顧禮貌,刷地半轉過身子去。
原振俠心中一凜,已聽得他道:“明明心中害怕,卻故作勇敢,那隻是少年人的無知行徑!”
原振俠立時反唇相譏:“硬說是人家怕自己,這是心理病态……”範圍又陡然轉回身來,盯向原振俠。
這一次,原振俠故意不和他對望,揮着手,和才進場的那幾個醫生打招呼,同時,用相當響的聲音道:“就算你有力量能侵入計算機,那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我見過一個美麗的女神,就有這個能力……”原振俠講到這裡,才轉回身向範圍望來,隻見有吃驚的神色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原振俠續道:“隻不過她專門拯救,你專責破壞!”
範圍臉色劇變,接下來,他反應之激烈,大大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
正因為範圍的反應怪異之極,是以接下來發生的事,全然不是原振俠所能控制。他不想有那樣的事發生,但既然控制不了,該發生的,自然也隻好讓它發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止或改變。
先是範圍陡然伸手抓向原振俠的肩頭,出手快絕。原振俠再也想不到,看來那樣斯文冷峻,甚至不失高貴的一個人,又是具有異常能力的危險人物,竟會在這樣的場合之下,用最原始的方法對付自己!
那是真正的意料之外!
但不論如何意外,原振俠仍然反應極快!對方一動手,他立時一側肩,範圍的一抓未曾抓中,隻是手指在肩頭上彈碰了一下。
但那也使原振俠十分狼狽,因為他身子急速的一側間,站立不穩,重重碰在身邊的一個胖女士身上。那個女人在他的一碰之下,誇張地尖叫了起來!
這樣,已是夠混亂的了。而原振俠根本沒有機會向那女士道歉,因為他看到範圍一抓不中,手腕一翻,又已向他當胸攻了過來。
原振俠本來,可以順手拉過那位嚎叫着的胖女士,去擋開範圍的攻擊。可是他不是那麼惡作劇的人,而且他也看出,範圍的那一拳,要是打中了那位胖女士,盡管胖女士有十分堅厚的脂肪層,可以起一定的保護作用,但隻怕骨頭還不免要受點損傷。
是以,他隻好向後退。怎知一退之下,又碰上了另一位女士,那位女士也嚎叫起來,被原振俠撞跌得帶翻了幾張椅子,帶翻了的椅子又使得幾個人跌倒。
這一連串事故,使得廳堂大亂了起來!而廳堂之中,是有着極其嚴密的保安措施的-
那之間,隻聽得警笛響起,乒乒乓乓之聲不絕!所有的出口信道,全有保安人員沖進來。
擴音器中傳出了嚴厲的警告聲:“人人留在原地别動!移動的目标會遭到射擊!”
一-那間,人人想動又不敢動,都隻好運動他們的口部。結果是各種各樣的尖叫聲同時發出,震耳欲聾。
這一切,都是在極短時間内發生的事……那麼高尚,全是高貴人士的場合,竟會亂成這樣子!
而更出乎原振俠意料之外的是,制造這場紊亂的範圍,竟然還不肯停手!
他發出一下怪吼聲,-那間,在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出半絲高貴的氣質,簡直像是一頭瘋狗,躍向前,又向原振俠展開攻擊!
原振俠愕然之極……範圍能使得黃絹打退堂鼓,應該是一個非同凡響的危險人物!但如果他隻會像市井流氓一樣動手打架,他危險什麼?這樣子,如何能辦什麼大事?
原振俠知道事情一定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可是這時,他自然無法思索,他拿起一張椅子來,擋開了範圍的一擊。兩個保安人員呼叫着沖了過來,他們都持着-械,而且,看來不是普通的武裝保安人員所使用的那種。
原振俠一看到了那兩個保安人員手中的-械,就陡然呆了一呆,更知道事情必然有極不對頭之處。可是接下來的一切,實在發生得太快!
那兩個保安人員沖過來的時候,正是原振俠舉起了一張椅子,抵抗範圍攻擊之時。
原振俠在當時,無論如何想不到其它的,隻想到:場面這樣混亂,全是來自範圍反常的行動,隻要把範圍制伏,或令他安靜下來,那麼混亂自然也會停止。是以,他全神貫注在對付範圍,也以為那兩個保安人員沖過來,一定也是對付範圍的!
可是事實卻恰好相反!
那兩個保安人員疾沖而至,身手靈活之極,一下子就到了原振俠的身後,手中的-械,同時重重地擊向原振俠的後腦!
那是十分沉重的打擊,令得原振俠在-那之間一陣震蕩,手中的椅子跌下。在那一-間,他隻看到就在他面前的範圍,向着他,現出了一個十分奇詭狡猾的笑容。
也就在那一-間,原振俠腦中靈光一閃,心中雪亮,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當他知道會有什麼事發生時,一切已經遲了,他再也沒有力量去阻止。
原振俠在身子一個搖晃間,手臂已被那兩個沖上來的保安人員抓住,扭向後……那是他在後腦受了重傷之後,反應最遲鈍,也是他身體反抗能力最軟弱的時候。他雙臂一被扭向後,手腕一緊,已被一副手铐反手铐住了雙手。
而且,他又被拉着向後退了幾步,又一副手铐,将他連結在一張十分巨大的陳列桌上!
在這樣的情形下,原振俠除了眼睜睜地看着一切發生之外,還能做些什麼?
