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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之169:破解女“飛賊”案

南京德勝路中段有條名叫“草鞋巷”的胡同,草鞋巷口有家百年老店——“六和堂中藥鋪”。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六和堂”是南京市一家小有名氣的中藥店,該店不但中藥品種齊全,而且價格公道,待客和善,是以多年來一向生意興隆。

六和堂的老闆姓朱名嘉儀,四十來歲,身高架寬,體胖腹大,生就一張彌勒佛臉龐,一天到晚笑容可掬。朱嘉儀心地慈善,一貫樂善好施,冬施粥,夏舍藥,遇上窮苦人在買藥時付不全藥費的,總是半賣半送,是以人稱“朱菩薩”。朱嘉儀喜歡習武,盡管練了二十多年沒練出什麼名堂來,但是不管冬夏春秋,每天雞鳴即起,打拳舞劍。

1935年2月13日,朱嘉儀和往常一樣,雞叫頭遍即起床,來到後門外臨河的空地上,先打了一套心意六合拳,又練了一套八卦掌,稍稍歇口氣,又舞了會兒劍。必修的晨課結束,朱嘉儀回到宅院,漱洗後在院子裡擺上一套茶幾椅子,坐下喝茶吃早點。

朱嘉儀用過早點,和往常一樣,去店裡招呼夥計開門。六和堂的格局和當時江南大多數店鋪一樣,前面是店,後面是宅院,前後之間的分界線是一道腰門。老闆及其家眷住後面,四個夥計家都在南京,每天輪流留一人在店堂裡住宿值夜。今值夜的是年前剛滿師、正留在老闆身邊“幫三年”的年輕夥計小莊,他才十八歲,正是貪睡的年齡,朱嘉儀走進店堂時,他剛剛起來,還在收拾地鋪。小莊見老闆進去。不無歉意地說:

“先生,我起晚了!”

朱老闆一副菩薩臉孔,笑笑道:“别着急,還不晚。”

突然,朱嘉儀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鼓動鼻翼,用力呼吸了幾下,問道:“怎麼有一股麝香味?”

朱嘉儀一說,小莊也留心到了:“哎!真的有這麼一股氣味!”

當初的中藥鋪子,野山參、麝香、羚羊角、猴棗、珍珠粉等珍貴藥品都是必備之物,否則就不夠檔次,難保生意。但是,這類珍貴藥品畢竟供應有限,是以進貨一般都比較少,而且都放在貨房(倉庫)裡。六和堂的貨房在店堂間的樓上,麝香又放在密封很好的瓷甏裡,縱然氣味再濃郁也不至于洩漏到樓下來。

朱嘉儀一臉疑惑:“昨天晚上樓上有什麼響動嗎?”

小莊眨着眼睛:“别是貓把藥甏蓋頭弄掉了!”

這就必須上樓上看一看了。朱嘉儀和小莊一前一後走上樓梯,貨房的門不上鎖,一推就開,一股更濃的麝香氣味撲面而來。兩人入得門去,定睛一看,盛麝香的瓷甏的蓋子确實已經掀開在一邊!

“唔!怎麼搞的?”朱嘉儀急忙走過去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啊——!”

瓷甏裡的麝香已經不翼而飛,隻留下半甏用以幹燥的石灰!

接着,小莊又發現另外幾個瓷甏的蓋子也打開了,一檢查,裡面盛着的野山參、天然珍珠、猴棗、羚羊角均已不翼而飛!

“不好!遭賊偷了!”

清點下來,被盜竊的珍貴藥品合計價值達1300餘元大洋。這個數額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是一筆很大的錢财,當時造一幢花園洋房不過十來萬大洋,一個少校軍官每月的薪饷扣除吃穿也僅十多元銀洋。朱嘉儀遭此損失,簡直如遭雷轟,頓時臉色煞白,一個踉跄癱倒下來,發出一陣哀号。

這時,店裡其他三個夥計和賬房先生先後趕來上班了,見狀皆大吃一驚。賬房先生年近六旬,見多識廣,還算拿得穩主意,說:“此事須報警察局,請他們破案,追回贓物。”

朱嘉儀點頭:“言之有理!”

于是,賬房先生派一個夥計去警察分局報案,同時寫了一張“本号内部整理,暫停營業一天”的紙條貼在外面大門上。

鼓樓區警察分局接到報案,派一個巡官帶着三個警察騎着自行車趕到六和堂來。這巡官姓牛,三十來歲,瘦高個子,據說曾去日本東京留過學,專攻刑偵專業,但他從1927年“首都警察廳”成立做刑警以來,破案方面從未有過什麼轟動的建樹。隻是牛巡官七八年警察當下來,敲詐勒索卻已習慣成性,此刻一進門就自言自語嘟哝道:

“他媽的,昨晚玩牌沒睡好,今兒個上午剛要眯一會兒,就讓出現場來了,真是晦氣!”

朱嘉儀一聽,心領神會,一面張羅茶水點心,一面派夥計火速買來一條“哈德門”香煙,送到牛巡官面前:“一點小意思,請巡官先生和幾個弟兄抽着玩兒。”

牛巡官以往去商店廠家勘查現場,哪家都得奉上個紅紙包,裡面少說也有幾塊光洋,手下人則别有打發,回頭破了案子還另有“意思”。此時見朱嘉儀隻送一條“哈德門”,肚裡的氣便不打一處來,尋思道:這不是打發叫花子嗎?哈哈,朱老闆,好得很,咱牛某人算是認識你了!

牛巡官心裡發火,外表卻紋絲不露,接過香煙連聲說“謝謝”,随手把整條“哈德門”拆開,全部撒給手下三個警察,然後下令勘查現場。

牛巡官幾人已經準備把這樁盜竊案掖掉,是以勘查現場時馬馬虎虎。先去樓上貨房,借口朱老闆等人已在現場走動過,把現場搞亂了,已經無法勘查,就下樓來了,隻吩咐朱嘉儀寫一份失物清單交他們帶走。

接着,勘查竊賊進入現場的途徑,牛巡官四人步出店堂作“仔細”觀察。六和堂的大門外是德勝路,走進石庫門大門,是一個三十多平方米的院子,供曬藥材用。院子左側是草鞋巷,砌着一堵八尺高的圍牆:右側是另一家店鋪“日升醬園”。穿過院子,就是六和堂的店堂,日間營業,夜晚則上排門闆打烊,隻留一扇小門供人出入。牛巡官幾人轉了一下,發現這扇小門的門闩上有明顯的銳器劃出的痕迹,遂下結論道:竊賊是用匕首、小刀之類的工具撬開門闩進入店堂,然後摸上二樓貨房作案的。

但是,晚上院子大門緊閉,大門的門闩上并無銳器劃痕,竊賊是如何進院子的呢?

牛巡官的結論是:竊賊是用梯子架在草鞋巷裡的六和堂左側圍牆上攀爬進院子的。

六和堂的一個夥計對此高論有異議,在一旁小聲嘀咕道:“深更半夜扛着這麼長的梯子在馬路上走。又不是電燈公司修路燈的,還不惹人懷疑?賊骨頭怎麼敢?”

牛巡官聽見了,飛快地掃了夥計一眼,而後盯着朱嘉儀:“朱老闆,看來貴号自己養有偵探啊,那我們就不湊這份熱鬧了!”

朱嘉儀連忙上前說好話,又把那個夥計訓斥了幾句,這才使牛巡官勉強息怒。

現場勘查連抽煙喝茶吃點心在内不到一小時就結束了,牛巡官一行臨走時說:“這個案子偵查起來難度蠻大,能不能偵破還是個未知數。反正我們盡力去查,一旦破案立刻通知你們來領回贓物。”

牛巡官的“盡力偵查”是這樣的:他們回警察分局後,以寫《現場勘查報告》、畫現場勘查分布圖、開案情分析會為由,先混了三天。然後,四個人分成兩個小組,分頭去全市中藥店鋪訪查是否有人廉價出售六和堂失竊的藥材。

兩天訪查下來,并無線索。于是,牛巡官向分局長黃迪飛報告:“六和堂案”由于無線索,隻能暫時挂起來,以後再說。

黃迪飛答:“可以。”

這樣,“六和堂案”就作為疑難懸案挂了起來。分局長黃迪飛無論如何也未曾料到,自己此舉不久後竟會成為被掀掉烏紗帽的緣由。

“六和堂案”發生後的第10天——1935年2月22日,也在德勝路上,距六和堂中藥鋪僅百步之距的“仁發當鋪”也遭到竊賊光顧。

仁發當鋪在當時南京典當行業中,就開業時間而言,屬于新秀。老闆丁仁發,安徽合肥人,據說其父曾在淮軍首領李鴻章手下當過參将,其本人早年也當過李鴻章的戈什哈,發過些不明不白的橫财。辛亥革命後,丁仁發開始經商,在合肥、九江、黃石、漢口均有商号。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後,丁仁發移居南京,在德勝路上開了仁發當鋪。

仁發當鋪的格局和六和堂中藥鋪差不多,不同的是門面比六和堂闊一倍,店堂前院子的圍牆高達一丈二尺;大門也厚,外面包着鐵葉子,釘着密密麻麻的銅釘。舊時典當行業要想生意興隆,講究的是一個“信”字。一些達官貴人或者家眷、富商巨賈,有時也有捉襟見肘手頭拮據之時,為應急,就會将珍寶古玩之類悄然送進當鋪作抵押,典一筆款子去派用場。這時,當鋪就須突出“信”字了:一是嚴格保密,對外不事張揚,守口如瓶,隻字不露;二是典押期滿客戶來贖時,保證典押物品原封交出,不損不壞,不黴不蛀。做到了“信”這一條,當鋪就樹牢了牌子,站穩了腳跟,生意就會源源不斷而來。仁發當鋪為達到這一标準,采取了不少措施,單防火防盜就花了不少本錢,不但設施完善,還專門雇了四個護院,日間睡覺不幹事,晚上巡更守夜,防火防盜。如此七八年下來,仁發當鋪從未出過事。

殊不料,2月22日晚上,仁發當鋪出事了。

這天,适逢倒春寒,老闆丁仁發下午當鋪打烊前接到住在郊外薛家村的一位當年軍中盟兄送來的飛馬文章,說那位仁兄中風病危,即将西行。丁仁發素重情義,到這當兒哪怕再忙也須趕去。

丁仁發給李鴻章當過戈什哈,養成一副機警禀性,平時他行使着哨長職能,一晚上起來三四次,檢視護院是否盡職。這天晚上估計是來不及趕回來了。便在出門前召來四個護院,吩咐務必警惕,勿生懈心,好好看家護院。丁仁發特地強調兩點:一是六和堂中藥鋪剛發生過盜竊案,說明竊賊已把目光盯向德勝路一帶,是以要特别注意防盜:二是今天奇寒,深更半夜更甚,為驅寒氣可以吃雙份宵夜,可以喝姜糖茶,但不可以喝酒,一口都不能喝。

臨末,丁仁發沉臉問道:“你們四個都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

“那我丁某人拜托了!如平安無事,明天每人加發賞金;但如果玩忽職守出了事,那休怪我姓丁的不客氣!”

