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年輕時,寫過一段時間小女人散文,莺莺燕燕,卿卿我我,嗲嗲的小女生傾心之作,猶如陽春三月的柳條,清柔拂面,很投小女人(當然包括大男人)胃口。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些出版商鈎沉索隐地打撈出版過幾本冰心這類小女人的書,類乎随筆雜談,書名有意撩人,叫《冰心談女人》、《冰心談男人》。記得當時我在甯夏銀川出差時,曾從地攤上買來打發夜晚長長的枯寂,猶如聽一個小女人在枕邊絮語。書的内容,如今全然記不得了,很零碎的絮語,宛然才女型小女人手中編織的毛活,綿軟、溫柔、淡雅,又不失半熟小女人佯裝淑女的忸怩,當然也隐含涉世未深的少婦故作持重的嬌矜。不必苛求,冰心寫這類文字時,不過三十多歲,就像現代公司白領女人在網上寫一些僞浪漫的網文,是可以了解的。然而,受我個人窺私欲的撩逗,我始終想看冰心的一個短篇小說,叫《我們太太的客廳》。可那年代網絡不普及、更不發達,冰心早年的小說不受關注,顯然是看不到的。這純然一篇冰心小女人心作祟的小說,單單為諷刺林徽因而作。此前,冰心與林徽因同為福建老鄉,是好友,她們上輩人也有交集,丈夫吳文藻又與林徽因丈夫梁思成是留洋的同窗,本不該多事寫此小說,可她橫豎就寫了,嗔了,而且發表在當時(1933年)天津的《大公報》上,居然是連載。小說發表時,林徽因不在北平,正與丈夫梁思成營造學社在外搞田野調查。沒看到也就罷了,可小說偏偏在知識圈很轟動,林徽因後來自是看到了,抿嘴一笑,托人給冰心送去一壇山西老陳醋,就此倆人不相往來。抗戰期間,兩家逃難至昆明,住處相距并不遠,步行十幾分鐘即可到達,也互不往來,真是結了怨了。
青年冰心像
一日,我忽而心血來潮,從網上走進了冰心筆下這間客廳,東張西望,四下打探,很是失望,它稀松平常,全然一個紙糊的客廳,顯然冰心沒去過林徽因家客廳,隻捕風捉影用筆墨糊了這間客廳。固然,這客廳是有原型的,冰心也否定不了,它就是北平東城區總部胡同林徽因的家。三十年代的北平,一些教授、作家、詩人、哲學家,譬如胡适、陶孟和、朱光潛、李濟、金嶽霖、沈從文、蕭乾等,自然少不了徐志摩,常聚于此談天說地,久而久之,這兒就無形中成了一個有名的文化沙龍,因林徽因是這間客廳的主婦兼話題主持,故而被時人稱之為“太太的客廳”。看小說描述,冰心還是打了埋伏的,她筆下的客廳倒像是一間西方人的客廳,不像是一個中國人的客廳。隻是她尖酸地寫到詩人徐志摩“頭發光溜溜的兩邊平分着,白淨的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灑,顧盼含情,是天生的一個‘女人的男子’”。這下壞了,顯然是刺疼林徽因的一根毒針。更況且一個女人身邊總圍繞着這麼多優秀的男人,怎不讓人羨慕嫉妒恨?憑什麼都是你的啊!我竊想,冰心當初這麼想來着。
《南渡北歸》的作者嶽南一語中的:“有人說林徽因之是以成為林徽因,離不開梁思成,缺不了金嶽霖,也少不了風流情種徐志摩。此一語,可謂道出這三位優秀男兒對林徽因一生所産生的重要影響與人格塑造。”的确,是這麼一群優秀的男人成全了林徽因,反過來林徽因也成全這些男人,使得他(她)們相映生輝,又相得益彰,并成為中國現代史一段不倦的話題。這中間,不得不說到哲學家金嶽霖,他為林徽因終身未娶,完成了一段中國人柏拉圖式的純潔戀情。林徽因是個很純潔的女人,她一度為自己同時愛上兩個男人而痛苦,又不忍欺騙丈夫,小妹妹那樣向大哥哥梁思成袒露實情,倆人各自想了一夜,梁思成對林徽因說你是自由的,他說如果你選擇老金,我祝願你們幸福。然後,夫妻倆都哭了。之後,林徽因将梁的原話說給金嶽霖,金嶽霖很冷靜,說:“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去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該退出。”金嶽霖人退出了,可他一生與林徽因家毗鄰而居,敞亮、大度,梁家的孩子一直叫他“二爸”。直至林徽因去世,數年後,梁思成再娶林洙,金嶽霖勸阻不住,一人買了瓶二鍋頭,一包花生米,踽踽來到八寶山林徽因墓前,先灑酒祭奠亡靈,然後,他将剩下的酒就着花生米喝下,對着墓喃喃自語:“徽因啊,你看看,當年找錯人了吧?人家又結婚了,我還是光棍一根,事實證明,最愛你的人還是老金頭啊!”說畢,平素隻講邏輯符号的哲學家金嶽霖嚎啕大哭。這位為愛情隐忍一生的男人終于宣洩了一回。林徽因一生寫詩,卻将自己的生活過成了小說。在此,冰心小說之譏喻,不幸成谶。
少女林徽因像
贅述一句,林徽因亡故,金嶽霖曾送一聯悼亡:“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妙人走了,金嶽霖也忘不了她的好。說林徽因是妙人,我是見了她書法後,更知其妙了。她們那輩人多經筆墨濡染的,娴雅淑德,溫婉秀蘊,林徽因一手勁雅秀挺的楷書,真真奪了褚河南的筆墨真魂,絲毫不弱于陸小曼的纖巧秀緻。當然,冰心的行書也有舊學根底,可圈可點,那一代淑女真各有各的妙處,各有各的神采光華,如今光怪陸離的資訊化時代怕後無來者了。因而,她們每個女人都是一個不可預設與重複的夢,我東拼西湊的文字,也隻一縷馨香禱祝,惟歎道;紅顔命舛皎如鈎,浮夢舊影陳昙香。
林徽因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