他看到,剛才還像是瘋了一樣地制造混亂的範圍,陡然之間恢複了他的冷峻和高傲,正在發出一連串十分簡單、堅強有力的指令。而所有聽他指令行事的人,竟然是在場的所有保安人員!
那些保安人員在混亂一開始之際,就已經完全控制了大廳通向各處的信道和門口。這時,更在不到十秒鐘之内,随着範圍的指令,所有的信道、門口,全都被自動落下的鐵閘所密封……在大廳中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不能再進來。
這本來就是這個展示廳的保安設施,若是有人潛入,觸動了警戒系統,就會有這樣的情形出現。是以,雖然此際是在範圍的指令下出現這種情形的,絕大多數人還是不覺得怎麼樣,以為那是正常的應變。隻是覺得由于一場小混亂而如此應變,未免小題大作了些!
隻有原振俠,已經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了!
他雙手被反铐着,又被連結在一張巨大的桌子之上,用力掙了掙,知道無法動彈,是以他隻好大叫!
那時,在場的紳士淑女,有的已經愕然,有的還在發出尖叫聲,甚至有的在向保安人員發出責問……原振俠覺得,自己有責任提醒他們一下了!
他大叫了起來:“有非常事故發生,人人都有生命危險,别出聲,别動……”在他的大聲呼叫之下,所有人都靜了下來,以十分訝異的神情望着他。
原振俠還未曾覺察到,自己這樣叫有什麼不對時,範圍的聲音響起:“他說得對,劫掠開始,誰動……誰死……”他的聲音不但冷,而且堅決,使聽到的人,都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也都相信他所說的話,絕不是虛言恫吓。他說了“誰動誰死”,那就一定誰動誰死!是以-時間,沒有一個人敢動。
而在這時候,至少有二十個武裝保安人員,手中-械的-口,指向大廳中的貴賓,沉寂維持了三秒鐘。
拍賣主人雙手高舉,叫了起來:“發生了什麼事?你們……你們全是受雇的保安人員,怎麼你們的-口……把那個瘋子抓起來!”
他一面叫,一面伸手指向範圍。原振俠想大叫,令他冷靜下來,可是還沒來得及張口,已經遲了!
範圍的動作,看來甚至是相當優雅的,至少,是十分緩慢的……他身子像豹子一樣躍起,一下子就到了主人的身前,然後,一掌向主人肥胖的頸項劈了下去。
他的掌緣和主人的頸項接觸之際,發出了“啪”的一下,聽來驚心動魄的聲響!主人連臉上的神情都沒有來得及轉換,就倒了下去。
原振俠在這時,才陡然叫了起來:“别傷人,隻管搶掠!”
範圍竟然轉過身來,向原振俠彎了彎腰,行了一個鞠躬禮,同時道:“是!”
他這時這種行動,看來十足像是原振俠在向他發指令,而他表示遵行。再加上剛才,首先叫喊會有非常事故發生的也是原振俠,看來更像是一切行動,都是由原振俠在指揮。
可是原振俠分明被铐在巨大的桌子上,不能移動分毫。是以,那些紳士淑女神情之錯愕,實在是難以形容。
範圍挺直身子,目光四射:“受雇的保安人員,也可以成為受雇的劫掠者,看哪方出的代價高!各位,我不想傷人,請各位合作!”
原振俠一上來就被制住,這時心中的氣惱,可想而知。而且,他的思緒,也紊亂至極!
範圍主持的大規模劫掠行動,這時已經開始。原振俠甚至可以知道,他計畫的第一步,就是以極高的代價,收買了幾家保安公司中的菁英人物。以緻他一聲令下,所有的保安人員,全成了他的手下。
原振俠也可以料到,在展示的那天,自己的出現,使得範圍的行劫計畫,做了一些修正。
因為範圍當然應該知道,大名鼎鼎的原振俠醫生,不是容易對付的人物!有原振俠在場,必然會妨礙他行劫計畫的順利進行,是以他必須一上來,就先對付原振俠!
這就是為什麼他會忽然攻擊原振俠,形成了混亂的原因……隻有在混亂之中,才能出其不意抓住原振俠!
一切看來,完全照範圍的計畫在進行。
原振俠被制之後,範圍已經完全控制了局面。這時,已有好幾個“保安人員”打開了陳列櫃。
“保安人員”把櫃中的“中國元朝大都工匠之傑作”,一件又一件,移到了他們準備好的箱子之中,包括那柄窩闊台大汗的佩刀在内。動作之快,看得所有人瞠目結舌。
原振俠心中在想的是:範圍用什麼方法,帶着那麼多寶物安全撤退呢?
就算他能和贓物一起離開,那麼多被他收買了的保安人員呢?
原振俠自然知道,當範圍收買那些人的時候,不但要有能打動那些人的高價,必然也還有一套,可以令所有人都安然脫離警方追捕的方法……這方法一定切實可行,不然,哪會有那麼多人供他利用?
原振俠知道,酒店的保安系統是一個整體。當信道一被封住之際,除非整個酒店的保安系統中,所有的人都受了收買,不然,早已驚動了警方!
原振俠一想到這一點,心中又陡然一動……範圍出的價錢再高,要收買整個酒店保安系統的從業人員,隻怕也困難之極。
但是,如果他有能力,控制酒店保安部分的計算機系統呢?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不禁有點臉上變色。
恰好這時,範圍又向他望了過來,那更令他感到狼狽!
