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秦珍子
編輯|陳卓
一個94年的後生,花了70元錢,想幫1300萬人節省時間。
那是12月18日,因為新冠肺炎疫情更新,西安一些區域實行封閉管控。這一天,碑林博物館、西安博物院暫停開放,“新冠疊加出血熱”的傳聞在社交媒體中擴散。
正值周六,他所在的軟體公司在工作群裡統計,誰在“封閉區”,周一不能來。接着,負責人許長鵬收到總公司的通知,上班“需持48小時核酸檢測陰性報告”。
許長鵬考慮了一下,在群裡釋出了決定,全員居家辦公。但自己還要去總公司開會,他需要那張“陰性報告”。
這個周末,西安市很多在職員工收到了這項要求,大規模的核酸檢測成為“剛需”。
去哪測?在與新冠病毒纏鬥了兩年之後,很多人已習慣去最近的醫院。然而,有限的醫院無法應對劇烈膨脹的檢測需求,西安各區縣建起大量臨時采樣點,從市内、鹹陽、寶雞、渭南、漢中抽調應急采樣醫務人員。
許長鵬在未央區,西北的冬夜,氣溫降至零下,他在一處采樣點前等候,“排隊排了一條街”。那個夜晚,這樣的隊伍,在城牆下、鐘樓旁、雁塔前……西安城裡并不少見。
有同僚告訴許長鵬,自家樓下新增了一處檢測點,他趕過去,“排40人,算少的”。晚上11點,他終于“做上了”。
這位畢業于西北工業大學計算機專業的“程式員”開始思考,能不能做個啥,把所有采樣點标記上去,讓大家别亂跑,别紮堆,别白等。
“做這個沒意義”?
許長鵬把想法發給一位朋友,随即收到了反對意見。
理由很簡單,媒體、健康碼小程式、政務資訊釋出平台都能查到核酸采樣點位置,“做這個沒意義”。
許長鵬沒被說服。他觀察到,政務資訊釋出平台一般以文字形式釋出地點,各發各的,臨時新增的采樣點也不一定能及時更新。他想做的是全市地圖,一打開就能看清位置,“更直覺”。
朋友不幫忙。星期二,他動用了作為“老闆”的權力,找來兩名員工,“咱做點兒有意義的事兒”。
“這裡面難度最大的其實是資料收集。”許長鵬解釋,那兩位同僚要通過當地媒體、疾控部門網站、“雁塔釋出”“碑林釋出”“蓮湖釋出”等各區資訊平台,搜集位址,将圖檔轉化為文本,彙總給他。第一批未央區的采樣點大約有300個。
許長鵬則敲起了代碼。
他設計了一段程式,能讀取地點資訊的文本,輸入高德地圖,獲得該地點的經緯度,再通過開發者接口輸入經緯度,獲得地圖上一個藍色的坐标。最後,他花70元注冊了一個域名,讓這張地圖在網際網路空間擁有了展示頁面。
“30分鐘寫完腳本,市裡1000多個采樣點,10分鐘就‘跑’完了,事半功倍。”他說,“要是靠人工一個個錄入,完成一條都至少要30秒。”
藍色坐标快速出現在地圖頁面上,它們包圍了大明宮國家遺址公園、橫斷了大唐芙蓉園和曲江池、穿過了白鹿原……在陝西省“秦俑”形的輪廓座部,填充出一個藍色的區域。
許長鵬回憶,自己望着地圖感到激動:“每一個坐标,意味着四到十名醫務人員正在忙碌,這得多少人。”
共克“賽博危機”
被要求“帶陰性報告上班”的西安市民,在周一這天,都遇到了一點麻煩。他們好不容易做了核酸檢測,卻依然被擋在地鐵站、公交站和大廈樓宇外。
12月20日,疫情防控期間西安個人出行的電子憑證“一碼通”突然崩潰了。人們進入公共場所、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時掃碼或重新整理核酸檢測結果,會看到“擷取資料失敗”的頁面。
“我刷不出核酸記錄,走地庫進的公司。”西安市民王女士回憶,也有同僚是登記身份證後進入辦公區。她供職于一家央企,周末,企業曾派專人到員工家做了核酸采樣。
許長鵬把這起事件稱為“賽博危機”,即當人們強烈依賴網絡的時候,可能會變得過于脆弱,網際網路強了,“抗沖擊能力”反而小了,網絡一旦崩潰,“什麼都不轉了”。
20日下午,西安市大資料資源管理局局長劉軍在出席新聞釋出會時回應,表示“一碼通”使用頻率加大,對網絡與平台造成較大壓力。“12月20日早7:40分左右,西安‘一碼通 ’使用者通路量激增,每秒通路量達到以往峰值的10倍以上,造成網絡擁塞。”呼籲群眾,“非必要不亮碼”。
許長鵬也看到了這段解釋,他用專業知識分析,小規模的“請求”增長,系統是可以消化的,通路量真的達到“10倍”,那伺服器應該是被“擊穿了”。
另一個被西安人彼此傳遞的笑話是,負責維護一碼通的企業員工要上樓搶修,保安讓他亮碼,他說,我上去才能亮碼;保安說,你亮碼才能上去。
排隊接受核酸檢測采樣的隊伍依然很長,一位西安市民回憶,20日,他和妻子輪流去排隊,一個人排了3個小時。
這個周一,西安新增本土确診病例42例,是19日的兩倍。
第二天,21日下午4點,許長鵬的地圖正式上線。他在社交媒體釋出了連結,網頁浏覽資料顯示,當天有2300多人進入,平均通路時間是1分54秒左右。有朋友給許長鵬發來資訊,說門口的采樣點人太多了,得排幾個小時,看了地圖,去了附近另一個采樣點,10分鐘完成了,“真有用”。