入晚,四個護院按照慣例,由當鋪賬房先生陪同着兜巡了賬房間和各個庫房,每到一處都檢查門上鎖頭,貼上封條。這是當時當鋪的規矩,每天都須貼封。

履行過這一手續後,賬房先生回家去了。四個護院便進了位于院内側的耳房,喝茶抽煙,隔刻把鐘就出去巡查一趟。九點鐘敲過後,刮起了北風,于是寒意更濃,把人凍得瑟瑟作抖。

一會兒,有人把大門擂得“嘭嘭”直響。一個護院過去一問,原來是少東家丁泰然回來了。

丁仁發娶有一妻二妾,生了八個孩子,隻有丁泰然一個兒子。以丁家的富裕環境,對這個唯一的男丁寵愛有加自不待言。丁泰然被嬌生慣養得沒了心志,成了一個纨绔子弟。這年他已二十一歲,丁仁發以錢鋪路使其免試進入金陵大學。丁泰然卻不肯好好讀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吃喝嫖賭,間或還抽抽鴉片,弄得名聲惡臭,令丁仁發頭痛不已。丁泰然平時住宿在學校裡,一周中有一兩天回家裡過夜,倒不是想家了,而是要花銷錢鈔。他很會花錢,要起錢來開口就是三百五百,打個折扣能拿到一二百。

護院見是少東家,便開了門放丁泰然進來。丁泰然進到院裡,冷得直哆嗦,四下一瞧,一頭竄進耳房,連叫幾聲“冷”,而後便罵娘。罵了幾句停住,命一個護院去叫張師傅來。

張師傅是仁發當鋪雇的常年廚師,負責料理丁家和當鋪店員的一天三頓夥食。此刻他已睡下,但少東家召喚,不得不爬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趕來。丁泰然說自己還未吃晚飯,讓張師傅速速弄幾個菜和兩瓶酒來。

一會兒,張師傅把酒菜送來了。丁泰然掏出兩枚袁大頭賞了他,讓他回房睡覺,然後邀衆護院陪他一起喝酒。護院此時也個個冷得夠嗆,巴不得喝幾口暖暖身子,但因丁仁發有言在先,誰也不敢喝。丁泰然見四人愣着不動,又催了一遍。一個護院便把情況向少東家說了一遍。

丁泰然聞言喜道:“老頭子不在家?哈,那就更妙了,誰也管不着你們!來,來,來,都陪我喝酒!”

四個護院還是不敢。

丁泰然說:“我最忌喝寡酒了,我爹他知道。你們陪我喝酒,他不會知道:如果知道,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你們朝我身上推就是了,說是我逼你們喝的。”

少東家話說到這當兒,再不喝就是不給面子了,四個護院便陪丁泰然喝了起來,他們喝酒歸喝酒。一刻鐘一趟的巡查還是輪流執行。

這頓酒從九點半喝到十一點鐘敲過,五個人把兩瓶六十五度的二鍋頭喝了個瓶底朝天。丁泰然站起來,拱手作揖道:“多謝各位相陪,讓我這頓酒喝得有滋有味!”

說完,他從衣袋裡掏出銀洋,每人扔了兩枚,伸了三個懶腰,打了一串哈欠,搖搖晃晃走了出去,回他後院的卧室睡覺去了。

丁泰然離開後,四個護院坐着喝了會兒熱茶,酒勁不禁向上湧,漸漸倦意襲來,不知不覺打起瞌睡來。這一睡一直睡到大約三點鐘,一個護院醒來,見全都睡着了,不禁大驚,一躍而起,叫醒了三個同伴。

四人睡眼惺忪地沖出耳房,分頭各處巡查了一遍,發現沒出什麼事。總算松了一口氣。此後,他們不敢掉以輕心,加強巡查,熬到天明,暗自慶幸:總算未出事!

天明不久,丁仁發從薛家村回來了。他那位盟兄昨天上半夜已經斷氣,他在那裡守靈什麼的折騰了一夜沒合眼,回來後隻想睡覺。但因惦着店裡的事,還是問過護院昨晚未出事後才算放心,又看着諸店員開門,各就其位開始營業,這才去後院裡卧室睡覺。

當鋪開門後,朝奉接待了幾個主顧,都是來當些衣服、銅器之類廉價物品的小生意。大約九點半,來了一位坐黃包車的闊太太模樣的顧客,這個女人四十歲上下,穿着時髦,渾身珠光寶氣。她進門後,從挎着的鲨魚皮小包裡取出一張當票,遞上高高的櫃台,輕聲道:“贖當。”

朝奉接過當票一看,客人是來贖她一個月前送進當鋪的一件紫貂皮大衣的。這件大衣很名貴,朝奉把當票送到賬台上驗查确是仁發當鋪開出的後,便問道:

“太太,您的贖金怎麼支付?”

女人拿出一本空白支票:“我用支票支付,你把筆借我用一下。”她筆走龍蛇,當場開了一張1200元的支票(200元是利息),钤上印鑒,遞給朝奉。

朝奉把支票送到賬台,賬台立刻和開戶銀行通電話,證明不是空頭支票後。當即通知朝奉還當。朝奉便把蓋上“贖當”印章的當票交給庫房夥計,讓按照序号把那件紫貂皮大衣取出來。

那個夥計進入庫房,這是一幢大廳格局的建築物,兩邊是通道,通道一側是一間間庫房,分門别類放着各種典押的物品。一般的低價典押物就堆放在地上,質地普通的新舊衣服放在木架子上,高檔呢絨、裘皮服裝則藏于樟木制作的箱櫃内,珍貴古玩、首飾、手表等則密藏于保險櫃中,所有典押物品上都貼(挂)着寫有編号的标簽,每一間庫房的門上則貼着該庫所貯物品的總序号、編号。這位闊太太的紫貂皮大衣的序、編号為“午-31”,夥計來到“午”号庫房門前,将鑰匙往那把老式銅挂鎖的鎖眼中插,就在這時,他發現桂鎖已被撬壞了!

挂鎖是習練武功者耍玩的石鎖狀,約三寸長,橫挂在門鼻上,鎖栓有筷子粗,伸進鎖身的一端已經略略彎曲,使原伸進鎖身的一端退到外面,頂端和孔口齊平,不仔細看很難發現。

那個夥計又檢查門上的封條,發現也已被撕開,隻是由于斷口完整無損,照原樣留在那裡,一時也難以發現。

夥計頓時目瞪口呆,愣怔了一下才驚叫:“啊……來人哪!”

庫房總管是賬房間劉先生,聽見叫聲匆匆奔進庫房,一看現場不禁大驚:“賊——!”稍停又下令,“打開!進去檢視少了什麼!”

進去一查,劉先生跺腳不疊——被竊的恰恰是這位闊太太要贖回的紫貂皮大衣和另一件幾天前收典的銀狐皮大衣!這兩件大衣是仁發當鋪所收典的衣服類物品中最值錢的,每件的市價大約在5000-7000元大洋之間,但近幾年市面上是有價無貨,可見彌足珍貴。

劉先生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立刻派人去請店堂總管、仁發當鋪總賬房吳先生進來,兩人商議下來,匆匆作出決定:一面派人穩住贖當人,一面火速禀報老闆。

丁仁發正在酣睡,聞報驚得睡意頓消,一面穿衣起來,一面盤算如何應付那位贖當的闊太太。衣服穿好,頭腦中已有主意,遂召來劉先生,悄聲吩咐了幾句。

那劉先生便出去把闊太太請進會客室,打拱作揖極表歉意:“太太,抱歉得很,敝号凡是當價超過1000元的物品,都劃為貴重物品,須藏于特别庫房,鑰匙由老闆親自掌握。不巧得很,昨天敝号老闆去上海了,他從不出門,是以沒有留下鑰匙——比方說交給老闆娘——的習慣,現在我們無法進特别庫房取您的當。抱歉,抱歉,十分抱歉!唔,是不是請太太留下貴府住址,回頭敝号把當給您送去?或者,留下别的位址也可以,隻要能送回您的手裡就可以了。”

闊太太沉吟道:“這個……貴号的信用……”

“敞号信譽一向受人稱贊,這次真是例外。對不起,讓太太您失望了,為表示歉意,我們決定不收您的利息,這是支票,原璧奉還。回頭我們把當送上門去,請太太開一張1000元的支票就行了。”

闊太太見一下子可獲得200元便宜,不假思索便點了頭,留下了位址回去了。

劉先生傳回庫房,那邊已經沸沸揚揚很是熱鬧。丁仁發看了現場,先把四個也正睡覺的護院叫來,每人賞了一頓耳光。丁仁發是武夫出身,雖已年過六十,功夫還在,盛怒之下出手自然很重,那四位被打得口鼻淌紅,耳朵嗡嗡。打過以後再詢問,方知他們昨晚奉少東家之命陪着喝過酒,于是讓速傳丁泰然。

一會兒,夥計來報:少爺一早就出去了,沒時人說去何處。

丁仁發聽了,自然惱火,正大發雷霆問,劉先生來了,勸老闆先别發火,還是火速向警察局報案為妥。丁仁發覺得言之有理,于是往鼓樓區警察分局打了電話。

仁發當鋪比六和堂中藥鋪有名,丁仁發的财大氣粗也常傳到分局那些頭頭腦腦的耳朵裡。是以,報案電話一打過去,分局長黃迪飛便指令刑警隊隊長馮莊一率人前往仁發當鋪調查。

丁仁發和六和堂中藥鋪老闆朱嘉儀相比,見多識廣,頭腦活絡,熟悉官場上的那一套。馮莊一等一到,他不但以高檔煙茶相款待,還每人送上一個紅紙包,内包大洋5枚,馮莊一那份還增加黃金戒指1個。

衆刑警得了好處,個個踴躍,煙不抽,茶不飲,立刻投入現場勘查。那刑警隊長馮莊一是個老刑警,民國初期就已吃刑警飯,他讓部下勘查現場,自己聽丁仁發介紹了有關情況。

一會兒,刑警來向馮莊一報告:經勘查,竊賊是用大号螺絲刀撬開庫房門上的銅挂鎖,這把螺絲刀已經找到,就是當鋪雜物間工具箱裡的那把。竊賊對“午”号庫房裡的庫藏物似乎很熟悉,一下手就竊走了“午-31”和“午-32”兩件全庫房價值最高的衣物,其他編号的櫥櫃箱子一個都沒翻。另外,查遍當鋪和外面相通的所有門窗,均無撬痕和人攀爬過的痕迹。是以,懷疑這是一起内盜案。

馮莊一認為下屬的分析不無道理,于是讓丁仁發喚來那四位護院。親自一一單獨訊問,了解昨晚的有關情況。談話結束,已過中午。丁仁發從附近的飯館叫來兩桌豐盛的菜肴,和賬房劉先生、吳先生一起陪衆刑警用午餐。

席間,丁仁發心事重重,愁眉苦臉地問馮莊一:“馮隊長,依弟兄們勘查下來的情況看。這個案子能盡快破嗎?”

