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夢,是我常做的夢,夢中隻有一雙手。那雙手并不漂亮,褐色的皮膚上被歲月刻畫下溝壑般的一道道褶皺,那十根手指甚至伸不直,但那雙手,卻讓我在夢中也為之落淚。
那是個暑假,我極不情願地被媽媽帶回了外婆家。外婆住在鄉下青磚黛瓦的平房裡,籬笆圍起來的小院子裡有外婆種的各類花草,正值盛夏,栀子花香飄滿了整個院子。從前,這個院子是我的樂園,而如今,我卻覺得無聊極了。第三天吃早飯的時候,我忍不住抱怨了幾句,又是嫌吃得不合胃口,又是嫌網絡信号不好。在媽媽的呵斥下我勉強閉了嘴,又有些心虛地瞄了瞄外婆,隻見她面色如常,默不作聲地吃着飯,我才安下心來。其實作在想想,是我那時太任性,老人家聽了那些話,該多難過啊。
那天下午,我睡完午覺醒來,又覺得悶得慌,吵着鬧着要回去,媽媽訓了我幾句,我碰了一鼻子灰,無奈在外婆的房間裡翻翻找找,想找出點有意思的東西解解悶。沒想到,竟在一個小櫃子裡找到了小時候看的連環畫。
那一沓連環畫足足有二十餘本,紙頁都泛了黃卻依然儲存完好,大多我都記不得了,這便勾起了我的興趣,坐在外婆床邊就津津有味地翻閱起那些古老的連環畫本。忽然,有人從背後輕輕拍了拍我,我一轉頭,就看到外婆一臉急切地看着我,手中還捧着各種花花綠綠的袋子。“這些都是你喜歡吃的,這下,可以多留幾天了吧。”她說話有些喘氣,将手中大大小小的包裝袋一股腦兒放到了床上,我拿起來仔細看了看:桂花糕、芝麻酥、羊角糖……都是些傳統小吃,都是小時候生活在外婆家時我喜歡的,自從上了國小,就難得回去一次,已經很久沒有吃過了,我暗暗吃驚外婆竟記得那麼清楚。見我沒有回答,外婆一把握住我的手又問:“就再留幾天吧!”她的手像老樹皮一樣粗糙、布滿老繭和各種細小的傷口,蠟黃的皮膚不再富有彈性,但那十根粗硬的手指,卻牢牢地握着我,頓時,一股酸楚在心中彌散開。那些傷口,就好像一刀刀劃在我心頭似的,疼痛難耐,我忍着奪眶而出的淚水,低下頭來看着外婆的手,點了點頭。外婆像個得了糖的孩子般笑了,日漸渾濁的橘黃色的眼眸這一刻卻明亮得讓我不敢直視。外婆又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她轉身的那一刻,兩滴滾燙的淚珠便打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趴在床上低聲抽泣着,淚流不止,耳邊響起了小時候媽媽說的話,她說:“你沒出生前,你外婆的手可不是這樣的,直到你兩三個月的時候,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穩,非要人抱着,一放下就哭。我當時工作忙,隻能由你外婆抱着,她身子骨一向硬朗,兩三個月下來,竟得了肩周炎,到現在,兩隻手都不能幹細活了。”想到這裡,心裡更難過了,淚光中,我仿佛看到了外婆的那雙手,那雙手辛勞了大半輩子,打我出生起又事無巨細地照顧我,而今天……想起外婆那接近乞求的語氣,自責就掐着喉嚨,讓我喘不過氣來,百善孝為先啊,我真是太不孝,太對不起外婆了。
自那天之後,我再也沒主動提過要回去,我在外婆家度過了一整個暑假,卻再也不覺得無聊乏味了,每每看到外婆真摯明亮的笑容,我才會稍稍有些許寬慰。每逢節假日,我也總是抽出時間回到外婆家去,搶過她手裡的活兒,讓她那雙托起愛的雙手享享孫女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