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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黑客帝國》遭遇“中年危機”

當《黑客帝國》遭遇“中年危機”

18年過去了,老去的主角們用歎息與疲憊的眼神撐起了一樣老去的《黑客帝國4》:沒有新的危機,沒有新的科技,沒有新的哲學。沒有新的問題,自然也就沒有了新的答案。

作者:梁湘

編輯:藍二

版式:王威

當《黑客帝國》遭遇“中年危機”

基努·裡維斯老了。這是看《黑客帝國4:矩陣重新開機》時的第一個想法。

1999年,《黑客帝國》第一部橫空出世,以令人震撼的特效畫面、動作打鬥、未來想象、哲學核心對當時的影視市場降維式碾壓,全球票房達到了1.7億美元。它重新整理了觀衆對于電影題材與制作的固有認知,是電影史上實打實的裡程碑式作品。那年的基努·裡維斯35歲。

4年後,《黑客帝國2:重裝上陣》與《黑客帝國3:矩陣革命》同年上映,以三部曲的形式将這個發生在近未來的矩陣史詩畫上句點。電影裡,39歲的基努·裡維斯為了新世界的和平,背負着“救世主”的沉重頭銜,消失在了矩陣裡。他的離場,讓他成了神。這是一個英雄必要的退場,也是一部封神級的影視IP必要的落幕。

不是所有的好,都值得回來。

但神話再臨這個詞,總是令人振奮的。時隔18年,《黑客帝國4:矩陣重新開機》上映,引發了老影迷的集體狂歡。盛大開場之後,映入眼簾的,是基努·裡維斯年近六十的頹唐身影。一樣頹唐的,還有電影本身。失望聲此起彼伏,口碑斷崖下跌。

并不是說,所有的電影都青睐年輕,有的電影似酒,會随着時光的更疊越發甘醇。隻是《黑客帝國4》并沒有在青黃之間找到一個很好的落點,反而激發了“中年危機”式的三宗罪:戀舊、妥協、漠視。

當《黑客帝國》遭遇“中年危機”

戀舊:囿于過去

于科幻作品而言,對未來世界的預見程度決定了它的廣度,對未來世界形成的邏輯決定了它的深度。

暢想未來說簡單則簡單,說難則難,無數的科幻作品都在試圖推演。外星人侵略也好、人工AI叛變也罷,甚至在火星上種洋芋的場景都有了瞄點;給出邏輯解釋不太容易,科幻迷所能得到的統一答複無非是:人類傲慢自大、地球資源耗盡、機械取代肉體、探索新的家園。但最難的是:如何探究兩個文明世界中間的轉型期,在中間的斷層地帶,一邊反思舊文明的消亡,一邊預言新紀元的誕生。《黑客帝國》就在這一層面上,給出了史詩級的答案。

想象一個場景:某天,你從夢裡醒來,一時間分不清哪邊是夢,哪邊才是現實。你在街上走,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真實的,你的痛苦、你的愉悅、你的家庭、你的職場,一地雞毛,但也沒那麼糟。直到你突然被一個神秘人拉走,給了你兩個藥丸,讓你做出選擇——

“你以為的真實,其實是假象。吃下藍色藥丸,你可以在這個虛假的世界裡繼續生活下去;吃下這個紅色藥丸,你就能醒來見到真正的世界。”

當《黑客帝國》遭遇“中年危機”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這種莊周夢蝶的哲學,自古有之。而《黑客帝國》把它具象成了一個帶有懸疑色彩的科幻命題,随着主角的選擇,真相一層層剝落:35歲的基努·裡維斯吃了紅色藥丸,發現自己在一個裝滿營養液的容器裡醒來,周圍全是沉睡在儀器裡插着導管的赤裸人類,世界被機械主宰。原來他之前經曆的一切,全是資料在腦海中虛拟的幻影——與近期很火的“元宇宙”概念極為相似。

怎麼辦,是帶着覺醒的人類反抗機械,還是回到那個永恒的夢裡過完美好但虛假的一生?