範圍的神情和眼神之中,有着明顯的炫耀意味,像是在對原振俠說:等我演出一連串的好戲,讓你看看!
同時,他的神情中也有着這種的意味:在這裡那麼多人之中,大抵也隻有你,才夠資格了解我的演出有多麼精采,隻有你才懂得欣賞!
原振俠緩緩吸着氣……這種心态,本來是犯罪者普通的心态,想不到像範圍這樣的大犯罪者,也不能例外!
犯罪者在進行罪行的時候,一方面由于罪行見不得光,自然越隐秘越好,可是内心深處,卻又希望自己的“傑作”,能夠被人知道。
是以犯罪者喜歡搜集自己罪行的資料、報章上的各種報導,縱火狂往往在烈焰飛騰的現場觀看……等等,全是基于犯罪者特種心理現象而産生的行為。
範圍竟然也不能例外,這算不算是他的弱點呢?原振俠知道,自己必然難以避免會和他有更多的沖突,是以想到了這一點。
但這時,他自然沒有什麼結論,他隻是也努力裝出欣賞的神情。
他雙手被反铐着,不能鼓掌,隻好誇張地叫了一聲:“好,真精采!”
範圍居然打了一個“哈哈”,向原振俠眨了眨眼。看得出在那一-間,他有着孩子一樣的真心的快樂!
原振俠真想問問他,是不是真的控制了整個酒店負責保安方面的計算機系統?如果是這樣的話,範圍可以争取相當多的時間,來實行他的計畫……頂樓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故,但是受了控制的計算機,卻可以全然不發出任何警告,當作“一切正常”來處理!那麼,酒店總保安室中的一切人員,自然對于在頂樓發生的事,毫無所知!
但是,那也不能令他有太多可以争取的時間。因為并不是所有參加拍賣的人全到了,後來者發現不得其門而入,必然到處去詢問,很快就可以知道出了意外。範圍所能争取到的時間,大抵不會超過五分鐘!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五分鐘,不知可以做多少事!
他看到當所有的寶物都放進了箱子之後,一共是七隻相當大的箱子。然後,七個人将相當大的七隻箱子,一起推到了一幅巨大的玻璃牆之前。
這個大廳是在超過六十層高的酒店頂樓,有着巨大的玻璃幕牆。站在大廳的中心,就可以看到大半個城市的景色。
當那幾個大箱子被推近玻璃牆時,原振俠就吃了一驚,失聲道:“你要弄破那麼大幅的玻璃?”
範圍冷冷道地:“你有什麼更好的提議?”
原振俠惡狠狠道地:“我提議你下地獄去!”
範圍聲音依然冷漠:“那是一定的,不過現在我還想留在人世!”
原振俠的胸中怒氣勃發,大聲叫着:“那會令很多人受傷,甚至喪命!”
範圍隻是聳了聳肩,原振俠隻好大叫道:“所有人都躲起來,躲到桌子下面去!”
反應快的人,立時依言而為,反應慢的,還不知道會有什麼事發生。而這時,大幅玻璃牆外,已經出現了一個自半空中垂下來的大鐵錘,晃蕩起來,重重撞在玻璃上!
巨大的玻璃牆,在可怕的碎裂聲中裂了開來,碎玻璃一半飛濺進廳堂來,一半不知墜落何方。
玻璃一破,直升機的“軋軋”聲也傳了進來,甚至蓋過了衆人的驚呼聲。隻有巨型的直升機,才會發出那麼驚人的聲音!
原振俠的臉上,也被一小片碎玻璃擊中而受了傷,有一縷血順着他的臉頰流下來,他也沒有法子抹一下。
接下來的一切,在兩分鐘内完成。鐵錘再蕩起,把玻璃牆幾乎完全鏟除,七隻箱子和二十多名保安人員,由垂下的吊籃吊了上去,範圍居然最後離開。
當他登上吊籃之際,還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大廳中的紳士淑女們揮了揮手,姿态優雅。像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作了一篇成功的演說!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廳堂中又恢複了混亂。被打昏過去的拍賣會主持人醒了過來,一副全然不能相信已發生的是事實的神情,但是卻又不住嚎哭着!
許多人去撼動封住的信道、出入口的鐵閘,但是一點結果也沒有,又有不少人因而發出尖叫聲來!
原振俠本來以為,最多三兩分鐘,酒店的保安人員和警方,一定會破門而入的。是以他并不掙紮,忍受着那些平時有教養的紳士淑女,在非常環境中,所表現出來的錯亂情緒和行動。
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十分鐘之後,情形仍然沒有改善!
這令得原振俠意外之極,他大聲地喝着,才使得混亂的場面略見平靜。連他的聲音也有點嘶啞:“别亂,應該有電話可以和酒店方面聯絡的。再不然,直接和警方聯絡,光是亂有什麼用?”
經他一叫,才提醒了各人。手一直捂在挨了重擊的脖子上的拍賣會主人,先沖到了一具電話旁,拿起了電話來,吼叫着:“什麼?拍電影?拍他媽的電影!劫案,真的劫案!什麼全都被搶走了!”
