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南特色的泉州瓷雕建築
與陳丹燕一起去泉州采訪提線木偶。車剛進城,她的第一個感覺,這裡怎麼這樣像台灣?不高的山脈、路旁開着刺桐花、紅磚厝牆間可見芭蕉搖曳。街上的小吃也是章魚丸、糍粑、大腸包小腸等等。我是第二次來泉州,上一次隻去了開元寺,對泉州的大街小巷并未留下什麼印象。現在一路走來,街頭巷尾不時可見剪瓷雕的廟宇祠堂,耳邊飄來的又都是閩南語,這與台南、台中一帶真的很像。
泉州的市中心
去拜訪的那位提線木偶傳人叫莊麗娥,50歲模樣,臉色看上去有點憔悴。她家裡陳設很簡單,較顯眼的玻璃櫥櫃内擺滿偶頭,從古代到現代,雕刻都十分精細。窗邊挂着兩具她演練用的木偶,一具惠安女,另一具是她新創作的嫦娥。莊老師似不善言談,更願直接用木偶示範動作,一邊向我們介紹傳統懸絲傀儡的知識。我問莊老師,木偶戲現在票房如何?她猶豫了一會兒,說,主要靠節假日的活動和一些公益演出。我覺得自己問錯了話,有點尴尬。這時,莊老師轉身去拿嫦娥的勾闆,當她把幾十根線纏繞在指上的那一刻,精神為之一振。她兩手輕舞,癱軟在地的木偶頃刻煥發了生命:輕盈的碎步、飄逸的長裙、頻頻颔首的微笑。特别是莊老師創造的嫦娥四季換衣、提壺倒茶、揮毫書寫這些動作,都在木偶的手指間一刹那完成,令人十分驚奇。有時你會産生些許迷惑,人偶之間,她們的意識、精神真是靠這幾根線傳遞的嗎?莊老師每次去學校給學生上非遺課,隻要表演到這一組動作,孩子們都會大呼小叫,興奮不已。唯有這個時候,莊老師才會從全神貫注的木偶身上擡起頭,露出微笑。
泉州木偶從宋元起,至今已有上千年曆史。這幾十年風風雨雨,老一代藝人走得差不多了。雖然現在劇團已蓋了新樓,造了現代劇場,但莊老師談吐中似更懷念她學藝時的老劇場。她在那裡排演了經典劇目《若蘭救母》。她仍然記得她老師的言傳身教,不隻是多加幾根提線的技巧,而是他們每加一根線要讓木偶活起來的那份孜孜以求。我們是跟着莊老師穿街走巷去看舊址的。天飄着蒙蒙細雨,平時開放的大門這天緊閉着。莊老師用本地話喊一個人的名字,傳來女子的回應,但未見人影,門卻開了。這是一個百來平方米的院子,東西兩邊一大一小有兩個戲台,大的那個正在拆卸,台上堆着廢棄的雜物,積滿了灰塵,隻有頭頂幾個綠色的吊扇,好像還等待着開場。奇怪的是院内不見一人,台前右角卻供着一爐香,煙霧缭繞。另一邊小戲台可能是排練場,隻有十幾個位子。現在舞台已變成供奉的地方。台中擺着一尊紅臉紅衣的菩薩,儀表堂堂,莊嚴肅穆。台前同樣供着一爐香,稍暗的屋子裡可見香頭灼灼。我們問莊老師,這供着的是什麼菩薩?她說叫相公,是戲神。過去演戲之前都要拜戲神。“那現在這裡不演戲了,誰還在燒香?”莊老師說:“這裡要改造,團裡請了個阿姨來看守房子,她帶了兩個孩子住在這裡。”“她敬戲神幹嘛?”“也許保佑房子安全,也許喜歡木偶戲,也許把戲神當一般的神敬吧?我也不知道。”莊老師說。
從舊址出來後,我們去了“黃清輝木偶工作室”。黃老先生是泉州雕刻偶頭的名師。在木偶界,制作偶頭幾乎和表演一樣,是最見藝術功力的活。他工作室裡呈放着的偶頭,除了他自己雕刻的,有些比莊老師家的年代更久遠。從趙子龍、程嬰、鐘馗到孫悟空,個個栩栩如生。有的眉清目秀,有的愁眉苦臉,有的金剛怒目,這個民族幾千年來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仿佛都刻在這些偶頭上了。據說上世紀改革開放初期,台灣來了一些收藏者,把泉州的偶頭一掃而光。黃老先生手巧口拙,他把一旁的兒子介紹給我們,說“你們問他吧”。小黃二十多歲,一身休閑裝,耳朵上打着閃亮的耳釘,看上去聰敏活潑。他告訴我們,他跟着父親做偶頭,自己也演木偶。“你也演木偶?”我們很驚奇。“是啊!”他邊說邊從木偶架上拿起一個小沙彌表演起來。他像跳舞一般擺動着手腳,小沙彌在他身前活蹦亂跳,喜笑顔開。因為寺廟寂寞,小沙彌溜出去尋樂,一路遇到下雨、摔跤、迷路,最後還是折回寺廟。這出叫“小沙彌下山”的經典戲在他手裡演得惟妙惟肖。