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就在昨天,全城的桂花相約開放。沒有預兆,沒有鋪墊,更沒有前奏,像趕赴一場盛大的慶典,或是一個美麗的約會,準時,高調,氣勢恢弘。她們以最奢華的陣容和無以辯駁的焦點成為百花中唯一的主角。正是“忽然一夜秋風至,千樹萬樹黃花季。欲把桂子比西子,淡妝濃抹兩相宜。”是她們,點亮了天地,俘虜了城市,融化着每一份堅硬,亦征服着每一個醒着的生命。
到處都是桂子馥郁的香味。那香不是“香遠益清,亭亭淨直”的清香,不是“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幽香,更不是“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的冷香。這香恣肆,奔放,決絕,歡快!像在天地間織就了無形的羅網;又像瓊漿玉液傾倒于凡塵;像轉入閨閣,爐香四溢;又像巧遇酒坊,異香撲鼻。而這酒必是十年以上之陳釀,必是茅台般濃烈之醬香。香氣無處不在。無論是湖堤楊柳,牆角村頭,還是杯盤茶具,衣裝鞋帽,都疏而不漏,“無計相回避。”逃脫已是枉然,沉醉是此在唯一,也是最詩意的姿态。路人原本生硬而機械的腳步,因着翩然而至的桂香,竟有了韻律,盈盈的動人起來。那芳蹤又何止在足間呢?遍及天地的都是桂香,所有的生命都在享受着一場免費的香氣浴。任她油油地在全身滑動,任她鑽入發梢,跳入齒頰,沁入肌膚,融入血液,沉入心房。女人都成了出浴的貴妃,男人都成了香草美人,而那些平常的草木一時間成了奇花異草,享受着短暫的尊榮與風光。
一路走,一路品,剛走出一片香海,前面又有一片香海迎候着你。一樣的質地,一樣的溫情,一樣的心甘情願,一樣的如癡如醉。如此之醉該誤了多少公事,多少行程!清照當年“誤入藕花深處,沉醉不知歸路”,便“争渡”以緻“驚起一灘鷗鹭”。現今“誤入桂花深處”卻無須“争渡”以尋“歸路”。何故?這無邊的香海不就是最美妙的歸宿,最迷人的家園嗎!真正的生命終結的隻是軀殼,高貴的精神早已化作沉香,融入這無邊的香海,綿延不絕。贈人玫瑰,手有餘香算不得一等境界,将生命修煉成一縷沉香才是智者的可靠證據。“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便是這樣的香。“不要人誇好顔色,隻留清氣滿乾坤。”便是這樣的香。“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便是這樣的香。“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便是這樣的香。這樣的香醇厚,醉人,攝人魂魄!在這個深沉的秋日裡,桂子的濃香與生命的沉香交融在一起,風華翕張,蕩氣回腸。
桂香博得世人青睐已是不争的事實。而詩人們總是多一些纏綿悱恻,多一些古道熱腸,多一些奇思妙想,竟把桂子搬到了月宮,使其又多了一份超凡脫俗的仙氣。桂子入詩從此一發不可收。“玉顆珊珊下月輪,殿前拾得露華新。至今不會天中事,應是嫦娥擲與人。”詩人眼中沾着露水的桂花竟是多情的嫦娥擲向凡間,贈于有緣人的。而我更相信那是嫦娥的淚,寂寞深宮,茕茕獨立,那盈盈粉淚,“點點是,離人淚。”再到詩人“山寺月下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想必聞的不僅是花香,看的不僅是潮頭,勾連的大約還有萬裡之遙的仙子之香,看到的大約還有亦真亦幻的寂寥之舞。“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上飄至月中,下飄到地上,浮漾在天地之間,連接配接着千古情思。此時,模糊了塵世與仙境,心儀,牽念與冥想成為共同的表情。