馮莊一說:“不瞞丁老闆說,我們研究下來,認為這是一起内盜案件。”

丁仁發一愣:“難道是護院互相勾結作案?!”

“不是護院,倒像是令郎!”

“啊!馮隊長是說犬子?”丁仁發激動過頭,一躍而起,馬上意識到自己失态了,又坐了下來,“不!犬子雖然頑劣,但決不會幹此偷盜之事!”

馮莊一淡淡一笑:“丁老闆莫激動,且聽在下細細道來……”他把刑警們分析的幾點攤了出來,又說,“據在下向貴府四個護院詢查得知,令郎平時從來不和下人一起喝酒,昨晚硬拉他們喝酒,又是請客又是給賞錢,此舉實在反常。綜上所述,我們不得不懷疑令郎。”

丁仁發一邊聽一邊點頭,他不能不承認馮莊一的分析有道理,聽完後氣得臉色發白,咬牙切齒道:“逆子!逆子啊!我丁家祖祖輩輩,從來沒有出過竊賊啊!”

馮莊一給丁仁發斟了一杯酒,說:“丁老闆息怒!請放心,如果此案查下來真是令郎所為,我保證做到以下兩點:一是盡快追回贓物,完璧歸趙;二是限制部下嚴格保密,決不張揚,為貴府保全名聲。”

丁仁發聽了,感激不盡,對吳先生耳語了幾句,後者點點頭離席而去。一會兒他重新進來時,手裡托着一個木盤子,裡面碼着一疊疊銀洋。丁仁發給每個刑警送上10枚,隊長馮莊一雙份,

飯後,馮莊一下令把嫌疑人丁泰然找來。丁仁發派出四路人馬,整整找了兩個小時,才把丁泰然從金陵大學的女生宿舍裡找了出來。丁泰然正和女生談在興頭上,起初不肯回去,說被偷掉兩件大衣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後來聽說是警察分局馮隊長找他,不禁有點怯意,這才勉強回來。

馮莊一親自跟丁泰然談話,先問他昨晚喝酒後在幹什麼。丁泰然說自己喝過酒後就睡覺了,一直睡到今天清晨五點半起床,去“萬松茶樓”和朋友一起喝茶,這是前幾天就約好了的。馮莊一又問他出門時這裡有誰看見了,他答稱是從後門走的,無人瞧見。馮莊一疑窦愈重,便向丁泰然攤了牌:已有多條線索懷疑是你作的案。識相點兒自己把贓物交出來,這個案件就打悶包算了。

丁泰然跳起來:“什麼?我是竊賊?我偷那玩意兒幹嗎?”

“你終日吃喝賭嫖,花銷頗大,家中雖有接濟。難免入不敷出,偶爾動動這種腦筋也不足為奇。至于偷來幹什麼,那六歲孩子也知道——賣錢!這兩件大衣,都是清廷大内流出來的,找個合适的買主,賣一萬元大洋不成問題!”

丁泰然叫道:“怪不得老百姓管你們叫‘黑狗子’。真是亂咬人哪!”

馮莊一看在丁仁發的面上,不便計較,當下沉臉道:“你說你沒偷,就把你平時交往最好的同學、朋友的名字開列出來,讓我們去調查。”

“這有何難,拿紙筆來,我寫!”

丁泰然一口氣寫了十八個名字,後面一一标上了家庭住址:“你們去查吧!白查!”

馮莊一收起名單,說:“丁少爺,照我們的規矩,是要把你關進局子裡的,等查清了案子再作計較。現在,看在你老爺子的面上,網開一面,不予拘傳。但是,得實施一個變通法子,你必須待在家裡,不準外出,不準接電話,由你老爺子派專人看守。這叫劃地圈禁,種種規矩不得有違,否則于你不利!聽明白了嗎?”

丁泰然畢竟沒和警察打過交道,被馮莊一鎮住了,隻得點頭。

從這時開始,他就被圈禁了。

馮莊一得到名單後,立刻把随他來偵查本案的八名刑警分成四個小組,讓他們分頭去調查丁泰然的那些同學朋友。調查内容:一是丁泰然平時的開銷及負債情況,尤其是近期負債情況;二是當天丁泰然的行蹤;三是是否有窩贓迹象。

那八名刑警不到一天已經兩次得到丁仁發的賞款,還吃了一頓飯,知道這個當事人既有錢又肯花,如是把案子偵破了自然還有賞金,是以在調查時積極踴躍。但是,兩天查下來,訪遍了丁泰然開列的名單上的十八個人,卻毫無線索,丁泰然既無作案動機也無轉移贓物的迹象。

馮莊一大惑不解:“咦!怎麼?難道這案子與丁泰然沒有關系?”

馮莊一把全部情況梳理了一遍,仍然把疑點集中在丁泰然身上。當天晚上,馮莊一下令:從次日起,秘密訪查南京全市所有的當鋪、成衣鋪和收購服裝的舊貨店以及串巷走街收舊貨的小販,尋找破案線索。

當時,南京市為國民政府首都,又是地占水陸要津的江南大都市,自太平天國以來已幾十年未遭兵火之災,是以甚是繁榮。全市大大小小的當鋪、成衣鋪、舊貨店加在一起多達上百家,再加上走街串巷的收舊貨小販,需要調查的對象大約将近兩百家。馮莊一為加快偵查進度,從刑警隊又抽調了六名刑警加強調查力量。他自己也親自出馬,化裝訪查。

一連三天,馮莊一等查遍了南京市區所有被列入調查範圍的對象,沒發現任何線索。馮莊一急得直搔頭:“這件案子難道真的破不掉啦?”

這時。一個年近六旬的部屬來見馮莊一,這個吃了三十多年偵查飯的陳姓老捕探畢竟經驗豐富,他向上司進言:案犯會不會把贓物拿到郊區去兜銷了?

最初。馮莊一對此言不以為然,他頭腦裡出現的是另一個觀點:會不會還沒銷贓?

老陳分析道:“案犯是丁少爺也好,是其他什麼人也好,盜那兩件裘皮大衣就是為了錢鈔。眼下是早春時節,趕緊銷贓還能賣大價錢,再晚就銷不動了。是以,他肯定得趕快出手。但是市區查遍了,并無線索,這樣就隻能把偵查觸角伸向郊區了。”

馮莊一聽着覺得不無道理,點了點頭,問道:“案犯會把贓物銷到郊區哪個鎮上呢?”

老陳說:“兩件裘皮大衣,都是名貴稀珍之物,若按市場常價,賣到一萬大洋應該說不成問題。但是,贓物出銷按黑道慣例是‘黃金當銅器賣’。是以估計價錢隻能賣到三四千元。這個價錢對于郊區當鋪來說,也是一筆特大的流動資金款,一般當鋪一下子是拿不出來的。是以,我估計如果案犯果真去郊區銷贓,那一定銷在江甯縣城的‘泰源當鋪’。這家當鋪是江甯富商何毛碟所開,何毛碟的祖上是太平天國降将,給子孫留下了許多金銀财寶,是以他隻要看到合意的當物,往往會和主顧談價錢直接買下來。”

馮莊一越聽越興奮,拍案叫道:“有道理!有道理!這樣,我親自去江甯走一趟,直接找何毛碟說話,諒他不敢隐瞞什麼!老陳,你挑選一個能幹點的弟兄,跟我一起走一趟。”

“是!”

江甯縣城位于南京市東南郊,與市區近在咫尺,從地圖上看,兩地幾乎緊挨一處。馮莊一決定去江甯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不一會兒,老陳帶着鼓樓區警察分局刑警隊最年輕的刑警肖小剛來了。三人說走就走,去城門口攔住一輛順道的卡車,片刻工夫就到了江甯縣城。

初春的天和冬季一樣,下午暗得快,馮莊一三人來到泰源當鋪時,雖才四點多,但當鋪已在打烊了。朝奉見三人進來,招呼道:“三位大爺,本号今兒個關門了,要當東西明日請早!”

老陳淡淡一笑道:“你看我們是當東西的主顧嗎?你們何老闆呢?”

話音方落,隻見從裡面走出一個四十來歲的大漢來,穿一件毛葛絲棉夾袍,絡腮胡子,一臉兇相,說話粗聲大氣:“本人就是何毛碟,三位從何處來?有何見教?”

肖小剛上前一步,亮出派司:“看準了!……嗯,想找何老闆說幾句話。”

舊時開當鋪的有三怕,一怕盜匪,二怕火神,三怕官府。這官府在辛亥革命前指的是衙門捕快,辛亥革命後就是警察。警方若要跟哪家當鋪作對,随便指鹿為馬找個借口就能把鋪子封了,通常是以“收贓”為由、是以,這會兒何毛碟見來人亮出的是南京警察的派司,不由得暗吃一驚,連忙滿臉堆笑把馮莊一三人往裡面讓。

三人到當鋪後面何家宅邸客堂裡坐下,何毛碟連忙叫人奉煙遞茶張羅招待。老陳說:“不必客氣!何老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分局的刑警隊馮隊長。”

何毛碟聽了吃驚不小,這倒不是看馮莊一其貌不揚,而是尋思刑警隊頭目親自上門,苗頭必不靈光,看來破财少不了了!