他一面叫,一面喘着氣,整個廳堂中的人都靜了下來。因為接聽電話的人,多半是酒店保安室中的值勤人員,答話通過擴音器,可以使人人聽得到,聲音十分輕松,甚至笑着:“嗨!對白和計算機告訴我們的一樣,一切全照程式進行?可不能耽擱太久,有不少人已經在投訴,拍賣場地封鎖太久了……”原振俠心頭感到了一陣涼意,耳際也嗡嗡一陣響。拍賣會的主持人向着電話,聲嘶力竭吼叫些什麼,他沒有再留意去聽。
因為剛才的一番話,已使他明白,範圍的行動進行得如此順利,的确是利用了整個酒店的計算機保安系統。
原振俠當時,隻是概略料到範圍利用,也可以說是控制酒店的計算機保安系統,來達到犯罪目的,就已經感到了一陣寒意。事後,當他知道了詳細情形之後,他更是駭然,半晌出不了聲。
事後,關于犯罪者如何影響、控制和利用計算機系統這個重要環節,在許許多多有關這件劫案的報導之中,幾乎沒有被提及。
一則,是由于有關方面故意的隐瞞。
(所謂“有關方面”,相當複雜,包括了警方、酒店本身,和酒店計算機系統的供應者──那是一個大财團的勢力範圍,還有,甚至是國際警方,以及一些原振俠看來,來曆不明,但是顯然又有着極大影響力的神秘人物……猜測可能是各大集團的特工,或者是各國的情報人員。)這些力量聯合起來,隐瞞酒店保安系統的計算機,從頭到尾在幫助犯罪活動這一事實的原因是:這種事情太駭人聽聞!由于計算機已經滲入了現代社會生活的每一個部分,要是電腦竟然靠不住,不但不是人類生活的朋友,而且是人類社會秩序的敵人,那會引起什麼樣的大紊亂!
結論是:除非現代社會能夠全面、徹底地和計算機割斷關系,不然,這種“事實”的真相,必須向公衆隐瞞,以免造成社會秩序的大崩潰。
二則,雖然有原振俠的竭力舉證,可是所有人等,都不相信有“人腦可以控制計算機”這種事,并且譏笑原振俠是一個幻想家。原振俠可以舉出具體的例證來,他可以請黃絹來作證,可是他沒有那樣做。
在所謂“事情發生之後”,實際上已經曆了許多事。主要是由警方和計算機公司為主的各種調查和研究,有興趣參加這種調查研究的人越來越多。
原振俠由于是主要的在場者,開始時幾乎參加了所有的調查工作,增加了他許多額外的負擔。但到後來,有興趣的各方“神聖”群集,原振俠感到了厭惡,是以他堅決拒絕了再出席任何調查工作的“聯席會議”,總算有了暫時的清靜。
對了,隻是暫時的清靜。他為了心情煩,特地向醫院請了假,到了一個小島上。那小島十分幽靜,他的一個朋友,有一幢小小的别墅在島上。
他準備在島上,好好地将整件事-開,隻是毫無目的地躺在海邊的大石上,聽濤聲,看白雲,過幾天平靜的日子。
他的确過了一天平靜的日子。
第二天,仍然在海邊消磨了大半天,到了夕陽西下時分,他躺在一塊平整的大岩石上,面向着海。夕陽在海水上閃起萬道金光,令他感到自己像是蕩漾在那片金光之上時,他感到有人正接近他,他不安地轉過身來,就看到了黃絹。
他躲到這小島,不想見人。可是這時他一看到了黃絹,就忍不住喝了一聲采,立時一躍而起,視線再也離不開她。
黃絹走過來的時候,是迎着夕陽的,原振俠一轉身,看到了她,她就站住不動了。金黃色的夕陽餘晖,形成了一個奇妙絢麗的光幕,輕輕柔柔地把她整個人都包在其中。
原振俠躺在海邊的大石上,這時潮水已漲,接近大石,要在沙灘上踏着海水。黃絹也就赤着腳,海水卷起的白沫恰好淹過她的腳背,在她的小腿上留下了晶瑩的、細小的、映着晚霞反照的小水珠,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如同夢幻一樣的裝飾。
短褲和在腰際打了一個結的襯衣,使她露着的那一截腰肢,看起來如此細柔。她的雙臂,甚至有少女的不知所措的羞澀,有點不自然地擺動着,右手向上略舉,看來準備去掠一掠頭發。可是實際上,她的頭發絕不需要整理,是以手舉到了一半,也就遲遲疑疑地不知怎麼才好。
她站着,看來那麼挺直。當原振俠望向她的時候,她的眼神閃耀,不知是出自她内心的一種深情的光輝,還是晚霞的反映,她的眼神是如此不真實和變幻不定,可是已美麗和令人心醉得窒息!
夕陽特有的那種光芒,令她美麗的臉龐增添了幾分成熟的韻味。這種成熟是女性的成熟,使原振俠和她隔得雖然還相當遠,可是已經可以聞到自她胴體中,散發出來的那種成熟女性的體香……那對成熟男性而言,是天地間最大的誘惑!
原振俠當然一直知道,黃絹是一個出色的美女,可是他也一直覺得黃絹的美麗,有着太多的裝飾和附屬,她和種種有損她美麗的一切,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可是這時,站在夕陽餘晖中的黃絹,卻全然就是她自己,和權位、金錢、名銜、争鬥、世界大事、紛争擾亂全然無關。她就是她自己,把她的美麗自一切束縛中掙脫了出來!
