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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垠:對博士學位說永别

本文作者:王垠,四川大學97級大學畢業,保送到清華大學計算機系直博。期間曾在清華大學計算機系軟體所就讀,主要進行內建電路布線算法的研究。在此期間,他因《完全用GNU/Linux工作》一文和對TeX的推廣等“非研究成果的業餘東西”而出名。 在隻剩一年就要博士畢業的時候,他申請退學,并将1萬7千餘字的“退學申請書”(題為清華夢的粉碎)公布在網上,引起輿論界一時對教育體制、理想主義等的熱議。

下面是王垠的部落格全文:

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我決定再次“抛棄”我的博士學位。這是我第三次決定離開博士學位,也應該是最後一次了。這應該不是什麼驚人的消息,因為我雖然讀博士10年了,可是我的目标從來就不是博士學位。我在尋找更重要的東西,而且那個東西已經被我找到了。是以我的“博士生涯”其實完成了它的使命,基本上可以圓滿結束了。

如果你從我之前的博文判定我現在生活在我所向往的環境中,那麼你就誤會了。我學到了我想要的東西,但是卻發現學術界不再是我向往的地方。相反,它阻礙了我的前進。很顯然,博士學位這個東西其實已經被學校和學術界作為利用廉價勞動力的“無形鎖鍊”。你想要“博士”的頭銜,那麼就廉價給我們幹活吧,能出論文的就出論文,能寫代碼的就寫代碼。我根本不需要“博士”這個頭銜來顯示自己的價值,是以我抛棄學位,離開學校,離開學術界,是一點都不心痛的。

思想的監獄

如果你以為學術界意味着思想的解放,對真知的無私分享,那麼你就錯了。涉獵不深的人往往有一種美好的幻覺,以為老師都是在無私的傳授知識,而同學們都在無拘無束的讨論。可是等你深入到一定程度,就會發現其實很少有人對于知識是無私的,連世界頂尖的科學家們也不例外。他們“分享”給你的東西,往往是一堆琢磨不透的符号和公式,他們提出一堆可怕的術語。他們告訴你的隻是思維的“結果”,而不是思維的“方法”(也就是所謂“直覺”)。等你通過自己的獨立思考得到同樣的東西,卻發現這些大師們其實一直把直覺隐藏在很深的地方,故意的讓你知其然而不知其是以然。他們甚至會诋毀直覺本身的價值,試圖讓你相信他們沒有通過使用直覺就想出了那些公式,試圖讓你相信隻有那些吓人的公式,定理和證明才是可靠的,而直覺是不可靠的。可是真正的直覺卻是非常強大的,隻要得到了它,你就可以完全的了解那些公式,而且會知道它們是怎麼來的,甚至發現裡面存在的問題,進而想出新的公式。

然後你就會恍然的發現,你曾經認為的“思想的天堂”,其實是“思想的監獄”。你會發現你心目中的很多大師們其實不是真正的科學家,而是政治高手。你會發現身邊有很多人其實是故意在你面前提起一些術語,以此來顯示自己的“高深”。當你直言不諱的道出這些東西背後的秘密,他們就不說話了,然後就對你懷恨在心,希望你早點消失。當你給那些提出這些術語的大牛們發email,試圖核實這些術語背後的直覺,他們會很快的停止回複你的郵件。當你試圖從教授們口中得到這種直覺,他們會不耐煩的對你說:“你問這種問題有什麼意義嗎?這東西就是這樣的!” 這說明了什麼呢?這說明他們害怕了。他們害怕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他們害怕這種直覺一旦被大多數人掌握,他們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學術權威”了。人們就會說:“那個東西其實不過是……”

這就是我這些年來所親身經曆的。我的同僚們其實都不知道,他們所景仰的大師們提出的看似高深的理論,好些已經在我心目中被默默的“殺死”了。對我來說,它們不過是用一堆吓人的數學公式,翻來覆去的表達一些用幾句話就可以說清楚的東西,而且它們好多其實已經被更加簡單的東西所超越。是以大師們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招收“門徒”,隻要有人願意做他們的接班人,把自己的工作“基于”他們的理論,他們提出的複雜而空洞的概念就可以一直存活下去,而他們就可以保持自己的地位。是以你就發現一些可笑的現象,本來一個新概念跟某個老概念沒有關系,卻被生拉硬拽在一起。本來一個概念可以被獨立的了解,卻被牽扯到一堆别的概念中,被搞得紛繁複雜。