馮莊一點了支香煙。悠悠地抽了一口,聲音不重不輕地問道:“何老闆,這幾天收了什麼值錢的當?”

何毛碟邊想邊說:“收過幾件,一幅唐伯虎的畫,典了910元大洋:一座半尺高鑲金嵌珠的西洋象牙寶塔,典了650元大洋:一把洪秀全用過的寶劍……”

馮莊一聽得不耐煩,打斷道:“服裝類的!比如什麼裘皮大衣之類,”

“裘皮大衣?昨天收過一件……”

“快說!”

何毛碟所提供的情況證明了老陳的估測:昨天下午,有個主顧來泰源當鋪當一件銀狐皮大衣,接當的朝奉因這件大衣系名貴之物,不敢做主開價,便把何毛碟請出來拍闆。何毛碟的祖上曾是洪秀全的部将,當年攻州掠府時接觸過大批從清廷大員家裡抄出的朝廷賞賜之物,免不了撈撈橫檔,給自己留下一些,一部分揮霍,一部分作為傳家之寶分給子孫。是以,何毛碟的父親也給他留下了一件豹皮袍子,他總算還是個識貨的。當下,何毛碟一看銀狐皮大衣,便愛不釋手,動了購下的腦筋。他和主顧一說,主顧表示可以商量,如果開的價錢公道,他還有一件紫貂皮大衣也可以賣給何毛碟。何毛碟自是高興,開價2000大洋,對方往上擡了500元,被他砍下300元,最後以2200元成交。那主顧看上去似還滿意,提出次日把紫貂皮大衣送來。何毛碟便約定讓對方明天上門。

何毛碟說完,馬上讓賬房間開條子從庫房中把那件銀狐皮大衣取出來,盛在一個襯着白絲綢巾的福建漆盤裡捧到客堂請馮莊一三人過目。

馮莊一一看便知是仁發當鋪所失竊的贓物,心中竊喜,開口問道:“那個人是怎麼個模樣?”

“是個年輕小夥子,穿一件藍布長衫。寬寬大大,頭戴黑色禮帽,臉上扣着個大口罩,一雙眼睛又大又亮。”

馮莊一尋思這家夥多半是丁泰然的同學或者朋友,因為要他銷贓,是以丁泰然肯定不會把他開進那份名單的。不過這沒關系,明天那家夥要來銷另一件贓物,就在泰源當鋪來個守株待兔。逮住後自然會交代出來的。

當晚,馮莊一三人就宿在泰源當鋪。那何毛碟知道昨天收的是贓物,心裡似裝了十五隻吊桶,七上八下,一是擔心追不回那2200元大洋,二是生怕馮莊一請他去南京吃牢飯。為避免這種情況,何毛碟特别讨好這三個警察,加倍殷勤款待。當晚,馮莊一三人喝得酩酊大醉。

次日,當鋪和往常一樣開門營業,馮莊一讓老陳和肖小剛裝成茶客待在當鋪對面的茶館裡喝着茶守候,自己待在當鋪賬房間裡,由何毛碟陪着,專候那個特殊主顧上門。

上午十點多鐘,一個朝奉快步走進賬房間報告:“前天那人來了,把另一件大衣也帶來了!”

馮莊一一躍而起:“走!”

何毛碟、馮莊一一前一後走進店堂,那主顧已被請進設在店堂一角用屏風攔開的專談大生意的會客處。他還是那副打扮,因為戴着口罩,說話有點甕聲甕氣:“老闆,我把另一件大衣也帶來了,您看看貨,議個價錢,能夠接受,就把支票開給我。”

何毛碟說:“前天那件銀狐皮大衣,我請這位皮草行的馮先生看了一下,說有點像白鼠皮的。今天我特地把馮先生請來,當面鑒看。”

“白鼠皮的?嘿嘿!”那人朝馮莊一瞟了一眼,“馮先生真是好眼力!”他把帶來的包袱解開,“請馮先生法眼相鑒,看看這件是不是什麼灰鼠皮的?”

馮莊一看了看,笑了笑道:“這件是紫貂皮的,價錢貴着哩!”

“哈,倒還識貨!”

“過獎了!其實我也不是什麼皮草行的,我是吃警察飯的。”

這句話一出,那人一驚,卻又強作鎮定:“怎麼,唬人嗎?”

“不敢!請看這個——”馮莊一亮出了派司。

對方一看,返身一個箭步竄出屏風,馮莊一穩坐不動,何毛碟急得跳起來大叫:“抓賊!”

這時,那人已經竄出店堂,被候在出口處的肖小剛、老陳逮個正着,一個從背後連臂抱住,一個從前面抓住雙手。

“是個女的!”抱住那人的肖小剛觸到了胸部,不禁驚叫起來。

馮莊一從店堂裡走出來,伸手揭下了被捕者的禮帽,一頭秀發赫然入目:又扯下大口罩,一張俏麗的少女臉龐便顯露在衆人面前。

馮莊一拍拍她的肩膀:“姑娘,難為你了!”

說着,他從懷裡掏出手铐,铐住了被捕者的雙腕。

警察攔了一輛路過的馬車,把被捕者解押到江甯縣警察局。馮莊一當着刑警隊長,也算是南京地區警界名人,江甯縣警察局自然多有熟人。到了那裡打個招呼,借了間審訊室,便把姑娘押進去訊問。

但是,馮莊一三人費了不少口舌,姑娘隻是不開口,形同啞巴。連姓名、住址也不肯說。這當然難不倒馮莊一,他下令帶被捕者去參觀刑訊室。

民國時期的警察局。繼承了清朝各級司法衙門的傳統,都辟有刑訊室。江甯縣警察局由于經費問題,刑訊室的刑具都是原知縣衙門的老式刑具——老虎凳、闆子、杠子、腦箍、炭火盆、皮鞭、吊架之類。從外觀來看,這些舊式刑具比當時上海租界巡捕房的西洋新式刑具更野蠻、更恐怖,一般犯人初進局子不肯招供的,去刑訊室兜一圈十人中有六七人便馬上乖乖招供。現在這個被捕者也是這樣,一進刑訊室臉孔就變色了,一圈兜下來,還沒等老陳、肖小剛問“怎麼樣”就自己說“我願意招”了。

重新進了審訊室,被捕者作了如下招供:她叫高愛芬,二十一歲,浦口人氏,現在南京市區一個資本家家裡做家庭教師。這兩件大衣是她的一位結識兩個多月的男朋友司馬浩銳的,因她已懷身孕,兩人準備結婚,對友善交給她這兩件大衣,囑她攜往江甯售掉,所獲款子作為結婚費用。

馮莊一聽了,問道:“司馬浩銳是幹什麼的?”

高愛芬回答:“他是大學生,在金陵大學讀書。”

馮莊一馬上想起丁泰然也是金陵大學學生,便問司馬浩銳是怎麼個模樣,高愛芬說下來,卻和丁泰然大相徑庭。馮莊一尋思多半是高愛芬知道丁泰然從家裡偷了兩件大衣而故意瞎說的,便問對方家住何處。

高愛芬說:“司馬浩銳住在中華門内秦淮河北岸貢院街。”

“幾号?”

“這個我不知道。不過我到他家去過,他家門口有一塊大石頭,很好認。”

“你能帶我們去嗎?”

“能,我認識。”

于是,馮莊一便決定立刻由高愛芬帶路去抓那個司馬浩銳。正好江甯縣警察局征用一條木船去南京市裡裝運前不久破獲的一起刑事案件的棉花贓物,馮莊一便決定搭船而去。

馮莊一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做了一個完全錯誤的決定!

江甯縣警察局征用的那條船是一條三噸小木船,船主和他的兒子搖橹,縣警察局押船的一個警察坐在船頭。馮莊一坐在船尾,捧着一把紫砂茶壺,不時啜上幾口。老陳和肖小剛看守着高愛芬待在中間的艙中。

高愛芬也許因交代了情況被馮莊一許諾“捉到司馬浩銳就放她”而感到輕松,外表神情顯得很是平靜。馮莊一受這種情緒的影響,上船後想讓她坐得舒服一點,就讓肖小剛把她原先的反铐改為正铐。

從江甯到南京,像這樣的小木船,以當時的河道情況大約需行一小時左右。一路上,高愛芬不時和老陳、肖小剛說話,說她精于烹饪,會燒什麼什麼菜,以後要請馮隊長和二位老總去她浦口家裡做客,她下廚燒給他們吃。這樣過了半個小時,木船在即将經過一座石闆橋時,高愛芬突然站了起來,朝前方望着。

肖小剛說:“坐下!”

“哎!”高愛芬亮聲應道,卻仍然站着。

老陳問:“你看什麼?”

“那邊大樹下站着的一個男人像是司馬浩銳!”

這老陳幹了幾十年刑事捕探,抓過江洋大盜、殺人犯,從未出過岔子,沒料到大江大河走過沒事,在小陰溝裡倒翻了船——他一聽此言,信以為真,忙着站起來:“哪裡?在哪裡?”就在他站起來的一瞬間,說時遲,那時快,高愛芬戴铐的雙手往他右肩一搭一按,大喝一聲“起”,整個身子倏地騰空而起。躍在空中,右腿上起一伸,正跨向石橋邊沿,眨眼間就上了橋,拔腿就逃。

此舉大出意外,等三個警察反應過來,木船已駛進了橋洞。馮莊一大叫:“停船!”一邊拔出手槍,朝天鳴槍,“站住!站住!開槍啦!”

這時,木船靠岸停了下來,馮莊一、肖小剛、老陳三人忙不疊跳上岸去,持槍在手,一邊開槍一邊追。江甯縣警察局的那個警察未帶槍,也跟在後邊追,不時吆喝着為南京同行助威。

那高愛芬雖然戴着手铐,但奔跑速度比四個追捕者中任何一個都快,她很快就跑出了手槍射程範圍,竄進了前面一座柏樹森森的墓地,轉眼就從馮莊一等人的視線中消失了!