原振俠看得發怔,這時,他才知道古人所說的“驚豔”和“看得癡了”是怎麼一回事。他看到黃絹在呆了一呆之後,想再向前走來,他忙作了一個手勢,令她站着不要動。
黃絹隻是把頭略仰高了一些,果然凝立着不動。原振俠急急向她奔過去,奔近她的時候,濺起的水花,使得他們身上都濺上了水點,有幾滴水珠濺在黃絹的臉上,黃絹也不去抹拭,任由水點在臉上映着夕陽迷人的光輝。
原振俠到了黃絹面前,兩人都不說話,先是互相凝望着,像是要直望進對方的心坎中去。雙方都想保護自己,掩飾一下自己心底的秘密,不想讓對方深入到心中的盡頭,他們用眨眼,來短暫地切斷對方的目光。
但随即,他們不再掩飾,他們感到,互相之間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掩飾的。他們感到,如果天地之間有一個最了解自己,甚至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的話,那麼,這個人現在就站在面前!
怎麼可能在這樣的一個人面前,掩飾自己呢?
于是,他們不但不回避目光的接觸,而且,緊緊地擁在一起,誰都不說話,隻感到對方的呼吸和心跳。緊靠着的兩個人,在沙灘上留下的隻是一個影子,當他們手挽着手,一起從沙灘走回那小屋子去的時候,天色早就黑了。
進了屋子之後,沒有人想到要着燈。小屋子中光線自然很黑,可是也能令他們互相看清對方。
而且,心靈上的了解,比通過視覺所得的了解更重要。他們緊擁,熱吻,靈魂和肉體之間的界限,由模糊而消失。他們互相用可以控制的身體,也用隻是意念上的心靈活動,探索着對方,目的是要把雙方融為一體。
在他們之間,有着許多許多隔膜,這時全被他們-到了九霄雲外。他們真正融成一體,各自都全然失去了自己,感到自己不再存在,成了一種新的形體。這新的形體,是全然不可捉摸的、變幻無方的,可是又令人沉醉其間,最好從此再也不要有自己。
然而,自己還是漸漸回來了,在汗珠的濡濕中,在急速的喘息中,在劇烈的爆炸感中,自己慢慢地回來。他們睜着眼,可以看到在黑暗之中,自己慢慢地形成……這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一大團不知是什麼的形體,慢慢分了開來,又成為兩個人,其中有一個是自己。像是從黑暗中逐部分逐部分形成,先有了模樣,然後,又漸漸有了感覺。
終于,他們一起長長地籲着氣。又過了很久很久,原振俠才首先打破沉默。
黃絹像一頭小貓一樣,屈着身子偎在他的胸前。原振俠撫摸着她的短發,聲音有點像夢呓:“剛才,我完全不知道有自己……”黃絹發出了一下滿足的聲音,身子縮得更緊。原振俠陡然把雙手雙腳,用力伸展了一下:“可是,終于,自己又回來了……”黃絹的聲音輕柔:“我……是從你身上……回來的。那種感覺……我隻覺得是從你身上回來的——”黑暗中,她的大眼睛閃着亮光。她半撐起身子來,凝望着原振俠,忽然“咕”地一笑:“我肚子餓了!”
原振俠笑了起來,拉着她進了廚房,一直到吃飽,歡笑聲沒有間斷過。然後,到了他們都轉動着酒杯坐下來時,又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黃絹才籲了一口氣:“是為了範圍那件事來的……”原振俠早已知道,黃絹絕不會為了要和他在一起而來,不過他不願意接觸到這一點,是以他才一直拖延着。但既然黃絹已說了出來,夢幻結束,要進入真實了!
他歎了一聲:“劫案使人震驚,其實,以範圍的能力而論,這次犯罪,實在算不了什麼。”
黃絹直視着杯中的酒……她很喜歡這樣的凝視:“你是指他利用了酒店計算機系統而言?”
原振俠點了點頭,黃絹又道:“據了解,酒店的計算機系統,受了輸入資料的誤導,以為當時拍賣會、酒店和一家電影公司三方面合作,要拍攝一些‘相當逼真’的場面,而且一切全經過董事會的準許。”
原振俠又點了點頭:“是,甚至計算機終端機,也可以影印出正式的準許檔案來。”
黃絹直了直身子:“你認為……你堅決認為,這和那個……愛神,能控制計算機操作的力量是一樣的?”
原振俠道:“我沒有堅決認為,如果我堅決認為是這樣的話,就會請你來證明,世上真存在有那樣的力量!”