小沙彌被提線牽着,又放飛自我地狂奔下山,這情景讓人留下無限遐想。我們問他平時去哪裡演出,他說各地都有,前幾年還常去台灣。他說,台灣比較多的是布袋木偶。他曾在宜蘭收了一個徒弟,教他提線木偶,之前每年都去,今年因疫情沒去。他說這些時,父親一直在旁邊憨厚地笑着,俨然主角已成了兒子。 此時,小黃正拿着相公木偶給我們表演,那個紅臉偶頭、大紅袍子與劇場舊址看到的戲神一模一樣。我們說一起拍個照吧,他捧起戲神,遲疑了一會說:“與戲神一起拍行麼?”我們不置可否,他又咕噜了一句:“應該沒問題吧?”他擡起手,把戲神鄭重地托在身前。可就在快門按下的前一刻,他突然說:“等一會”,飛快轉身又把戲神換成了小沙彌,這才露出輕松的笑容。
戲神與小彌沙
我們在泉州呆了五天,有個問題一直存在疑惑:現代技術、娛樂這麼發達,像提線木偶這類傳統藝術還能傳承下去嗎?臨走前一天,我們去拜訪了泉州曆史文化中心的幾位老先生。那是一間坐落在文廟蔡清祠内的建築,古色古香,屋裡堆滿了書刊。三位老人都已七十多歲,兩位耳背,其中一位鄭先生眼睛也不太好。他們退休後一直在挖掘整理泉州的曆史文化。好幾年前開始,他們就結伴作實地考察。一大早在辦公庫房前集合,然後沿着泉州中山路兩側巷道踏勘,寫了幾萬字的日記。翻閱他們的記載,泉州的故人往事便躍然紙上。如馬坂巷7号是名中醫傅若謙宅。當年門首懸有“傅氏醫寓三世堂”牌号。傅自學成才,留心收集民間秘方驗方、及其療法。初行醫,多為貧苦人診治,不收診金。中山南路567-3,門匾“道德世家”,乃慈善家李宏成、佛家居士李開善故居。李宏成以經營竹木起家,為清末民初泉郡巨賈。他笃信佛陀,率全家吃齋念佛,舉凡地方赈災救難,不遺餘力。他的曾孫李開善倡言複建了承天寺。他們記錄的街巷許多我們都走過,可惜隻知其外,不知其内。如那條水門巷,幾次穿過,但并不知入巷不遠,有“泉郡水門觀音宮”是近年複建。其聯語乃李沙彌所撰:“八苦海皆真性海,衆生心即大悲心。”再右折又有三義廟,乃七城門七座關帝廟之一,曆來香火旺盛。還有許多小廟,如惠存廟、輔德廟、金剛宮等都是為祭祀英烈而建。據說之前還有楊老令公祠堂。軍人為救鄉親們犧牲了,當地老百姓也會為他建個小廟。
“那你們覺得像提線木偶這類文化能延續下去嗎?”我們終于還是把問題提了出來。坐在對面的楊先生遲疑了一會,說:“很難吧。”旁邊的李先生則微微一笑說:“隻要政府重視,應可以的吧。”我又問:“泉州美食、小吃總可傳承下去吧?”楊先生笑笑說:“美食中國各地都有啊。”那位鄭先生半閉着眼,從頭到尾聽着,沒說過一句話。一旁的朋友說他可能聽不清。于是,我提高嗓門問:“鄭先生,你覺得什麼傳統可延續下去?”他頭一擡,腮幫鼓了一會,突然蹦出兩個字:“神明。”“神明?”我們有點驚訝,也有點忽然開悟。旁邊兩位老先生則頻頻點頭。李先生補充道:“在我們泉州,來個明星沒多少人感興趣,但說明天哪個神來,每家每戶淩晨三、四點就起來擺放敬神供品。”“你們都擺嗎?”我問。楊先生笑笑說:“我們不擺,家裡人擺,一個人擺就等于全家都敬了。”
木偶《趙氏孤兒》
最後一天,莊老師陪我們去建立的木偶劇場看他們彩排,劇目是《趙氏孤兒》。沒想到這個千年古城,至今仍用木偶表演着這出千年古戲。那一幕正是外面殺聲四起,公主跪地求救,程嬰冒死把嬰兒藏入藥箱。一束紅光投在程嬰驚恐、凜然的臉上。我們坐在台下,竟然仍有點激動。程嬰的紅臉忽然讓我想到了戲神。一瞬間,人、偶、神仿佛融為一體,孰真孰假,難以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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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保平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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