馮莊一幾人氣喘籲籲趕到基地,分頭搜尋了好一陣,哪裡還有逃犯的影蹤。隻在一座大墳前的石供桌上,發現了那副被卸下的銅手铐。

馮莊一三人垂頭喪氣地回到警察分局,先去局長室。向黃迪飛彙報了情況。黃迪飛倒未發火,想了一想,說:“逃了就逃了,再想法子抓就是了。”

馮莊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立刻召來部下,指令大家分頭作如下調查:1、按照逃犯在江甯交代的位址上門查問有無一個叫“高愛芬”的家庭教師;2、去金陵大學調查有無司馬浩銳其人;3、去中華門内秦淮河北岸貢院街調查有無司馬浩銳其人:4、去長江對岸浦口調查“高愛芬”以及相似的女人。

八名刑警分成四個小組,立刻去上述四處調查。馮莊一又找來幾個老成的刑警,分析案情。由于“高愛芬”在途中脫逃時亮了一手,使警方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馮莊一說:“從船艙到石橋的距離,大約有七八尺,她隻以手在老陳肩上輕輕一按借借力,腳下稍稍一蹬就蹿了上去,可見這個女人絕非泛泛之輩,她是會輕功的,而且是高手!”

老陳說:“手铐是我給她铐上的,铐得算緊的了,但是她逃離木船後,估計不到五分鐘就卸了下來,現場又沒有開铐的工具,可見得這個女人還會縮骨術,這是國術中的上乘武功!”

馮莊一微歎一口氣:“唉,算我倒黴,在這個任上碰到了這樣一個角色!這個女人是個飛賊,看來六和堂中藥鋪、仁發當鋪發生的兩起案件都是她一人所作,我們有必要串案并偵。具體如何運作,待派出去調查的四路人馬回來後再作計議。”

次日下午,四路調查結果都彙總到馮莊一的案頭,卻令刑警隊長大覺失望:查無“高愛芬”、“司馬浩銳”其人!

馮莊一去見分局長黃迪飛,報告了有關情況,提出須加強偵緝力量和增加經費,盡快把女飛賊擒獲,否則,她很有可能再度連續作案,捅出大婁子可不得了!後來看來,這是一個正确的意見。但是,當時卻未引起黃迪飛的重視,這位分局長聽了不以為意道:

“她既然是飛賊,那就不會固定在一處作案,肯定要流竄作案的。鼓樓區已經作過兩起案件了,她如果再在南京作,也該挪挪地方了,不會盯着鼓樓區了。對這兩起案件要查,但如果真沒法查那也就無能為力了。哪個警察局都有破不掉的案件,誰也怨不得我們!”

上司持此觀點,馮莊一也就隻有服從了,但他心裡卻總覺得有點忐忑,擔心在轄區内再次發生案件,弄點事體出來,吃不了兜着走。

四天後,馮莊一的擔心不幸變成了事實——鼓樓大鐘亭附近的金陵富商潘百亭宅邸青天白日遭到女飛賊的光顧,失竊價值萬金的古玩三件和存折一本。

潘百亭是民國初期南京最早和外國人做生意的資本家之一,早在1913年他就利用長江水道,将中國特産的茶葉、藥材、絲綢等運往上海,和停泊在黃浦江上的外輪進行以貨易貨方式的貿易,換取鐘表、百貨、西藥等外國貨運回南京,批量銷給商家。潘百亭用這種方式在十幾年内賺取了隻有他自己才說得清數目的金錢。至1929年,他宣布正式歇業,安度晚年。

潘百亭在南京共有三處宅邸,一處在東麒麟門外的湯山,是一所度假别墅,一處在玄武門外的玄武湖畔,還有一處就在鼓樓大鐘亭附近,後一處是他經常居住的地方。這處宅邸原是清末兩江總督張人駿的一處私宅,後來易過幾個主人,潘百亭在1927年以56000元大洋買了下來,起名叫“亭府”,請康有為題了塊匾額挂在大門上方。

亭府占地一畝多,四周皆是七尺水磨青磚圍牆,全府共有三進院落,花廳、暖閣、偏院、跨院、花園一應俱全。潘百亭住在位于東北角的跨院内,那是一座中式三開間的二層小樓。樓下三間,中間是會客室,東間是書房。西間是位保镖的;樓上三間,東邊是卧室,中間是餐室,西邊是浴室。女飛賊光顧的,就是這座位于跨院内的小樓。

這天,潘百亭陪一位以前做生意時結識的德國商人朋友去湯山洗溫泉浴,說好在湯山用餐,中午不回亭府。他的兩個保镖,自然跟着去了。這樣,跨院内就無人了,管家乘此機會,安排兩個傭人去那裡裡裡外外打掃一遍。那兩個傭人忙了一上午,這時已是中午時分,他們便去大竈吃午飯。飯後,兩人因擔心主人提早傳回,忙着趕往跨院,想趕快把院子打掃完。

兩個傭人走進跨院時,意外發現書房裡有一個年輕姑娘。他們暗吃一驚,連忙雙雙沖進會客室,将書房門口堵住。定睛一看,那姑娘約摸二十出頭,高挑身材,一張瓜子臉俏麗妩媚,穿一套看上去稍稍顯大的黑洋布學生裝,足蹬圓口布鞋。傭人進去時,她正在動手往一個藍花布手袋裡塞一個長約尺許的紙包,聽見腳步聲,她往門口一看,一個愣怔,臉上露出幾分驚慌的神色。

傭人馬上喝問:“你是什麼人?到這裡來幹什麼?”

對方迅速恢複了鎮定,莞爾一笑道:“我是什麼人,你們問你們東家去!”

傭人一怔,他們知道潘百亭雖已年屆花甲,但卻有拈花惹草的嗜好,偶爾把妙齡女郎叫進亭府的事一年中總有好幾次。這個姑娘也許是東家新結識的也說不定。不過,東家不在家,她是怎麼進來的呢?

那個年長些的傭人轉了轉眼珠子,問道:“你是幾時進來的?”

“幾時進來的?我昨晚就在這裡了,今天潘先生出去了,讓我在這裡再待一天,上午我在樓上房間裡睡覺呢!”

姑娘說着,站起來,拎了鼓鼓囊囊的手袋往外走,卻被傭人當道攔住:“姑娘,别裝蒜了!你是梁上君子吧,把東西放下,跟我們到管家那裡去一趟!”

姑娘一雙明亮的眸子轉動着,射出兩道不以為意的目光:“閃開!”

“閃開?做夢!”

“嘿嘿,憑你們兩個,也想攔我!”

話音未落,她倏地飛腿而起,閃電似的将兩個傭人踢倒,奪門而逃。

兩個傭人跌得快爬得也快,爬起來就追。一邊追一邊大喊“捉賊”。叫聲驚動了大竈師傅,他正在井邊挑水,回頭一看,抄起扁擔從斜刺裡急插過去,攔在甬道上:“站住!”

女賊見狀,一個側轉身往旁邊的花圃奔去,輕輕一躍便跳過三尺多高的竹籬笆,橫穿花圃後又是一跳,越過籬笆,直撲高高的院牆。

在三個追捕者看來,女賊這是吓昏了頭,什麼地方不好逃偏偏要朝牆腳跟逃。這院牆高達七尺,又沒有梯子或者繩索,逃到那裡無異于逃進了死胡同。三人加快腳步直撲過去,為首的大竈師傅高嗓大調響徹整個亭府:“賊骨頭,看你往哪裡逃!”

但是,女賊絲毫不慌,走到牆前并不停步,一擡腿,競“蹭、蹭、蹭”地走上了牆頭!

“啊?!”三個追捕者見狀目瞪口呆,一齊駐步,站在離牆十幾米處仰臉望着女賊,頭腦裡閃現着同一幅虛構的景象:她會不會像說書藝人嘴裡的俠客之類的人物那樣,一揚手把一支飛镖打過來?

女賊毫無懼色地站在牆上。回頭望了一眼,跳下了圍牆。她落在牆外小巷裡時,三人連聲音都沒聽到!

這時,亭府全宅已被驚動,潘百亭的幾個子女都不在家,隻有正房太太潘沈氏和兩個親戚在。女流之輩情急無措,讓管家拿主意。管家倒頗有章法,一面叫人守住跨院保護現場,一面叫幾個精壯男下人去外面追捕。這後一條隻是為了安慰主人,自然連女飛賊的影子也沒看見。

管家請示女主人後,下令全宅所有人隻進不出,待潘百亭回來後再決定是否報案。

潘百亭到下午四點方從湯山回來,聽說家裡遭了賊偷,連忙往跨院而去。經清點,飛賊竊走了放在書房裡的三件稀珍古玩:一個田黃石圖章、一柄墜有琥珀扇墜的上有明朝崇祯皇帝題詩的折扇、一個茄皮紫耳瓶。

被竊的三件古玩中,那個茄皮紫耳瓶最為珍貴。茄皮紫,以瓷器的釉色極似茄子而名,古玩行業簡稱茄紫。茄皮紫始創于明代中期,流行于清代早期,它足一種低溫顔色釉,有深茄和淡茄之分,以深茄為稀貴。潘百亭的這個耳瓶是深茄,全稱叫做“茄皮紫雙螭耳瓶”,高達尺許,頸部細長、圓腹、圈足,頸部兩側飾有一對蟠螭耳,底白釉青花楷書“大清康熙年制”,造型秀巧,通體紫釉勻淨光亮,是茄皮紫瓷器中的上等精品。潘百亭十年前購進時。花了730兩黃金。

潘百亭清點下來,心如刀剜,老淚縱橫,連聲歎道:“狠賊!狠賊!想不到!想不到!”

當時,潘百亭由于心慌意亂,沒想起那個被竊的茄皮紫耳瓶裡,還秘藏着一本12000元的存折。

潘百亭讓管家往鼓樓警察分局打電話報案,那邊的值班員因這是特大盜竊案,立刻報告分局長黃迪飛。

黃迪飛聞報大大吃驚:“什麼?又是女飛賊!這個婊子,真的盯着老子的轄區下手了!”

黃迪飛立刻通知刑警隊長馮莊一,他親自帶隊去亭府勘查現場。

大批警員立即趕往亭府,勘查一直進行到晚上八點鐘。但是,除了知道作案者是一個年輕的女飛賊外,沒有獲得一點有價值的線索。

女飛賊光顧亭府的消息成為一樁特大新聞,現場勘查還未結束就已經不胫而走,傳遍南京全城。次日,有家專門刊發社會新聞的小報《金陵新聞報》又火上澆油,全文刊發有關女飛賊的報道,頓時社會上人人談論女飛賊,鬧得沸沸揚揚!

當天晚上,連蔣介石都知曉了這樁案件!