黃絹揚了揚眉:“事情很轟動,各方面都有人派出來,想了解真相。”
原振俠有點憤然:“事實上,他們根本沒有膽量去接觸真相……”黃絹沉默了片刻,輕輕地呷着酒,舌尖和金黃色的醇酒相碰時,有輕微的誘人的顫動。
原振俠歎了一聲:“關于計算機被利用,其實有更驚人的事實在,可是卻沒有人願意深一層地去研究探索!酒店的計算機系統受控制,事情還比較簡單……”黃絹點頭:“是啊,我也不明白你為何堅持。一個計算機資料員,隻要夾帶一些不正确的資料,就可以達到這個目的。”
原振俠揮着手:“拍賣會方面,事先有極嚴密的保安措施,通過了五家信譽好、業績好的保安公司,挑選了認為絕對可靠的保安人員……”黃絹咬了咬下唇,舌尖又舔掉了一些沾在唇上的酒:“那些所謂可靠的人,結果全叫範圍收買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那些人,在決定聘用他們之前,都會把他們的資料,送到國際刑警總部去,由計算機資料作最後的稽核。國際刑警總部的計算機,和全世界各地都有聯系,那是世界性的計算機系統。‘絕對可靠’的結論,就是經過了那樣的程式所得出來的。”
黃絹像是猜到了原振俠要作出什麼樣的結論,她目光閃爍,有點不安地轉換了一下坐着的姿勢:“人是會變的,在大量金錢的誘惑之下……”原振俠用力揮了一下手,打斷了黃絹的話頭:“每一個人都受了收買?‘絕對可靠’的二十七人,個個都受了收買,沒有一個例外?”
黃絹用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每個人……都有他被收買的價錢。”
原振俠呆了片刻,一口喝幹了杯中的酒:“你甯願相信人性那麼醜惡,那麼沒有希望?”
黃絹的聲音聽來平淡:“還有什麼别的選擇?”
原振俠一字一頓:“我選擇,國際刑警總部的計算機系統受了控制,而作出了不正确的結論。那二十七個人,可能本來就是範圍的手下!”
黃絹陡然站了起來,吸了一口氣,又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她才道:“這個人……這個範圍,如果他有這樣的能力,他簡直可以做任何事了。我看他不必去搶劫什麼,搶劫行動,終究還是要冒一點風險的!”
原振俠苦笑:“可是卻也帶給他極度的享受,我在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這一點,他當那是最刺激的遊戲。我看他會不斷地犯罪,而且一次比一次更追求刺激,也就是說,一次比一次犯罪的規模更大……”黃絹蹙着眉,她這次來,和原振俠有很多有關範圍的事要讨論,但真正的目的,卻又不能對他說。
黃絹的真正目的是想和範圍聯絡,她不一定要利用範圍去做事,但是至少不想和範圍處在敵對的地位。她知道,盡管各國的高層情報組織,在表面上都不願接受原振俠的結論,但是事實上又都覺得有這個可能,是以更急于和範圍接觸。
範圍是一個肆無忌憚的犯罪者,當一個犯罪者的犯罪能力,大到了像範圍那樣,犯罪行為就會轉變,會在人類行為中由犯罪而變為不犯罪……非但不犯罪,甚至還可以成為英雄行為!
中國人大抵是最早,看清楚了這種人類行為的奇異轉換過程的。堪稱人類文化史上最偉大的哲學家……莊周先生說過:“彼竊鈎者誅,竊國者為諸侯。”
(偷一個皮帶扣子的人,會因犯罪而被殺;偷了一個國家的人,可以做皇帝!)又豈止黃絹想和範圍接觸,其它想和範圍接觸的勢力、組織,不知多少!
以前,那種驚人的犯罪行為,和範圍之間的聯系十分隐密,沒有确鑿證據。可是這一次卻大不相同,範圍全然以本來面目行事,有超過一百個目擊證人,目睹他進行犯罪行動。
範圍等于向全世界的治安力量挑戰,宣布他自己是犯罪者,他挑戰成功。而且現在他要是肯露面,看來不但不會入獄,反而會被許多國家待為上賓!
原振俠也隐約可以料到一些黃絹所隐藏的真正目的,他聽來像是不經意地問:“事情發生已經一個月了,還是沒有他的消息?”
黃絹沒有回答,隻是欠了欠身。她雖然沒有說什麼,但等于已經回答了問題:還是沒有範圍的消息。
要在各方面全力追查之下,可以銷聲匿迹躲起來一個月,像是消失在空氣中一樣的人,已經不多。而範圍不單是一個人,還有和他一起上了那架大型直升機的二十七個手下!還有那架大型直升機,還有那七箱寶物……直升機當時在酒店的上空停留了五分鐘,目擊者成千上萬。
人人都以為那是在拍電影,地面上,警察還維持着秩序呢!
大型直升機的“表演”,令地面上的圍觀者掌聲雷動。然後,在幾千雙眼睛的注視下,巨型雙翼直升機向南飛,飛出了人們的視線。
在接下來的半小時之中,有許多人曾見過這架巨型的直升機。警方人員通路了許多目擊者,證明直升機一直在向南飛。
最後在海面上見到那架直升機的,是一艘漁船上的漁民,一共十多個人。都說從來也未曾見到過那麼大的直升機,是以印象十分深刻。
自此之後,直升機就不知所終。沒有人知道整架直升機,和機上至少三十個人(單從酒店頂樓出去,上了直升機的,已經有範圍和二十七個保安人員),以及七箱寶物去了何處!
當然有去處,隻不過不為人所知而已。
黃絹靜了片刻,才道:“有幾種揣測,最可信的一種,是海上有大型船隻接應。”
原振俠點了點頭。海上有大型船隻接應,自然是合理的推測,大型船隻可以“化裝”為大型捕魚船、貨櫃船、運油船、郵船等等。
大型船隻要“消化”一架直升機和幾十個人,輕而易舉。
更有可能,範圍的總部,就設定在這樣的一艘大型船隻之上……黃絹又說了幾種猜測,原振俠道:“我想,大型船隻的推測,應該最接近事實。”
黃絹現出了一種相當複雜的神情來,欲言又止。在這時候,原振俠突然揮了一下手,顯然他們同時想到了同一件事。
原振俠向黃絹作了一個手勢,請她先說。黃絹吸了一口氣:“有一個組織,十分神秘,也十分活躍……他們的活動,絕大部分和犯罪行為有關,這個組織的名稱是‘非常物品交易會’,你聽說過?”