這就是為什麼我曾經提到,我經常用兩個星期的時間就“滅掉”了某些領域長達20年的研究。這并不說明我是天才,這隻是說明很多人在玩弄學術的把戲,而我看透了他們的把戲。看透了這些把戲并不能帶來實際的效益,卻可以讓我自己節省下時間來解決真正重要的問題。但是我看不到學術界在這方面有任何改進的希望。是以,為了思想的自由,我不能生活在學術界。

論文的遊戲

我曾經以為我的專業(程式語言)是計算機科學裡面論文水分最少的地方,但是其實并不是這樣的,天下烏鴉一般黑。程式語言專業的論文與其它專業唯一的差別是,這個領域的人玩的把戲更加巧妙。這些論文動不動就觸及 Church,圖靈這樣的人物提出的概念,是以就算裡面沒有任何新的内容,你早就被吓倒了,就别提看出裡面的把戲。可是由于我看穿了一些核心概念的本質,是以經常浏覽一些論文都發現其實沒有任何新東西。這些論文有些甚至來自某些本領域衆所皆知的“巨星”。由于他們地位顯赫,這裡我就不點名冒犯了。

很常見的一個套路就是,把一些很簡單的“程式”用一堆“數學符号”改頭換面寫出來,把它們叫做“邏輯”或者“類型系統”。人們都崇拜數理邏輯,因為他們看不懂那一堆的符号和推理規則。可是經過自己的努力,我卻看透了很多邏輯學家的把戲。我也可以玩這種把戲,設計出新的邏輯。可是我也知道其實我們并不需要這些邏輯,是以我從來不為此發表論文。可是這樣的關于“程式邏輯”的論文,仍然頻繁的出現在最高檔次的學術會議。從開頭就能猜到結尾,一點懸念都沒有,讓我覺得非常無聊。

上個學期,我跟導師做了一個學期的研究,内容是關于“類型系統”。說是“跟導師”,但是其實他隻起到絆腳石的作用。他不但沒有真正的參與讨論,而且明顯的對于我深入的發現有抵觸情緒,并且不斷的打擊我。我用于“說服”他所使用的精力,比我用來研究的精力還要大好幾倍。到頭來我卻發現,原來他根本沒有聽我在說什麼!我總是發現一些複雜的類型系統的功能,要麼就是完全不可能實用,要麼就是可以用已有的更簡單的方法實作。是以這些發現其實是“殺死”了好幾個長達幾十年的領域,把它們歸并為同一個非常簡單的東西。可是,這些發現消滅了一些不必要存在的東西,卻沒有帶來任何“新東西”。是以他總是對我說:“你的這些想法有什麼用嗎?” 然後我才發現,原來他所要的,并不是深入的簡化的了解,而是别的東西。這個“别的東西”,當然就是論文和經費。很顯然,導師們隻是把學生作為可能給他帶來論文和經費的人。他們更喜歡那種看不透事物本質的,對什麼“新概念”都持手舞足蹈态度的學生。因為這些學生可以很快的制造出更多更複雜的新概念,寫出看似高深的論文,然後從 NSF 等研究機構要到錢。

是以說,深入本質的認識,其實在學術界是不受尊重的。因為深入的認識往往是很簡單的。如此簡單的東西,似乎每個人都能做,又怎麼拉得到經費呢?

