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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與槍有關(二)

作者 馬智昌

小說連載:與槍有關(二)

4.

說起來我弟薛強從一開始的出生到後來長得體肥膘壯都得感謝賈爸賈主任。80年代初期,改革開放伊始,計劃生育政策進行得如火如荼。賈爸領着祁鎮計生辦的兩個幹事在薛家寨虎視眈眈的盯着那些還沒做結紮手術的婦女們的肚子,走東家串西家,把薛家寨想生兒子卻不能如願的人家攆得雞飛狗跳的。偏偏在形勢如此嚴峻的時候,我爹和我娘極不合時宜地創造了我弟這家夥。當我弟在我娘的肚子裡初具規模、我娘的肚子剛顯山露水的時候,賈爸适時到了我家。奶奶那時剛六十出頭,一身黑衣黑褲使她顯得比實際年齡大了許多,精神卻格外矍铄。奶奶寶子寶子地連聲叫着賈爸小名,賈爸拉住奶奶粗糙的手也姑媽姑媽地回應。賈秀才的兩個後人像多年未見面一般寒暄在一起。賈爸問奶奶,我哥呢?奶奶回答,後院的羊圈裡起糞呢。賈爸又問,嫂子呢?奶奶又答,台台地裡薅草着哩。又問,姑爹呢?奶奶答,趕着羊出去了。那時大概是五月端午剛過的時節,漫山遍野都是豐腴的綠色,麥苗兒借着雨水的滋潤,卯足了勁兒拔節。賈爸向窗外看了看,像是看到了圪蹴在地裡薅草的我娘微微隆起的腹部。其實透過我家的窗戶,根本看不到我娘薅草的台台地,隻能看到對面路邊的一堵寬闊的莊牆,牆上刷了白塗料,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得斑駁滄桑,牆上寫着“甯可血流成河不能超生一個”的智語,那也是賈爸賈主任的手筆。紅色油漆的大字,在五月的空氣裡似乎隐隐散發着血腥氣味。賈爸對我奶奶說,姑媽,我找我哥說個事。奶奶一臉的不悅,有啥事還瞞着你姑媽?這時的賈爸松開了奶奶的手,愣怔片刻說,倒也沒啥瞞着你的,就是計生上的人這幾天催着讓結紮一批婦女哩,我看嫂子都出懷了,這事不好辦呢!奶奶陡然提高了嗓門,寶子,這事有你哩,你得想辦法,你不看你哥的面子,你得看我這老面子!賈爸從炕沿邊站起,邊抽身出門邊對奶奶說,姑媽,你别急,我先和哥商量商量。說着掀開門簾出門來朝着後院的羊圈走去。奶奶不塑心,也颠颠地跟着出來。

後院是原來住的幾孔窯洞,曾經安放過紅軍的那孔後來成了羊圈。在這之前也就是我剛滿周歲的1981年,我爹把我家的場院一分為二,前院裡蓋起了五間新式的平房,把幾孔老的窯洞留在後院裡,圈羊,盛草,放農田地裡使的用具,不一而足。賈爸到了後院,朝着羊圈喊了一聲哥,我爹聽見了,放下手裡的鐵鍁出來。窯洞門口是爹剛起出來的一堆羊糞,散發着膻臭味,一群蒼蠅圍着糞堆不厭其煩地盤旋。賈爸見我爹過來,開門見山毫無鋪墊的說,哥,計生辦的張主任這幾天催得緊,讓我們村沒結紮的女人們趕緊結紮哩。再拖着不去結紮他們要上門拉東西呢!爹白了賈爸一眼,氣咻咻地說,紮麼。這時奶奶也跟了過來,瞅一眼我爹又瞅一眼賈爸。賈爸說,紮是紮,按政策嫂子肚子裡的娃娃得先打掉。賈爸說完話忙低頭看腳邊散亂的羊糞蛋蛋。幾隻螞蟻在羊糞蛋之間彳亍四顧。奶奶哎呦了一聲,對賈爸說道,寶子哎,天殺的,萬萬使不得,你當官當得眼睛藍掉了,六親不認了是不是?賈爸見奶奶罵開了,忙說,姑媽你先不了罵麼,這不找你們商量來了嗎?再說了,我也擔當不了這事,肚子裡的娃娃能不能留下,得張主任說。我就是個跑腿的。這時爹對奶奶說,娘,你這是做啥哩麼?雷鳴震搗的!又轉過臉對賈爸說,走,屋裡說走。

進到屋裡,我爹問賈爸,這個張主任的話好不好說?賈爸答道,好說呢,就是得給人家有些表示。我爹不作聲,從炕沿邊上拿過半張報紙,裁了二指寬兩條,一條遞給賈爸,一條握在手裡,又把盛着煙渣子的紙盒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兀自卷起煙來。我爹吸了一口煙:怎麼個表示法?給人家送點啥哩?人家是大幹部,能瞧上咱的啥啊?爹一連串的設問,使得空氣有點凝固的迹象。一隻雞咯咯地叫着跨進門,奶奶呵斥一聲,燙毛的,快出去!雞在地下轉了一小圈,沒覓到任何吃食,無趣地出門而去。賈爸連聲說了兩遍“就是的”,空氣又重新凝固,隻有爹和賈爸吐出的嗆人的旱煙在屋裡袅袅繞繞。