原振俠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黃絹有點迷惑:“這個‘交易會’,擁有一艘豪華之極的大客輪,在那客輪上,甚至整師坦克部隊的裝備,也有交易……”原振俠點頭:“是,我聽說過……”他又搖頭:“但我不認為那和範圍有關。”
黃絹有點急速地眨着眼:“對于‘非常物品交易會’,你知道……内幕?”
黃絹顯出她對那個組織的濃厚興趣,原振俠的反應卻出奇地冷淡:“不,我隻是約略聽說過。”
黃絹的神情相當疑惑,原振俠呷着酒,避開了她的目光。
原振俠确然知道“非常物品交易會”的内幕,他是在他尊敬的那位先生那裡知道的。也知道有兩位值得尊敬,而他未曾見過面的先生,一位外号叫“鷹”,一位外号叫“浪子”的,曾和這個“交易會”,有一場十分熱鬧的交手經過。
也正由于這一點,他才肯定那和範圍無關。因為他覺得,行事手法和性質都截然不同──如果範圍恰好也利用了一艘大船,那隻是巧合。
黃絹側着頭:“範圍為什麼要公然行劫那批古物,也沒有人猜得出。計算機公司……全世界幾大計算機公司,放棄了勾心鬥角的競争,破天荒聯合起來。他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計算機怪傑康比博士。”
原振俠“啊”地一聲:“博士還沒有消息?”
黃絹盯着原振俠:“沒有……原,在南中國海上的遭遇,你有瞞着我的地方!”
原振俠歎了一聲,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拉了過來,放在唇邊,輕吻着她的指尖。黃絹緩緩地吸着氣,原振俠道:“是,不過瞞着你的,隻是一點。”
黃絹整個人震動了一下,有極短的時間,她的神态簡直就像一頭獵豹一樣,眼中射出可怕的光芒來。
原振俠卻不理會她的反應怎樣:“那隻是我和海棠之間的一句對話。她問我:‘你選擇了誰?’我反問她:‘你選擇了什麼?’“黃絹把那兩句話反複念了幾遍,有些迷惑:“這并不是什麼秘密,你為什麼要瞞我?”
原振俠苦笑,雙手一起握住了黃絹的手:“我不想同樣的對話,在我們之間重複一遍——”黃絹低下頭去,她長長的睫毛不住地抖動,可見她心情正十分激動。可是當她擡起頭來時,卻顯然已令自己平靜了下來。
她全然轉換了話題:“範圍和愛神,是不是有某種聯系?他們都對計算機……”原振俠不等她說完,就歎了一聲:“你才是有事瞞着我……”他再歎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他想到剛才和黃絹共同跌進了夢幻的歡樂,實在不願意重回現實世界中來。
黃絹咬了一下下唇:“是的,事實是,據知,至少有二十個國家的元首……實際掌握權力的領袖,收到了範圍署名的函件。”
原振俠自黃絹的神态上,察覺了黃絹有事隐瞞着,可是他再也料不到,竟然是那樣的大事!範圍既然已有了那樣的行動,那麼他的下落不再重要,他布置那場劫案的目的也十分明顯,那是公然展示他的能力!-
那之間,原振俠有點喉頭發幹。他舐了舐嘴唇:“說些什麼?”
黃絹猶豫了一下,自袋中取出了一張紙來。那是一張影印的紙張,看來一點也不特别,可是當她遞給原振俠的時候,她的手有點發顫,原振俠在接過來的時候,也感到極度的不自在。
他把折起的紙打開來,一望而知,那是計算機打字機印出來的字型……英文。信的内容很簡短:“閣下治理整個國家,可曾思及依靠什麼力量?亦即整個國家統治機器之運作,能否脫離貴國各種機構之計算機系統?本人能影響任何計算機系統之運作,不久,貴國将會切實知曉本人在這方面之超特能力,屆時當再進行聯絡。再者,送達閣下之信件,便是本人運用此種特殊?transferinterrupted!”
信末的署名是“範圍”……用英文拼音,然後是龍飛鳳舞的兩個漢字簽署。
原振俠看得呆了半晌:“發生了什麼事?”
黃絹低歎了一聲,可想而-a發生的事一定是範圍宣稱的“影響計算機系統的運作”。黃絹欲言又止,那又顯然是牽涉到了十分重大的秘密。
看到黃絹這樣的神态,原振俠正想叫她不想說大可不說,反正事情與他無關。
黃絹卻已開口:“據知,收到這種信件的各國元首,由于信件是完全不按照正常的程式,自動出現在處理最機密檔案的計算機終端機上,是以大起恐慌。都曾下令徹底檢查計算機系統,可是一點毛病也查不出來。”
原振俠有點懶洋洋:“貴國一定也曾這樣做過?”
黃絹道:“并沒有例外……在收到信之後的一個月,一次大規模的軍事演習,程式由電腦安排,完全違反了原來的計畫……幸而是演習,如果真的發生了戰争,結果一定是全軍覆沒!”