為了人類的自由意志而戰。

基努·裡維斯的選擇,有熱血,有燃點。也正是這種氣質,成就了《黑客帝國》三部曲的少年感:在1999年,如先知般說出了一個讓世人震颠的真相,卻又畫面一轉,用自由、無畏、信念、愛情這些擁有強大能量的元素構成了主角的行動線。随着劇情的延伸,我們發現真相也是多元的:主角蘇醒的“現實”也在機械的計劃之列,所謂的“自由”“救世主”統統都是機械更新更新自我的陰謀。但是哲學的陰冷不至于讓心髒當機,因為血是熱的,主角奔跑過的空氣是熱的,英雄隕落後升起的太陽是熱的。這便是《黑客帝國》三部曲在科幻層面所能呈現的最大的寬容:讓你反思現實、讓你畏懼真相,卻又讓你積極地面對了未來。當之無愧的科幻史詩。

當《黑客帝國》遭遇“中年危機”

史詩結束後,還剩下什麼?

以創新俘獲信徒的《黑客帝國》三部曲,在第四部給出的答案是:回望。

于是,當觀衆帶着見到更大世界的期待走進《黑客帝國4》時,卻發現,它已經說不出新的故事了:世界一派和平,一款叫做“矩陣”的遊戲若隐若現地揭露了一些過往,58歲的基努·裡維斯蓬頭垢面,被告知“你曾經是救世主”。他茫然、動搖,回頭卻看到愛過的女人已為人妻,還生有兩個孩子。想要打破這一切嗎,必須得打破。因為這一切都是假象,你需要把人類從幻影中拯救出來。

18年過去了,《黑客帝國4》仍然在探讨“真實”與“虛幻”。主題沒變,世界觀沒變,甚至主角團隊幾乎都沒變。但是主角們,都老了。他們用歎息與疲憊的眼神撐起了一樣老去的《黑客帝國4》:沒有新的危機,沒有新的科技,沒有新的哲學。沒有新的問題,自然也就沒有了新的答案。

更為出戲的是,影片以非常密集的頻率,不斷給觀衆進行《黑客帝國1-3》的情節閃回:經典人物重新登場,經典場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制……懷舊是種情懷,但是用過往片段進行填充的處理,則是将懷舊工具化。像極了一個深陷中年危機的男人,衣着并不體面,自顧自說起來話來前言不搭後語,卻又拉着對他還有感情的你,不斷重複着自己過往的輝煌。當然,他也沒那麼脫節:從流行元素中挑選似乎所有人都在談論的經典熱點,讓自己仍顯得與時代相關。這種抖機靈,反而顯得油膩起來。

從這種角度來講,《黑客帝國4》在閱聽人層面的策劃,是一項巨大的失敗:媚粉嚴重,但粉絲并不認賬;新觀衆看不懂,還不如直接重看《黑客帝國》第一部。它的存在成了一塊雞肋,在新時代的場景裡沒有傳承,也看不到更好的未來。

當《黑客帝國》遭遇“中年危機”

妥協:消極抵抗

如果說,《黑客帝國4》大量對過往的閃回鏡頭,是一種中年式的戀舊,那麼開場前半小時,則是通過台詞傳達了一份中年式的妥協。

你見過有電影在劇情裡吐槽控訴自己背後的資本力量嗎,《黑客帝國4》就是:

“時代變了市場不景氣了,我們心愛的母公司華納兄弟決定制作三部曲的續作。他們告訴我,不管有沒有我們,他們都會做續作。他們說得很清楚,如果我們不合作,他們會終止我們的合同。”

不難想象,這出現在電影裡的赤裸台詞,是不是一樣也出現在了現實中。

當然,在一些喜歡惡搞的搞笑片裡,這樣的處理會讓人會心一笑,但《黑客帝國》系列以宏偉嚴肅的科幻議題著稱,貿然出現的戲弄諷刺并不能完成自首,将觀衆納入乙方陣營,反而以不讨喜的姿态讓人敬而遠之。

說到《黑客帝國》系列最出名的地方,确實要将哲學層面往後稍稍——主創團隊極具商業片頭腦,即便是未來科幻世界,動作打戲、感情糾結一樣不少。尤其是動作鏡頭,占了三部曲極大的比重,中國功夫搭配了雷射槍戰,下腰躲子彈的“子彈時間”尤為破圈。

如果《黑客帝國4》無法講述一個更好的故事,至少在動作層面,也該有新的突破吧?