蔣介石通常是不看報紙的,像《金陵新聞報》這樣的小報,他連報名都不知道。他獲悉女飛賊盜竊案的管道,來自其夫人宋美齡的外甥女、大名鼎鼎的“孔二小姐”孔令俊。

孔二小姐系當時擔任國民政府财政部長兼中央銀行總裁的孔祥熙的女兒。孔祥熙原任國民政府實業部長時,孔二小姐在南京讀書。1933年孔祥熙任财政部長兼中央銀行總裁後。在上海法租界西愛成斯路385号财政部駐滬辦事處隔壁辟了一處住宅,孔祥熙夫人宋霭齡和子女遂長住上海,孔本人則每隔三天左右從南京回一次上海(南京的住宅仍保留着)。從這時起,孔二小姐就轉往上海讀書。但是,孔二小姐每逢寒假暑假則必回南京的家。主要是和一些老同學聚會、旅遊。

1935年的春節,是2月4日,是以寒假放得也晚些,學校規定過了元宵節才開學。這孔二小姐在南京玩得興頭正足,元宵節往上海家中打了個電話,讓向學校請假,等她玩夠了再回滬上學。孔家子女是當時中國的第一貴族子女,讀書态度一向如此,他們根本不必擔心是否拿得到畢業證書的問題。

潘百亭庶出的小女兒潘淑貞,是孔二小姐在南京讀書時的同班同學。這孔二小姐眼睛長在額頭上,交朋擇友講的是門當戶對,潘百亭是赫赫有名的富商,潘淑貞因而被孔二小姐選為朋友。亭府遭女飛賊光顧的消息,孔二小姐是當天晚上在另一個父親是集團軍總司令長官的同學家裡知道的,她乍聽之下,有點不相信,馬上往首都警察廳廳長溫劍剛家裡打電話詢問。得到證明後,孔二小姐大為興奮,叫道:“明天上午去亭府看看!”

“這個女的,真好功夫!如果能當我的貼身保镖,那就太好了!”

孔二小姐回到屋裡,真的用潘家的電話和首都警察廳廳長溫劍剛說了這個想法。溫劍剛被弄了個哭笑不得,支支吾吾了好一陣,也沒說行還是不行。

孔二小姐火了,撂下話筒氣咻咻道:“見鬼!小小一個警察廳長。竟也打起了官腔!好啊,我找上海媽媽去!”

“上海媽媽”就是宋美齡。這是孔家子女的叫法,他們叫孫中山夫人宋慶齡為“廣東媽媽”。

當天晚上,孔二小姐真的去了蔣介石官邸,向宋美齡繪聲繪色地叙述了女飛賊的故事。她說到尾聲時,正好蔣介石進來了,也聽了個大概。蔣介石對這個案件産生了興趣,向孔二小姐問了幾句話,便往辦公室去了。

不說這邊孔二小姐如何向“上海媽媽”說抓住女飛賊做保镖的事,單說蔣介石去辦公室以後——

蔣介石一進辦公室,立刻吩咐值班秘書:“挂通首都警察廳溫廳長的電話!”

秘書看看已是晚上八點鐘,估摸溫劍剛已經回家了,就把電話挂到溫家,那邊說溫廳長還未回家,正在“天宮酒樓”應酬。于是,又把電話挂到酒樓,折騰了一會兒,才把溫劍剛叫到電話機前。

蔣介石坐等了這麼長時間,自然沒好氣,先把溫劍剛罵了一頓。溫劍剛自當警察廳長以來,由于官小位微,從未有幸當面或者電話聆聽蔣介石的口谕。此番是平生第一次,本就緊張,被這麼一訓,吓得連說話都結結巴巴,語無倫次。

蔣介石發過火後,方把話題轉到正題:“聽說南京出了個女飛賊?”

“報告校長,是的!是的!”

“其本領比前幾年北平的‘燕子李三’如何?”

“報告校長,據鼓樓分局報告,這個女飛賊的本領不在燕子李三之下。”

蔣介石倒抽一口冷氣:“警察廳肩負確定首都地區治安之責,豈能容忍此等盜賊如此猖嚣!試想,她今天能飛盜民宅,明天就能飛盜我黨國軍政機要機關!你這個警察廳長是幹什麼的!”

溫劍剛在電話那頭分辨道:“報告校長,女飛賊前兩次作案,鼓樓分局未曾向本廳報告,此次事情鬧大了,才向本廳呈文禀報。卑職已嚴令該分局全力偵查,務必盡快破案。”

蔣介石這才知道女飛賊已經是第三次作案了,不禁勃然大怒:“飛賊已經第三次作案了,鼓樓分局為何隐匿不報?”

“報告校長,卑職正打算嚴究該分局負責人的責任,但因為該分局眼下正全力偵破飛賊案,卑職深恐臨陣換将于破案有礙,是以……”

蔣介石忍不住打斷道:“糊塗!此等重案,自我國民政府奠都南京以來從未出現過,靠小小一個鼓樓分局的力量如何能偵破?此案須首都警察廳直接偵查,你親自督陣!”

“鼓樓分局那個分局長叫什麼名字?”

“黃迪飛。”

“就地撤職,降為一般警員!”

溫劍剛當下不敢怠慢,酒宴隻吃了一半就匆匆離席,驅車直赴首都警察廳,召來主管刑事偵查的副廳長胡泗節和刑警大隊大隊長鄒伯沖,傳達了蔣介石的訓示,讨論如何具體落實。

三個人談到午夜過後,作出決定:由首都警察廳出面成立偵查專案組,溫劍剛任組長,胡泗節、鄒伯沖分任副組長,由鄒伯沖具體抓偵查;專案組成員由警察廳向全市各警察分局抽調資深刑警十二名,其餘從鼓樓分局刑警隊抽;專案組本部設在鼓樓分局。

次日,專案組全體成員集中于鼓樓分局舉行案情分析會。溫劍剛自然不會到場,副廳長胡泗節也隻到場講了幾句話就走了,真正負責主持偵查的是鄒伯沖。

鄒伯沖四十來歲,江蘇省蘇州市人,民國初期曾在上海英租界巡捕房刑事部當過捕探,幾年後又赴家鄉擔任吳縣警察局局長,後來又轉往常州市警察局任職,上世紀二十年代末期被首都警察廳點名調去,任刑警大隊大隊長至今。鄒伯沖幹了二十來年刑警,偵破過不少重大刑事案件,在南京也算是個名探。但是,他這次是倉促上陣,心裡對這個案件沒有底,是以先請原主持偵查工作的鼓樓分局刑警隊長馮莊一詳細介紹了有關案情。

馮莊一介紹過情況後,又談了偵查思路:“根據女飛賊偷了仁發當鋪的裘皮大衣立刻就銷贓的特點,估計她這次偷盜亭府的古玩後也會迅速銷贓。我已組織人員對本市的古玩店鋪進行布控,到目前為止還未有銷贓迹象。”

鄒伯沖等人經過一番讨論後,肯定了馮莊一的偵查思路。鑒于女飛賊曾避開市區而去江甯銷贓的特點,大家認為不能排除她去外地銷贓的可能性,是以,有必要派人去外地布控。于是,鄒伯沖便以首都警察廳的名義下達了有關指令——

立即派員分赴上海、蘇州、無錫、鎮江(當時系江蘇省省會所在地)、揚州五地對古玩商鋪進行訪查布控。

立即通過快車直傳(即把所需傳遞的函件交火車直接送往目的地車站)的方式向徐州、合肥、蚌埠、開封、洛陽、濟南、天津、北平等城市的警察局傳發《大案協查通知書》,請上述各市警方向古玩店鋪調查并布控。

立即組織警員在南京本市繼續組織偵查。

鄒伯沖的指令立刻得到實施,為偵查“女飛賊盜竊案”,南京警方一共出動了二百多名警員,連鄒伯沖自己也化裝成古董販子去夫子廟跑了好幾趟。

三天過去了,毫無線索。

一周過去了,仍無消息。

這一周中,蔣介石侍從室每天晚上給溫劍剛打電話,催詢偵查情況。攪得這位黃埔軍校出身的警察廳長坐立不安,寝食俱廢。

第七天晚上,溫劍剛在又一次接到蔣介石侍從室的電話後,深夜召見鄒伯沖,嚴令:必須在二天之内破案,否則将以“玩忽職守”的罪名将其撤職查辦!

鄒伯沖知道這個案件是被蔣介石點過名的,自忖如不及時破案,溫劍剛情急之下真會拿自己作為替罪羊嚴辦而向蔣介石交差。他不想當替罪羊,是以必須設法破案。但是,鄒伯沖一連兩夜未合眼,也沒逮到什麼線索。

破案的期限到了,溫劍剛準時打來電話,開口就問:“鄒大隊長,怎麼樣?”

“溫廳長,這……”

溫劍剛二話不說,斷然道:“明天上午九點鐘,你到廳裡來辦理移交手續!”說着挂斷了電話。

鄒伯沖挂上耳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看來,我此番須與警察生涯告别了!”

刑警大隊長沒有想到,此時線索已經出現了,隻不過還未被警方掌握。

這條至關重要的線索,是失主潘百亭本人發現的,

潘百亭失竊後,心中很是難受。他最心痛的,是那個茄皮紫耳瓶,這不單是因為損失了數百兩黃金。還在于這個耳瓶實在是多少重金也難以再購到的稀貴珍寶!因為如此,是以潘百亭寄希望于警方能幫他追回失物。

這些日子,潘百亭天天往馮莊一那裡打電話,婉轉催問破案情況。馮莊一無言以對,後來幹脆避而不接。潘百亭一世未和警方打過交道,不知此為何故,百思不解之餘便向别人打聽是怎麼回事。有人告訴他:這種大案子,光靠勘查現場時塞給警察那幾個錢是調動不起他們的積極性的,得成百上千的送!

潘百亭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如此,我送他們3000元大洋也可以嘛!”

潘百亭雖然是金陵巨富,但手頭一下子也拿不出3000元現大洋,于是想到了書房裡的那張活期存折。但是,當他去取時,存折已經不翼而飛了!

潘百亭大驚之下,馬上想到會不會是女飛賊行竊時順手牽羊一并牽走了。他想立即報案,但兩個兒女都勸他先弄弄清楚,因為除了女飛賊可能行竊外,還有亭府下人趁機混水摸魚的可能性。于是,潘百亭便往銀行打了個電話,詢問那本存折上的錢還在不在。

銀行查過賬目後,打來了回電:存折上的款子已于兩天前被一個年輕女子當場折兌成黃金後取走了。潘百亭問了那個女子的年齡、長相,氣得差點摔掉話筒——取款人正是女飛賊!