原振俠并不感到特别震駭,因為這是目前人類信賴計算機運作的情形下,一旦有了意外的必然現象。
黃絹用力揮了一下手:“蘇聯的一枚最新型飛彈,偏離航道兩千公裡,再加上震動世界的核電廠……”原振俠不等黃絹講完,便用力一揮手,打斷了她的話頭。然後,凝望着她,眼神之中帶有深切的惘然,甚至接近悲哀。
好一會,他才長歎了一聲:“你向我說那些有什麼用?我幫不了你什麼!”
黃絹的眼神之中,卻顯出極其熱切的神采來:“你能幫我,隻要你願意!”
原振俠不等她再向下說,就霍然站起,急急道:“好,就算你說得對,可是我不願意幫你,絕對不願意幫你,沒有什麼力量可以令我幫你……”他一口氣說下去,語氣堅決之極,雙手緊握着拳,而且神情也出現少有的緊張和嚴峻,甚至于額上的青筋也隐隐綻起。他如今這種神情,隻怕他自己照鏡子,也會吓上一跳!
那種神情,自然是他内心實在感到了事态嚴重之後的一種反映。
事态嚴重在:範圍這個大犯罪者,有了幾乎可以為所欲為的力量。雖然現在還不知道他終極的目的是什麼,但一想起來就令人不寒而栗。
事态又更嚴重在:原振俠一下子就可以料到黃絹,或其它各國的決策者,在面對這種力量之際,首先想到的,就是想和這種力量結合!
那是人類曆史上,不知多少野心家做過的夢……成為全人類至高無上的統治者!
本來,要把這樣的野心大夢化為事實,絕不容易。在曆史上所留下的失敗者,名字可以列成一長串。
可是,當全人類在不知不覺間,把自己的主權逐漸向計算機移交出去,而且交得心甘情願之際,要實行這樣的野心大夢,就容易得多了!
誰隻要控制了計算機系統的運作,誰就可以成為全人類的最高統治者!
黃絹要自己幫助的是什麼呢?原振俠的思緒十分紊亂。是要自己和範圍去接觸?是覺得範圍和愛神之間,必有某種程度之聯系,再要自己去找愛神?
一聯想到這一點,原振俠的心中更亂。他是和海棠一起見到愛神的,海棠所屬的那個勢力,當然比卡爾斯将軍,更急切想擁有全人類的統治權,他們當然也收到了範圍的信。
那麼,海棠會不會也來找自己呢?在極度的混亂中,原振俠有點神經質地又叫了起來:“我絕不會幫你……”他一面叫着,一面狠狠向黃絹望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黃絹對他堅決拒絕的反應是一點也不在乎,作了一個無所謂的手勢,同時十分輕松,和他緊張的神态恰好相反,語調也帶着幾分調皮:“别說得太肯定了!我不能令你改變主意,會有人能令你改變主意!”
原振俠把拳握得更緊,他用壓制的,但是又迸發的、充滿怒意的聲音叫:“沒有人能!”
黃絹仍然像置身事外一樣地望着他,原振俠正不明白,何以她會有這樣的神态時,忽然樓梯上傳來了一個輕柔動聽,入耳之後全身有說不出的舒暢的聲音:“不見得吧,别太肯定了!”
一時之間,彷佛天下地上,再也沒有什麼事情是大不了的。
無論肩上有多麼重的重擔,也被那一句話化為烏有,就算腳下所踏的是滿途荊棘,也在這一句話之中化為柔軟的菲菲芳草。
原振俠剛才的心情,何等緊張,不但雙拳緊握,連額上的青筋也綻了起來,說話已不是說出來,而是近乎聲嘶力竭叫出來的!
可是,就在那句話一入耳之後,他握緊的雙拳松開,又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全身肌肉自然而然地一起放松,他可以清楚地感到這種松弛。
雖然那句話所說的,他不同意,可是那聲音入耳,實在太令人身心舒暢,是以,他不想與之争辯,隻是懶洋洋地笑。
那種極度放松,彷佛已超然物外的感覺,多年之前,他有類似經驗。那是他還在醫學院求學期間,教授采用了特殊方法,教毒品對人體、對人的思緒的影響,他自願接受了一次嗎啡注射之後,有類似的反應。
後來他在作報告時,曾形容這種感覺,彷佛是跌進了一種清清楚楚被催眠的境地之中!
這時,原振俠陡然回想起來,心中不由得怔了一怔!催眠的力量?那動聽的聲音是什麼人發出來的?何以會使自己有那樣異特的感覺?難道那正是一種催眠的力量?如果是的話,那麼,發出那聲音的人,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具力量的超級催眠大師!
原振俠雖然心念電轉,那語音餘音袅袅,兀自在他的耳際盤旋。或者說,已直入他腦際的聽覺神經中樞,在那裡徘徊不去,使他的身心仍感到舒暢無比。
他十分悠閑地擡頭尋聲看去,臉上挂着一種看來心滿意足的笑容。
原振俠和剛才那種劍拔弩張的神态,全然判若兩人。聲音是從樓梯上傳下來的,他尋聲看去,自然而然要擡頭向上,是以視線也就會掠過黃絹。
他看到黃絹在笑着,俏臉上有着幾分幸災樂禍的神色,但也有幾分妒嫉的神采。
原振俠心中閃電也似地閃過了一個念頭:莫非是海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