這時候奶奶像是受到了某種啟發,腦子裡有靈光一閃,對我爹說,我的箱子裡有兩個白坨子哩,不知道入不入人家眼?賈爸不等我爹說話,忙接過話頭說,行哩行哩,這東西現在也是稀罕貨,就先拿出來試試,不一定還真能指上個事。爹見賈爸這麼說了,怔怔地看看奶奶,眼裡倒是沒有一絲解決了一個大難題的喜悅,神色有些木然,用手使勁在桌子上遺留下的一塊堅硬的飯渣上扣了一下,然後說道,那就先拿出來試試吧。

奶奶打開了炕頭的紅漆箱子,窸窸窣窣地在裡面翻了一陣,拿出兩塊銀元來交給賈爸。賈爸拿起其中一塊,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嘬着嘴吹一口氣,迅速放到耳邊,便有清朗冷峻的嗡嗡聲響起。

那天賈爸帶着兩塊銀元還有我奶奶我爹的期望離開的時候,我娘帶着一歲半的我在我家的台台地裡薅草,而我弟弟在我媽的子宮裡漸漸成形初具規模。

隔了幾日,一個計劃生育工作隊進駐了薛家寨,在村部院子一間閑置的房子裡支起了手術床。這個工作隊以計生辦張主任為首,有祁鎮衛生院的大夫,還有鎮計生辦的幾個幹事,都是年輕力壯的後生。

第一個走上手術床的是我娘。因為事先有賈爸的通融操作,對我娘隻做結紮手術而不堕胎,是以我娘是主動自願去的,表面上為我們村的計生工作起了帶頭作用,實際上别人哪裡知道背後的存在某種問題或陰謀。我娘之後,又有幾個婦女被強行送進了臨時手術室。幾個膀大腰圓的年輕幹事真是幹這事的好手,把那些嚎啼哭喊的婦女像捉豬娃一樣一個個捉來按在了手術床上。村部的院子裡似乎彌漫着硝煙味,而張主任,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惬意地抽煙,像一位将軍帶着他的士兵打了一個漂亮的伏擊。最後一個被捉進手術室的是陳海的老爹,這個粗壯的漢子讓計生辦的幹事們很是費了些力氣。那時候陳海已經快五歲了,他娘那天正好回了娘家,而陳海娘也是那天張主任他們伏擊的對象。在張主任的運籌下,幹事們隻好把陳海的爹送進了手術室。陳海看到他爹被人抓了去,扯着稚嫩的嗓子在巷道口嚎哭,粘稠的黃鼻涕垂在嘴唇上,欲落不落。自此,我弟在血腥和硝煙中得以存活,而陳海的老爹在薛家寨有了一個新的綽号——“老骟驢”。

我的爺爺,在薛強出生後某一個天氣陰霾的日子,踅摸進了後院的窯裡,用一把鎬頭挖出了那把沉默了幾十年的槍。經過幾十年踩踏的竈台邊堅硬的地面讓爺爺精疲力竭。那把槍沒有絲毫的變化,仍舊包在麻布裡面,爺爺打開麻布的時候,像給他的孫子脫掉肮髒的衣服,格外小心翼翼。在窯洞破敗的門闆縫裡擠進來的光亮裡,那把槍泛着冷豔而堅硬的光。回到屋裡,爺爺讓奶奶找了一塊幹淨的布,細細重新包起來放進了她的箱子。

5.

讓我們的思緒穿過時空,穿越我弟薛強的成長過程,來到1998年夏天我家的曬場上。太陽曬着場上攤開的豆秧,豆莢在兇猛的陽光下噼啪作響,同樣也曬着場上的我爹、賈爸和我。汗水在爹的脊背上洇濕了一片,衣服上風幹的地方泛着堿色。爹吸着賈爸的紙煙,賈爸盯着爹一張一噏的嘴說,哥,剛娃的配置設定消息下來了,我去鎮上見到了教育局發的檔案,就分到我們祁鎮學區了。爹的眼裡有光亮閃了一下,随即熄滅。賈爸繼續說,就是祁鎮這麼多學校,具體到哪個學校還得鎮上和學區裡說。要不要找個路子在鎮上跑一下?爹的話有點僻重就輕的味道,哪裡了哪裡吧,哪裡都是個教書!不遠處賈爸紅色的機車停在土路上,像一頭蓄勢待發的兇禽猛獸。我瞥了爹一眼,爹正将一粒青色的豆子丢進嘴裡,咯嘣一聲,豆子在嘴裡成了兩半。