但是,潘百亭沒有意識到向警方提供線索的急迫性,當天沒有報案,直到次日上午八點鐘過後才往鼓樓分局打電話,

馮莊一接到電話,立刻奔進鄒伯沖的臨時辦公室,報告了這一情況。鄒伯沖以一個老偵探的職業敏感意識到這很有可能是一把打開案件迷宮的鑰匙,于是馬上往溫劍剛那裡打電話說明情況,請求寬限。溫劍剛同意寬限三天。

鄒伯沖随即叫上馮莊一等幾個刑警,火速趕往潘百亭存款的中央銀行南京分行所轄的鼓樓支行,向那裡了解女飛賊提取贓款的情況。

據鼓樓支行有關職員回憶,女飛賊是三天前的中午十一點半左右前來取款的。當時,女飛賊身穿黑色閃光緞旗袍,燙着當時時髦女性所流行的“瑪麗亞式”發型,肘部挂着一個紫紅色的小皮包。她在櫃台前駐步後,先從容不迫地填了一張取款單,然後才把存折、印章和取款單一同遞給職員。

接待女飛賊的那個職員見取款單上填着要取款12000元,忙核對存折,雖然無誤,但還是吃驚不小。他擔心有差錯,便請來了櫃面領班。領班也有點吃驚,讓職員先查底卡,查下來底卡上的數額與存折上的相同,說明這本存折是真的。當時銀行取款隻憑存折和印章,沒有驗查證件的規矩,這樣,就應當把款子讓人取走。

職員檢視了庫存款單,對女飛賊說:“你如果現在取,隻有鈔票,沒有銀元,下午兩點以後才有銀元。”

女飛賊說:“你把款子全部兌成黃金給我吧。”

這樣,銀行就從金庫裡取了黃金,當面點驗後,分裝幾個小木盒内,給女飛賊叫了一輛出租汽車,讓她把黃金運走。

鄒伯沖當即叫一個刑警打電話把潘百亭叫來。在等潘百亭的時候,鄒伯沖問銀行那個給女飛賊叫計程車的看門人:“那輛計程車有什麼特怔?牌照号碼多少?”

看門人說:“那是一輛黑色雪鐵龍車,我沒看牌照号碼。”

一會兒,潘百亭驅車趕來了。刑警請他辨認印章,他隻看了一眼就斷定這不是他的印章,肯定是女飛賊私刻的。

這樣,鄒伯沖手裡有了兩條線索:計程車和印章。他當即下令:分頭訪查!

當時南京的出租汽車不到百輛,其中法式雪鐵龍有大約十幾輛。刑警在一天之内已經查遍了所有雪鐵龍,最後獲知:司機郭某那天曾接過這麼一趟生意,他按照女乘客的吩咐,把她送往漢西門堂子街原太平天國東王楊秀清衙署附近的一家煙紙店,将那幾個木盒子給搬進店堂後收了車錢就走了。

鄒伯沖當即指令馮莊一帶人去漢西門堂子街查訪,找到了那家煙紙店。據煙紙店老闆說,他的店堂樓上一間房間一直出租,最近一戶房客退租而去,他就在大街上張貼告示招租,幾天前來了一位姑娘租下了房間,租期為一個月,預付了租金4元銀洋(連房内家具)。但她并未搬來住,隻在那天用出租汽車裝來了幾個沉甸甸的木盒子。之後,她一天數次出進煙紙店,每次走時總拎一個沉沉的小包。馮莊一等人便上樓去看,隻見桌上放着幾個空木盒,上面蓋着銀行的印鑒——女飛賊已把黃金轉移了!

至此,這條線索斷了。

與此同時,另一批刑警在調查另一條線索。據行家分析鑒定,那枚私刻的潘百亭印章刻制粗糙,估計出自街頭刻字匠之手。當時南京的這類刻字匠都集中在夫子廟,刑警便去那裡調查。據一個周姓刻字匠回憶,這枚名章系他所刻,來刻的是一個穿着時髦的年輕女子,出手大方,給了十倍于刻價的鈔票。除此以外,周某再也提供不出什麼了。

這樣,這條線索又斷了!

鄒伯沖不死心,他決定再赴銀行,重新尋找線索。

二赴銀行果然有了新的收獲:一個女職員回憶,在看門人出去給女飛賊叫出租汽車的時候,她曾聽見女飛賊在營業大廳打電話,其中聽得最清楚的是一句話,大意是“阿康,聽着,你接了最後那次車後就回來,不要加班。”

刑警對這句話進行了分析:阿康者,估計是女飛賊的男友:接車——加班,說明此人在火車站工作。

鄒伯沖頓時精神大振:“查找阿康,從他嘴裡掏出女飛賊的下落!”

查找行動立刻進行,刑警兵分三路,分赴市内電話可以直接打通的南京車站、南京西站和下關車站調查。不久,赴下關車站調查的刑警向鼓樓警察分局内的專案組打來電話:找到了那個阿康,此人名叫高松康,下關車站扳道工,昨晚上夜班,今天在家休息。

鄒伯沖下令:“派便衣去高松康家調查。”

三個便衣刑警立刻去興中門建甯路75号高家。高松康承認他那天中午當班時和其堂妹高一芬通過電話,據表妹說,她當時在銀行取款。刑警又問了高一芬的年齡、體态、容貌,均和女飛賊相符。為防止高松康通風報信,他們把他帶到了鼓樓分局。

馮莊一聽說高松康的堂妹名叫高一芬,馬上想起女飛賊自報的名字“高愛芬”,高一芬——高愛芬,有門!于是,他立刻向高松康攤明了情況,要求對方深明大義,協助警方破案。

高松康聽了馮莊一的話,用驚訝到極點的眼光望着刑警隊長:“這……這……這可能嗎?我堂妹怎麼會飛檐走壁?她連去紫金山郊遊都累得掉眼淚呢!再說,她一向老實,怎麼可能去偷東西呢?”

這番話對警方來說當然無濟于事。鄒伯沖認為證據已經确鑿,便讓高松康提供高一芬的住址。高松康無奈之下,苦笑着說:“你們不相信,去走一趟也好,不過你們會發現是弄錯了。她和我叔父也就是她爸爸住在一起,位址是甘家巷61号。”

當天晚上,鄒伯沖親自帶領三十名刑警,一律身穿便衣,懷揣手槍,趕往甘家巷。到了那裡,鄒伯沖布置道:“四人分頭把守兩個巷口,四人在巷内巡候,十二人包圍61号,其餘人直接行動。”

一切都安排停當後,鄒伯沖、馮莊一率幾個刑警,輕悄無聲地閃到61号門口。一個刑警上前叩門,裡面傳出一個男子——高一芬的父親——的聲音:“誰啊?”

“我們是市郵電局的。”

高一芬是郵電局的職員,這樣一說,大門馬上開了。衆刑警一擁而入,直撲客堂。高家全家大小七八口人剛吃過晚飯,正聚在客堂裡喝着茶聊天,見一下子進來了這麼多陌生人,不禁吃驚。高一芬的大哥站起來,拱拱手,問道:“諸位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

“誰是高一芬?”

一個穿紫色衣服的姑娘站起來:“我就是。”

幾個刑警馬上将她四周封住,隻等頭兒下令便動手逮人。

鄒伯沖朝馮莊一看看,這位分局刑警頭目愣愣地望着高一芬,一臉不知所措的神情。鄒伯沖心裡“咯噔”一下:“不對頭!”

果然,馮莊一開口了:“你是高小姐?你在哪裡發财?”

“我在中華門郵電局供職。”

“派司呢?”

高一芬想去牆壁那裡的包裡取,被站在她旁邊的刑警攔住:“你先别動!”于是由她的母親代為取來。

馮莊一一看,派司上面的照片正是眼前這位姑娘,鋼印也清晰無誤。他轉了轉眼珠子,又說:“誰是這裡的戶主?把戶口本拿出來!”

“先生您是……”

“我們是警察局的。”

戶口本拿來了,刑警一核對,本子上确有高一芬其人。至此,馮莊一已經明白無誤:弄錯人了!他朝鄒伯沖看看,搖了搖頭。

馮莊一見過女飛賊,他說不是就肯定不是了。但是,鄒伯沖要弄清一點:“上幾天,中午十一點半左右,你和你堂兄高松康通過電話?”

高一芬想了想,點頭道:“是的,我那天在銀行取款,順便在那裡給堂哥打了個電話,請他過來吃生日面——我大哥那天過生日。”

高一芬說着,讓母親把挎包拿過來,從裡面取出一本活期存折,遞給鄒伯沖。鄒伯沖翻開一看,上面銀行的記載清清楚楚,不由人不信。

鄒伯沖把存折還給高一芬,朝馮莊一看看,點了點頭。馮莊一便說:“高小姐,我們奉命查案,現已結束,告辭了。”

說着,朝衆刑警一揮手,十來人便揚長而去。

高家衆人被弄了個雲山霧水,大大小小皆面面相觑,不知這是怎麼回事。直到鄒伯沖等人傳回警察局把高松康放出來,高松康匆匆趕來後,大家才知道這是怎樣一回事。高一芬被弄了個哭笑不得,後來“女飛賊盜竊案”偵破後,她還寫了篇題為《我差點成為“飛賊”》的文章登在報上,得到了6元大洋的稿費。

差點錯抓高一芬的那天,是溫劍剛給鄒伯沖寬限三天的最後一天。那晚鄒伯沖傳回警察局後,稍稍定神,便給首都警察廳主管刑偵的副廳長、“女飛賊盜竊案”專案組副組長胡泗節打電話,報告了情況,請胡在溫廳長面前代為說明,再求寬限。

胡泗節讓鄒伯沖不必過于擔心,因為此時蔣介石已去南昌、武漢了,沒催逼溫劍剛;溫也知道這個案件的偵查難度大,鄒伯沖這些日子弄得很苦,是以并不準備催逼。

鄒伯沖聽了,心裡稍定。當晚喝了些酒,睡了個安穩覺。次日,鄒伯沖振作精神,重新召集專案組全體成員開案情分析會。這次會議開了整整一天,幾十名刑警詳細回顧了案情,調整了思路,制訂了新的偵查方案。

新方案是這樣的:女飛賊把從銀行提取的贓款折兌的黃金移運漢西門堂子街那家煙紙店後,以化整為零的方式迅速轉移了這些黃金。據煙紙店老闆說,女飛賊轉移黃金頻繁時,一天可達五六次。據此分析,女飛賊的住處離漢西門堂子街不可能很遠,估計就在方圓五裡地之内。是以,在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的情況下,隻有采用一個笨拙但卻穩妥的辦法——在以煙紙店為圓心直徑五裡範圍内對所有店鋪、居民進行調查。

這項調查很費時間,專案組加上調查範圍轄區的警察局抽調的警力共有五十多人,接連查了十四天,結果令人瞠目結舌:沒有發現女飛賊其人,而且任何線索都未獲得!