政治的泛濫

我可以不謙虛的說,我是這裡最好的學生。我身邊的同專業同學,沒有一個可以超越我所能做到的事情。而他們能做的事情,卻沒有一件是我不能做的。在 Dan Friedman 的兩門高難度的課程都得到 A+, 在 R. Kent Dybvig 的 Scheme 編譯器課程得到 A+,并且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他們。在兩個星期之内,完全憑自己的思考寫出正确的 CPS 變換(10多年的研究成果),以及 ANF 變換(我導師的最重要成果)。多次在兩個星期之内,“滅掉”某些領域20多年的研究。對很多東西有自己獨到深入的見解。在工程上有 Google 的那個項目,以及我自己的一些項目,……

可是這所有的一切,都沒有讓我受到同行們的尊敬。相反,由于我喜歡說真話,他們恨我又怕我。他們怕跟我讨論自己的研究,因為我總是能很快的看出它們的本質,是以跟他們說話總是感覺隔着一層什麼東西。那些精于玩弄政治的人,顯然更加得到人們的賞識。我本來不想把這些“業績”擺出來的,實際上我一直很謙虛,都沒有在人面前提起過這些事情。可是顯然,在 Friedman 和 Dybvig 的課程上掙紮不堪的同學,在某些會議發過一點雞毛蒜皮文章的同學,現在很是趾高氣昂,他們當然希望别人都不知道我的優秀。他們喜歡厚着臉皮的說出一些早就被我看透的術語,說出來的時候聲音都在打顫。

可是他們為此失去的實在是太多了。我本來可以幫助他們的,可是由于他們的自私和自大,失去了得到我的幫助的機會。他們的論文(甚至博士論文)裡面的内容,其實好些是我幾年前就得到了的結果,隻不過我懶得為這些雞毛蒜皮的東西寫論文,我本來可以把這些東西免費送給他們作為論文發表。記得有一次,幾個 Friedman 課上的同學想做一個暑期項目,試圖改進 miniKanren (Dan Friedman 設計的邏輯語言) 的效率。那個時候我早就已經重新實作了 miniKanren,并且獨立的加入了一些擴充的功能,比如 constraint logic programming。我一聽到他們這個計劃就告訴他們,miniKanren 所使用的 substitution 的資料結構是 association list,查找時間是線性的,顯然效率很低。使用另外一種“函數式資料結構”,比如函數式的平衡樹就會好很多。可是當他們聽到這些的時候,居然保持了一種可怕的沉默,就像我并不存在于他們面前!一年多之後,他們發表了一篇論文,裡面的基本内容就是我告訴他們的那些話。當然,署名和“緻謝”裡面都沒有我。我根本不在乎這麼小的想法,我本來就覺得根本不值得為此寫論文,寫個blog都還差點。可是他們一點謝意也沒有表達,倒在我面前炫耀,真是可笑到了極緻。如果他們願意多向我請教,恐怕發表論文的時間不是一年,而是一個月。

另外還有好幾次類似的情況,我都不想說了。後來我才從一個同學口中得到一些真正的資訊。他說,某些人喜歡在聽到别人好的想法的時候,進行故意的打擊,或者漠不關心的樣子。等别人對他們自己的想法失去興趣之後,他們卻把那想法拿出來署上自己的名字發表。這種事情就曾經發生在他的身上。他的導師一直打擊他,以至于他寫出來的論文兩年都沒有發表。等他決定離開之後,卻發現自己的想法被導師和另外一個人發表了。沒有署上他的名字。

這就是我越來越不喜歡跟人讨論的原因,因為很多人得到那些想法,就會想玩弄一些花招把它們據為己有,以此出名,最後卻連個謝字都不說一聲。我看到這種現象不隻存在于我的身邊,而且存在于整個學術界,這是學術産業化不可避免的結果。學術界不做産品賣,就得拿“想法”出來賣。可是想法這個東西是如此之奇怪,你一旦告訴别人,别人就有了這個想法,你又如何證明這個想法是你的呢?是以學術産業化的結果就是一個沒有思想交流的世界。

有這樣的政治和勾心鬥角,我留在這裡還有什麼意義呢?我在這裡,以至于整個學術界,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值得合作的人了。

何去何從

當然接下來我需要思考的是,我應該做什麼。顯然,我所學到的知識可以輕而易舉的給我帶來高薪的工作。可是我也知道,其實程式語言歸根結底就是那麼幾個小把戲。是以我更願意探索更加廣闊的世界,學會新的東西,找到真正值得合作的人,創造真正的價值。另外,我也會逐漸把我知道的這些“把戲”以直覺而容易了解的方式公諸于衆,讓權威們的神秘面紗都随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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