又有人坦率地對許長鵬說:“一‘封城’,大家都在小區出不來,你做的地圖更沒用了。”
“今天這個時點,它可能已經失去意義了,但‘解封’以後,大家還可能需要它”許長鵬說。
然而截至23日下午4點左右,網頁上線48小時,浏覽量上升到3.6萬。“西安市民制作核酸地圖小程式”登上微網誌熱搜。
我不是在搞“市民自救”
剛剛上線的地圖隻是個“雛型”,在許長鵬看來,它還需要不斷完善。比如,藍色坐标不顯示文字地名,他發朋友圈求助,立即有前同僚出手解決。比如,地圖隻能标記,不能導航,曾經否定他的朋友是以加入了他的團隊。比如,打開網頁地圖後,坐标密集,會出現卡頓現象,大家嘗試,讓坐标隻在使用者的“螢幕”範圍内顯示。比如,網頁隻能轉發,不能通過搜尋得到,有人建議他們做一個真正的“小程式”。再比如,有人建議,可以讓使用者針對采樣點進行“評論”,實時顯示排隊的情況。
今年陝西全省研考報名總人數近17萬人,其中在西安市參加考試的考生約13.5萬人。23日,距離全國碩士研究所學生統一招生考試還有兩天,西安考點的考生陷入了焦急不安之中。陝西省教育考試院當天釋出資訊,可以協調考生在居留地借考;在西安市管控區和防範區内的考生考試須持48小時内兩次核酸陰性證明,其他區域的考生須持48小時核心酸陰性證明參加考試。
“這部分需求也得考慮進去。”晚上10點,許長鵬召集團隊開了個視訊會。鏡頭中,每一張面孔都極為年輕,大家讨論小程式制作和地圖優化的問題。
“大哥,今晚(完成)嗎?!哈哈哈哈!”負責頁面資訊滾動的小夥子摸着後腦勺吐槽,但還是接受了這項任務。在大家說“拜拜”之際,一個姑娘再次确認了資料梳理的細節。
12月23日晚上,許長鵬(左上)召集團隊開會。受訪者供圖
第二天,小程式“宜秦寶”上線了。地圖頁面的右下角有一個“考研學子”按鈕,點選會看到二維碼,掃碼能進入“考研互助群”,友善考生盡快做好核酸檢測。截至24日下午,已有數百人加入群聊。那支年輕的志願者團隊還制作了線上Excel表格發到群裡,新增了核酸采樣點聯系方式、預約方式、工作時間等資訊。
“我當初就把程式開源了,代碼誰都可以用,我不要做成自己的,也不要商業化。”許長鵬說,任何城市想做相似的服務都可以,任何人想加入這個團隊優化設計、完善功能,也随時歡迎,“這是件有意義的事兒”。
許長鵬運作代碼的頁面。受訪者供圖
他是湖北鹹甯人,1994年出生。鹹甯挨着武漢,2020年那個令全中國難忘的春節,他正巧在家。姐姐許長虹是鄉鎮基層工作者,每天挨家挨戶地“摸排、走訪、登記”,“從不接我電話”;姐夫是邊防軍人,駐守在阿裡地區。許長鵬和父母一起帶姐姐的孩子,直到“解封”。
談起姐姐和姐夫,他話語間有驕傲,“我也希望能幫助别人”。
他在西安讀了大學,在西安創過業,武漢疫情期間他收到了西安一家企業的聘書,2020年4月“三入長安”。
在湖北,他第一次見到“徹徹底底封鎖”的空城,“仿佛這個城市沒有人存在過一樣”。但經曆過當初的恐慌,這一次在西安,他完全淡定了。在他看來,未知是人們最恐懼的時候,謠言也得以傳播。現在他隻選擇相信“權威”的資訊,覺得沒有那麼可怕。“像吃草莓得出血熱一樣,誇張的傳聞很多都是假的。”
許長鵬提供的個人照片,他表示,這是“發福前的我,但也是我”。受訪者供圖
在社交媒體中,不少西安群眾和廣大網友批評西安抗疫不力,緻使疫情外溢。許長鵬在北京和深圳都生活過,但他拒絕将這兩座超一線城市的管理水準與西安做比較。“它們有大量的資本和人才積累,拿這個标準要求西安不公平。我不是在搞‘市民自救’,而是作為西安的部分,和西安政府站在一塊兒,共同抵抗。”
他更希望看到,大家在批評之後,能參與到城市管理和抗疫工作之中,而不是隻停在指責、攻擊上。
關于這一點,許長鵬有親身體會。
2012年,他到西北工業大學讀書,成了校園裡不安分的“折騰分子”。
大二時,他發現教務系統漏洞,于是下載下傳了全校女生的證件照,做了個選美網站,“靈感來自紮克伯格的傳記片《社交網絡》”。後來,他為了研究Wi-Fi認證漏洞,在學校圖書館做了一次攻擊實驗,讓很多同學連上了假Wi-Fi,卻輸入了真賬号、真密碼。再後來,學校網絡遭遇攻擊,資訊中心老師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最終他幫助學校,找到了“黑客”。而Wi-Fi事件後,他也和老師認真研究了認證問題,申請了專利,在InfoComm上發表了論文。其中,“可見光通信部分,就是我完成的”。
“破不是目的,立才是。”許長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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