當《黑客帝國》遭遇“中年危機”

答案顯而易見。

偉大這個詞是相對的,需要立足時間。如果說1999年,《黑客帝國》在制作上驚豔全球,那麼到了2021年,《黑客帝國4》的畫面、特效,隻能屬于網絡質感。更别說中年主角團隊的動作場景,連最經典的“子彈時間”都成為次級的自我模仿,更沒了新的烙印更疊。

而這一切,主創團隊早有預知,一邊妥協着,一邊反抗着,通過台詞與暗示,将自己的情緒投射出來。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身陷中年危機的男人的消極抵抗:看似不甘實則放任,看似自嘲實則偷懶,看似緻敬經典實則無力創新。《黑客帝國》原本講述的是無法實作創新的機械矩陣,奴役操控人類,利用人類的覺醒反抗完成自我更新的故事。在那裡,人類努力對抗機械,就是為了證明:自由意志是存在的,愛是存在的,世界需要人類的智慧發展,而非機械式的複刻流水。無數人在三部曲的啟發下,深入思考着自己與未來。

反而,到了《黑客帝國4》,這個無力創新的複刻故事,親手迎接了原本要對抗的機械文明,把救世主拉下了平庸的泥潭。

是妥協,也是中年危機下的最大悲哀。

當《黑客帝國》遭遇“中年危機”

漠視:暴裂無聲

《黑客帝國》三部曲是革命性的,它用前瞻式的影像,揭露了未來的某種可能,同時也叩問着最古老的文體論:世界是真實的嗎,我是存在的嗎,我可以得到自由嗎?這些哲學議題被超前的技術與酷炫的畫面傳遞,嵌入了當代人的流行文化。

在它呈現的世界裡,基努·裡維斯飾演的Neo其實可以是任何人。因為它并不是一個發現救世主的故事,而是一個人,在種種選擇之下,選擇成為救世主的故事。抛開後兩部的宿命論,Neo在每一個路口都做出了抗争,如同人類真實曆史上的每一次抗争。

也是以,《黑客帝國》最大的問題就在于:它太自我了,主角之外,皆為路人。救世主實打實地拯救了世界,同時也漠視了世界。

如果說《黑客帝國》三部曲因為其新穎的世界觀與刺激的腎上腺動作戲,讓這份缺失不值一提,那麼《黑客帝國4》裡,這份漠視則被放大了:除去救世主之外,其他人皆為工具人。有人負責報信,有人負責引導,有人負責曆練,有人負責最後的對決。甚至女主角的愛情,都是一種既定的鋪設。

當《黑客帝國》遭遇“中年危機”

回到1999年的《黑客帝國》,女主角Trinity冷豔、時髦、強大,但她仍然隻是一個被預言告知“你會愛上救世主”的被動角色。觀衆不知道她的人生經曆,看不到她内心如何權衡、如何奔赴這份宿命般的愛情。于是,《黑客帝國4》中,同為中年人,Trinity身上其實有着極大的挖掘點,尤其是當她被機械給予的虛假婚姻綁定,還孕有兩個孩子的時候。

救世主要拯救世界,女人如何逃離自己的家庭?

這本是一個極具現實意義的切入點,卻被劇情漠視掉了。我們看到了一個身陷中年危機的男人,跌跌撞撞地完成了一次英雄救美,而這個“美”自然得理所應當地愛上他,因為他是一個英雄。漠視之下,這樣的一份自信,顯得傲慢起來。

同樣被漠視的,自然還有觀衆們。滿懷期待之下,觀衆們等了18年,看到了一部有着内部沖突、不斷經典閃回、無力創新、視角自我、破罐破摔的新時代舊電影,如同一個遭遇中年危機的男人,一邊對過往喋喋不休,一邊伸出手去搶奪票房金錢。

誠然,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語境,甚至在資本的操控下,一切的爆裂都可能發不出聲音。把IP當成搖錢樹,過于市場化的狗尾續貂,毀掉的可能不僅一座黑客帝國,甚至會蔓延到更深更廣的宇宙。觀衆們可能撼動不了什麼,影視從業者可能無力撼動什麼,但可以期待、需要期待,當足夠數量的人先醒來時,必有先知去指引THE ONE從混沌的幻影中醒來。

這才是影視層面的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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