太陽光很刺眼。遠處青黃的莊稼在山坡上起伏。

豆子拔完的時候,麥子又跟着黃了,山窪裡彌漫着成熟的顔色。這是山裡人最忙的季節,目光所及盡是黃色,這無盡的黃色需要農人一把一把撂倒在坡坡窪窪裡,拉田,打場,最後讓它們變成幹幹淨淨的麥子裝進糧倉,這需要一個多月的時間。整個暑假我和我爹我娘一直圪蹴在我家的坡地裡拔麥子,我弟薛強和我奶奶在家裡經營着雞啊狗啊豬啊,連帶着做好一家人的晚飯,早飯和午飯我們在拔田的地方就着涼水咽下帶去的幹糧。就這樣到了立秋的時候,眼看着學校要開學了,我家的麥子還沒拔掉一半,而我的第二次配置設定的消息卻來了,還是賈主任賈爸帶回來的。我被分到了距離祁鎮大約四十多裡遠的獅子山國小。

獅子山是祁鎮轄區内最為偏遠的地方。距離祁鎮四十多裡遠,距離我家薛家寨就更遠了,少說也有四十多公裡。四十裡和四十公裡絕對是兩個概念。獅子山聽起來像一個落草為寇打家劫舍者的聚居地,其實是一個大山皺褶裡民風極其淳樸的村落。1999年的8月26号一大清早,我爹央了他的姑舅弟弟賈得寶騎着“幸福”機車帶着我和我的鋪蓋卷,從薛家寨出發,一路塵土飛揚,來到了我任教的獅子山國小。國小校坐落于山道旁的一處低窪的地方,周圍散落着高低不一的院落。學校裡加上我隻有六名老師,卻隻有我一個公辦教師,其餘五個,包括校長主任都是民辦教師。

從這一天起,我開始了我的漫長的教書生涯。而我弟弟薛強,這年剛虛歲十六,沒考上高中,被我爹送到祁鎮上一個農機修理店當了學徒。

立秋已過去好幾天了,太陽卻仍舊很毒。

6.

祁鎮的街道不是很長,從東到西就二百米左右。街道兩旁林立着服裝店,飯館,各種雜貨店。店鋪門前擺攤的一個挨着一個,面皮子,涼面,米湯油馓,蔬菜,水果,煙渣子,每一個攤位前都簇擁着三三兩兩的買主。祁鎮人做買賣很少吆喝,守着自己獨具特色的貨物靜等買主前來,有點姜太公釣魚的味道。鎮子南面是綿延的丘陵,再往南縱深,就是嵯峨的大山。祁鎮每天都在晨曦散盡時等着人們從大山的褶皺裡蠕行而來,承載一天的喧嚣,在暮色漸濃時分,将滿足感裝進山裡人的胸懷,帶着購物後的快感,消失隐匿在大山的皺褶裡,鎮子也再次漸歸甯靜。而祁鎮的北面卻是一馬平川的遼闊無垠。往北十餘裡是浩瀚沙漠,是以每年春天總會有幾場老毛黃風莅臨祁鎮。這樣的日子裡,祁鎮上本該鮮活靓麗的店鋪都灰頭土臉,店主人隻好關了門,氣恨恨地坐等這惱人的風早點結束它的肆虐。街面上擺攤的早已不見了蹤影。特别是那些賣吃食的生意人,将一大早就準備停當的面皮子、涼面、油餅子卷糕,以最低的價格處理給左鄰右舍們。而憨厚淳樸的鄉下人也樂得如此。

街道最西端是祁鎮初級中學,是祁鎮的最高學府,也是我上師範之前的母校。我弟弟薛強做學徒的“鑫鴻農機修理”在鎮街的東頭,它的對面是祁鎮農村信用社。信用社高大而豁亮的門面與修理店略顯粗糙和油膩的門臉形成鮮明的對比,像一隻癞蛤蟆突兀着眼睛盯着一隻美麗的天鵝。

薛強做學徒的日子裡,像所有自古至今的學徒一樣,在師傅面前低眉順眼忍氣吞聲,每天奓着兩隻油膩膩的手,扒胎、充氣、擰螺絲、換機油……一切技術含量不高且肮髒的活計都由薛強獨立完成。當有了需要在機器内髒裡動幹戈的大活時,薛強眼巴巴地站在旁邊,手裡拿個扳手抑或螺絲刀,随時等候着師傅的召喚。到了夜晚,師傅洗刷幹淨,回了鎮街的家裡,獨留薛強一個人守在修理店。一張破敗的鐵架床上堆着同樣破敗的被褥,散發出柴油和汗水的混合氣味。這樣的日子裡,薛強學會了抽煙,後來還學會了喝酒。好在這樣的磨煉使他原本稚嫩的臉上多了幾分成熟和剛毅,甚至有了一點不動聲色的戾氣。

日子在薛強叮叮當當敲擊農機的聲音中出溜出溜往前竄了一大截。同時,他的農機修理技術也在日益精進,在師傅不在的時候也完全可以獨擋一面了。弟弟有了足夠的自信和成熟的技術之後,已經不滿足于師傅免費的一日三餐,他想另起爐竈,另立山頭。

在弟弟薛強上跳下竄籌集資金開店的時候,我在獅子山國小教書育人已二年有餘。并且在這一年,我悄悄地戀愛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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