此時,距女飛賊首次露面在六和堂中藥鋪行竊已有兩個月時間。在這兩個月裡,南京市又發生了不少刑事案件,尤其是鼓樓區,光殺人大案就有14起!警方不可能再把有限的警力投放在“女飛賊盜竊案”徒勞無荻的偵查上,溫劍剛經過反複權衡,決定解散飛賊案偵查專案組,把這個案件暫時挂起來,以後再設法訪查。

鄒伯沖、馮莊一等衆刑警早被這個案件弄得精疲力盡,聞此決定皆大歡喜。根據胡泗節副廳長的指令,專案組把本案所有的卷宗都移交給首都警察廳檔案科刑事檔案室統一封存。

誰也沒有料到,就在刑檔室處理“女飛賊盜竊案”卷宗的過程中,竟被一個從未涉及過刑事偵查的管理者發現了女飛賊的蛛絲馬迹,進而一舉偵破了這起轟動一時的刑事大案。

這個檔案管理者姓黃,名叫錫福,二十三歲。黃錫福家裡是開香燭鋪的,就在國民黨複興社特務處(軍統局前身)總部所在地南京雞鵝巷的巷口。特務處長戴笠在雞鵝巷安頓下來後,将其母藍氏從浙江江山縣老家接出來和他住在一起。藍氏連年過節要去雞鳴寺燒香,為表虔誠,總是在前一天親自去巷口的“黃記香燭鋪”購買香燭。黃錫福國中畢業後辍學在家,閑着無事,就幫父母站站櫃台。藍氏每次去買香燭,都是黃錫福接待。她很喜歡這個待客和善、長得眉清目秀的青年。一次閑聊中說黃錫福長期站櫃台不是個辦法。她可以幫他謀一份穩妥的職業。藍氏後來對戴笠說了這件事,讓兒子安排一下。戴笠辦這種事情不費吹灰之力,當天給首都警察廳打了個電話,黃錫福次日便去報到上班了。警察廳長溫劍剛親自給黃錫福安排工作崗位,讓他去了清閑的檔案科管理刑事檔案。

刑事檔案室有十多名管理者,算來那女飛賊也是合該出事,“女飛賊盜竊案”的卷宗恰恰交給黃錫福處理。黃錫福将有關物證一件件登記,在打開那個裝着從銀行調來的存折的牛皮紙密封袋時,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這個細節倘若被其他管理者碰到,也就疏忽了。但是,黃錫福是香燭鋪小工出身,又站過三年櫃台,具有辨識各種香料的本領。一聞之下,他馬上分辨出這主要是一種名叫“幽蘭棒香”的焚香的氣味,還有其他棒香的氣味。

黃錫福一愣,尋思這存折上怎麼會有“幽蘭棒香”的氣味,會不會和這起案件有關系?他翻閱了案卷,了解了案情和偵查情況,便對存折和棒香的關系作了分析,認為存折沾上香味的途徑必定來自以下四個中的一個:

1、存折主人潘百亭;

2、銀行;

3、專案組;

4、案犯。

黃錫福便決定對此事調查一下,弄清存折上的“香源”。他憑着首都警察廳的派司,走訪了亭府、銀行以及鼓樓警察分局,調查結果是:這三處存放存折時。從未和香料有過接觸。

這樣,存折上的香味就隻有一個途徑了:來自女飛賊!

接下來,黃錫福就無法調查下去了,那是刑警大隊的差事了。他便向檔案科祝逢三科長報告了這一線索。祝逢三立即向刑警大隊大隊長鄒伯沖通報情況。鄒伯沖當下親自到刑檔室,見面就沖黃錫福作揖:“小黃,多謝了!”

鄒伯沖看過存折後,問道:“小黃,你對香燭很熟悉,依你看來,這本存折上的香味和案犯有什麼關系?”

黃錫福分析道:“一般說來,這種棒香存在于兩個地方,一是香燭店鋪,一是寺廟庵觀。存折上的香味是存折和棒香在一起放上若幹時辰後染上去的。這種香味一旦染上其他物品,一時很難消除。香燭鋪的棒香是按各種品種分門别類放在火油箱或者瓦罐裡,兩種香絕不會放在一起,以防串味,形成香氣不純。是以,這本存折如果是放在香燭鋪裡的,那就應當隻有一種香味。但是,我仔細聞了聞,還請我父親也辨識過,這個存折上除了‘幽蘭棒香’的氣味,還有其他二三種棒香的氣味。像這種把棒香混放的情況,隻有寺廟庵觀中才有——而且是較小的寺廟庵觀,大的也是分開存放的。”

鄒伯沖聽到這裡,不無興奮地打斷道:“我明白了,女飛賊肯定藏在哪個尼姑庵裡,說不定就是個尼姑!”

鄒伯沖的思路頓時暢通了,回到刑警大隊大隊部,他召來幾個女刑警,吩咐道:“你們化裝成香客,分别到半山庵、李姑庵、紫香庵和鐵女觀去偵查,尋訪女飛賊。她可能是個住在尼姑庵裡的女居士,也可能是個尼姑。訪查時絕不能露出任何蛛絲馬迹,以防驚動了她,來個遠走高飛。”

半山庵、李姑庵、紫香庵、鐵女觀,都是在專案組曾經劃出的以“漢西門堂子街為中心直徑五裡”的偵查範圍内的尼姑庵。上次專案組在那個範圍内挨家挨戶排查時,查遍了所有的商家店鋪和住戶,就是沒查那四個尼姑庵!

這次偵查,出乎意料的順利,女刑警餘桂香踏進李姑庵門,就看見一個臉容與女飛賊相似的青年女居士,正和幾個小尼姑一起跪在蒲草墊上念經。餘桂香立即傳回警察廳向鄒伯沖報告了。

鄒伯沖大喜,立刻下令派精幹探員八人去李姑庵周圍布控,嚴密監視女飛賊動靜。同時向溫劍剛、胡泗節彙報案情,請示如何下手。因為李姑庵經常接待一些達官貴人的眷屬,和她們關系很熟,如貿然采取行動會産生不利于警方的影響。

溫劍剛說:“如果那個女居士确是女飛賊,躲在市長家裡也要把她逮捕。這是最高領袖下令嚴辦的案子,誰敢哆嗦?問題是能肯定那女人确是飛賊嗎?”

鄒伯沖說:“我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但是我有辦法肯定下來。”鄒伯沖立即令馮莊一前去辨認。

辨認結果:女居士即女飛賊!

此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鐘,鄒伯沖急向溫劍剛請示行動,溫劍剛嚴令:“天黑前必須把人逮住!”

鄒伯沖遂點了二十四名刑警,其中四名是女警,一律身穿便衣,除女警外皆懷揣手槍,一行人趕到李姑庵附近,分頭進入各自指定的位置,将尼姑庵包圍起來。

布控的便衣刑警向鄒伯沖報告:“目标未曾離開過尼姑庵。”

鄒伯沖點點頭,舉了舉手——這是開始行動的信号。

四個女刑警前後走進李姑庵大門,一個小尼姑迎上前來,舍掌道:“阿彌陀佛!幾位施主,天色将暗,小庵曆來規矩是‘日落西山,緊閉庵門’……”

四人不理睬她,繼續往裡走。小尼姑無可奈何地跟在後面,口中“阿彌陀佛”不停。剛走近殿堂,隻見女飛賊從裡面出來,用狐疑的眼光盯着四個不速之客。就在這時,鄒伯沖率一群刑警闖進了大門。他們雖然都穿着便衣,手裡也沒拿槍,但是女飛賊還是立刻發現這些人來者不善,立刻轉身欲逃。

說時遲,那時快,四個女刑警猛地撲上去,将女飛賊抱的抱,揪的揪,掏出手铐正待铐上,女飛賊發作了,倏地一個掙紮,舉手擡足,一瞬間便把四人打倒在地。

鄒伯沖諸人見了,一齊拔出手槍,一疊聲叫着“不許動”急奔過來。女飛賊打翻四個女刑警後,立即往殿堂側面疾奔。刑警一面追,一面鳴槍示警。

槍聲一響,女飛賊一驚,突然一個“旱地拔蔥”跳起三米多高,雙手上舉,抓住一株大樹的枝丫,急晃兩下,蜷縮起的身體像一個皮球似的猛然向斜上方彈出去,落在高高的殿頂上。

“好俊的功夫!”鄒伯沖禁不住大聲喝彩。

女飛賊上到殿頂後。在房顸上一陣疾奔,意欲從另一側飛越殿堂和圍牆之間大約二三米寬的通道上方。落在牆頭上後越出庵外。不料這時,一個刑警冒冒失失開了一槍(事後他自稱是走火),正擊中女飛賊的小腹。女飛賊“嗯”了一聲,趴了下去,接着從殿頂上滾落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下,當場昏死過去。

鄒伯沖大罵那個刑警,走過去看了看,急令送往醫院救治。

女飛賊被擡走後,鄒伯沖召來李姑庵住持覺慈,詢問女飛賊的情況。據覺慈稱,此女是年前來李姑庵的,自稱是句容人氏,奉父命前來京都庵院帶發修行一年,願捐資大洋100元。覺慈看她樣子不似風流女子,又貪那筆錢鈔,便答應下來,賜名“成願”。

刑警接着搜查了位于後院的女飛賊單獨居住的那間小屋,在床底地下挖出了亭府失竊的三件古董。但未搜到黃金以及六和堂中藥鋪所失竊的藥材。搜查擴大到整個庵院,也未有收獲。

女飛賊被捕後,被送往附近的英國教會醫院,經包紮止血處理後,因傷勢嚴重立刻轉往中央醫院。該院應警方的要求,對其進行全力搶救,但終因傷勢過重而于當天午夜死亡。

“女飛賊盜竊案”畫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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