離家不遠處便有二株桂樹,這倒是一樁幸事!若論樹齡,這二株少說也有三十多年了。她們立在二幢樓房之間,像二座隆起的山丘,将對面的房屋遮得嚴嚴實實。此時,花已經全開了。原先密密匝匝的盡是樹葉,現在,花竟比葉還要多,還要密!似山坡上鋪了一張雲錦,又似朝霞灑落在枝頭,亦似夜幕中遽然亮起萬家燈火。幾乎每位從此路過的人都要習慣性地瞥上一眼,多情的更要駐足一陣。若是恰巧遇到同伴還要歎賞一會兒。“這花真香呀!”“可不是嘛,鼻子都快香掉喽!”緊接着是一陣暢快的笑,同桂子一樣的率真,質樸。不經意地,會有三二朵細碎的桂花娉婷着搖落下來,像是配合着那笑聲,亦像是顯擺着婀娜的自得。 走到樹下,更覺其繁盛,遮天蔽日,如同置身于一個巨大的蔭房。花須舉頭方能見到。千朵萬朵不計其數,因其輕盈,并未把枝條壓彎,一枝也不曾看到。滿眼都是金燦燦的,直逼你的眼!好似熱戀情人那火辣辣的眼神,任是冷漠與闆滞的心也定會被她激發得昂揚起來。在這金粉世界裡,你很難着意于其中某一枝上的某一朵。不僅因其多,也因其小。桂花是我見過的最為細小的花。雖也有四個花瓣,但每一瓣都隻有芝麻粒那麼大,整個下來,也遠不及桃花一片花瓣的大小。但她的材質極好,如同玉石一般溫潤,又像稻谷一樣鼓脹,周遭自然地彎曲成梭子的形狀。那是最好的工匠也打造不出來的曲線和質地。這樣的小花如同碎金一樣聚攏在一起,一團團,或一串串,團着的像玲珑的繡球,串着的像微型的珍珠項鍊。香氣就是從這些“繡球”和“項鍊”中散發出來的。湊近猛地一吸氣,立時感覺要窒息一樣。突然想,站在桂子樹下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呀!此時,你才真正體會到什麼是襲人的花香,醉人的花香,令人窒息的花香。眼中是香,鼻中是香,口中是香,耳中是香,連同衣袋中也貯滿了香味。香味撫摸着你,撩撥着你,依偎着你,陪伴着你,多情得近乎谄媚,熱烈得叫人羞赧。人在花香中浸泡着,任她來襲,來撫,來撩,來依,來伴。好一番痛快淋漓的沐浴,好一番滋養性靈的放縱!任是煩擾,任是苦悶,任是傷痛,任是憂郁,此刻都被這香味遮蔽,消解,焚化。魂魄似乎也變得透明而高貴,骨骼似乎也變得芳香而優雅。久立花中,竟像從骨子裡換了一個人,這哪裡還是一個凡夫俗子,不也是一株血管裡流動着香氣的花嗎?近朱者赤,近花者也自然如花一般美豔,純粹與幹淨了。世間有無數名貴的香水,貢在精品屋,擺進妝奁盒,但她們又怎能不在這樹下臣服,花下汗顔?她們哪裡知道,隻有經曆過風雨,隻有植根于土地,隻有在天光雲影中詩意綻放,隻有經過數十載的積澱和曆練方能成就這卓絕的奇香。 有趣的是,旁側的這一株像是孿生,但風味旨趣卻相去甚遠。花也是那樣的密,那樣的多,但色澤要平和得多,淡雅得多。那是摻和着一絲青澀的黃,調入了幾分矜持的黃,那樣的黃于熱烈之中多了一番甯靜,率真之中多了一份謙和。不事張揚,從容淡定,她讓你想到的絕不是熱戀情人火辣辣的眼神,而是兩個生命相濡以沫,攜手一生後的互相扶将和默默對視。所有的鋒芒,所有的跌宕,所有的艱辛都消泯在這肅穆而平和的綻放中。也許着上了這樣的情愫,那花柄也變得與衆不同。她們排列得并不規整,都是順着性子旁逸斜出,細細長長的柄在空中彎成别緻的弧線,待欠伸得夠了,便徐徐地将花蕾打開。整個看去似半空懸着的玉壺,似宮女提着的燭燈,更似美人初浴後輕舒的臂膀,凝脂一般,玉筍一樣。有一些還是花骨朵,嫩嫩的,好像輕輕一壓就能滲出水來;白白的,似嬰兒的手指,讓人不忍心去觸碰,連呵氣也變得小心起來。
不覺中,已在樹下立了一個鐘頭。秋風徐來,一樹的繁花竟相搖動,像一群群少女天真爛漫地笑着,趕着,訴說着青春的童話,脆響着鮮活的夢想。一年的沉寂隻為這一天,所有的蓄積隻為這一任的怒放。靜若處子時是風度,是秉性,是蓄勢,是守望,是進階生命方才擁有的品性與莊嚴。沉寂而不落寞,不懈怠;怒放而不遲疑,不矯情。存在的意義在沉寂與怒放的轉化中完美诠釋。在自己的花期,遮遮掩掩又何必,欲笑還颦為哪般?!既然開,便鋪天蓋地;既然放,就坦坦蕩蕩。怒放不是炫耀,不是自戀,而是将當下過的璀璨,過的詩意,過的富足。紅顔易去,春秋易逝,怒放讓當下永恒,讓生命完滿。當下不憾,今生無憾!隐約中,耳畔響起一首歌:“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像飛翔在遼闊天空,就像穿行在無邊的曠野,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 在這個深秋,桂子用磅礴的怒放重新定義着自己,定義着秋天,也定義着所有的生命。人們常常期待“生如夏花般絢爛”,而我卻期待生如桂子般怒放。是的,生當如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