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17歲的陳延年帶着胞弟陳喬年,敲開父親陳獨秀位于上海的寓所大門時,迎接他們的并不是父親慈愛的笑容和溫暖的懷抱,而是陳獨秀的冷眼相對。
一句“少年人生,聽他自創前程也可”,兄弟二人便被父親“拒之門外”。
對于自己的親生父親陳獨秀,陳延年是陌生的。
在他出生時,民族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
心懷大義的陳獨秀便一直離家奔走在革命的前線。
也是以,自小,陳延年便沒有享受過父親的關愛。
甚至于對這個父親,陳延年還有着一些怨恨。
兩年之前,也就是1913年,時任安徽都督府秘書長的陳獨秀參加讨袁“二次革命”失敗。
為了躲避追捕,陳獨秀逃到了上海,後又倉皇東渡到了日本。
蔡元培與陳獨秀
袁世凱的“爪牙”并沒有是以放過陳獨秀,為了斬草除根,他們一路“殺”到了陳獨秀的老家。
萬幸的是,陳延年提前接到了警報,他帶着年幼的弟弟連夜逃走,這才得以保住了性命。
可是,那群匪軍見家中沒人,便順手拿走了陳家的所有财産。
當陳延年再次回到家中時,留給他們的隻有一個空蕩蕩的房子。
一時間,陳延年對自己父親的怨恨,積到了極點。
這些年,對于這個家中的一切,陳獨秀都是不聞不問的。
祖母去世時,他沒有回來奔喪;母親卧床不起,他不僅不管不顧,甚至還娶了自己的姨母。
至于他們兄弟幾人,别說撫養了,就連他們上學的費用他都沒有拿出過一次。
除了能帶給他們随時可能降臨的災禍,這個親生父親可謂“一無是處”。
就連這次的出逃,也是受到了父親的牽連。
一想起這些,15歲的陳延年心中就積滿了怒火。
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父親陳獨秀為了革命四處奔波的行為,在小小的延年心中還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直以來,他内心都夢想着有朝一日能夠走出懷安,去外面的世界求學。
于是,在遭受劫難的兩年之後,得知父親從日本回到上海的消息。
即便心中有着諸多的不滿,陳延年依舊托家裡寫信告訴了父親自己的心願。
得知兩個兒子的心願,再加上因為自己的緣故家中遭受了劫難。
陳獨秀二話不說便決定将陳延年、陳喬年接到上海。
高君曼
若說知道這個消息後,誰最高興。那便是陳延年的姨母,也就是陳獨秀娶的第二任老婆高君曼。
這些年,她一直為不能夠照顧兩個孩子而心生愧疚。
這一次,聽到陳延年兄弟二人要來上海的消息,她高興極了。
收拾房間、準備衣食,高君曼忙前忙後,一心盼望着陳延年兄弟來到上海。
終于,17歲的陳延年帶着自己13歲的陳喬年來到了上海。
還沒等高君曼将準備好的衣服、食物拿給他們,一心想改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從外表到内在都膽小懦弱的中國青年現狀的陳獨秀,便将兄弟二人“趕”出了家門。
雖然陳獨秀為陳延年兄弟二人安排了法語補習班,每個月也提供十元錢的生活費,但除此之外,一概不管。
影視劇《覺醒年代》中陳延年形象
被“趕”出家門的陳延年,帶着弟弟寄住在了《新青年》雜志社發行所的客堂。
白天兩人在租界打工,晚上去補習班上課,夜晚休息的時候也隻是睡在客堂冰冷的地闆上。
因為生活費不夠,兩人的日常飲食隻有難以下咽的大餅、饅頭,幹了就就幾口涼白開。
本是長身體的年紀,卻因為長期營養不良,以緻身形消瘦,顔色憔枯。
回憶起初見陳延年的場景,陳獨秀最好的朋友潘贊化說道,當時海邊有呼嘯的北風吹來,地面溫度本就冷的極緻。
路邊的燈光又昏暗不明,遠遠地就看到一團白氣迎面走來,等到那團白氣走近了,這才認出那是陳延年。
寒冬數月,陳延年還穿着單衣,雙手抱着自己的肩膀。
瘦弱得像沙漠上的小羔羊,讓人心生憐惜。
“子無寒乎?”潘贊化問道。
陳延年拱手站在路邊,說:“尚可。”
旁人見了都忍不住心疼,更别說兩個孩子的姨母高君曼了。
對于兩個孩子的艱難處境,高君曼是看在眼裡,急在心中。
她自己勸不動陳獨秀,便托潘贊化從中周旋。
可沒想到的是,得到的依舊是陳獨秀冷漠又堅定的拒絕。
“婦人之仁,徒賊子弟,雖是善良,反生惡果。少年人生,叫他自創前途也。”一句話,打消了衆人勸阻的意圖。
雖然不滿父親的冷漠,但對于陳獨秀這樣的安排,陳延年兄弟二人倒是沒有異議。
不僅如此,他們還謝絕了姨母、叔祖母的接濟,抱着“少年人宜使苦,苦則志定”的想法,堅持自力更生。
吳稚晖
在學習方面,他們也是苦下功夫。
來到上海沒多久,兩人便憑借着優異的成績考進了當時上海著名的震旦大學。
也是在上海的這段求學時光,陳延年認識了将自己推向深淵的“兇手”吳稚晖。
當時的中國,在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不少仁人志士都緻力于尋找一種能夠解救中國于危難中的辦法。
陳獨秀便是這場新文化運動的發起者。
關于自己父親上司的這場運動,陳延年還是表示出了十分的贊同,他說:“這次運動,含有無産階級鬥争之意義,千古未有”。
不過,也許是出于對父親的敵意,一開始,陳延年并沒有跟随陳獨秀的腳步。
而且在大學求學期間,他接觸到了國外的安那其主義(無政府主義)思想,對其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也是以,對于中國安那其主義的領軍人物吳稚晖,陳延年表現出了十分的崇拜。
不久,受留法勤工儉學思潮的影響,陳延年兄弟二人決定遠赴法國求學,探讨救國真理。
這個決定得到了父親陳獨秀的大力支援。
于是,兄弟兩人拿着吳稚晖的親筆介紹信,以“黨人資格漫遊世界”。
還是以獲得了受安那其主義控制的華法教育會的資助,得以直接前往法國留學。
兒子能夠有自己的追求,并且能夠為了探尋救國真理而努力,陳獨秀當然很高興。
陳獨秀
但對于他們選擇安那其主義這個陣營,陳獨秀表示出了十足的擔憂。
從沒有給兩位兒子寫過家信的他,罕見地托上海共産主義小組成員給陳延年捎去了一封書信。
内容也很簡單,勸他們放棄安那其主義,轉向馬克思主義。
看完書信,陳延年隻說了一句:獨秀這個人,不用理他。便再沒有了後續。
初到法國,陳延年依舊過着半工半讀的生活。
憑借着流利的法語和紮實的文學功底,兄弟二人成功考入巴黎大學附近的阿裡雍斯學校。
進入更廣闊的知識世界,陳延年更是抓緊一切時間,汲取知識的力量,期望着等知識再長進一點,便報考巴黎大學。
本以為,前途充滿了無限的光亮,陳延年也依舊堅定的信奉着安那其主義。
不曾想,這個給了自己希望的組織,卻拿着“匕首”等在前方。
1920年的國家,時局動蕩。
當局的北洋政府腐敗不堪,狼狽為奸,使得百姓的生活苦不堪言。
而就在這時,華法教育會突然宣布,切斷對留法勤工儉學學生的經濟資助。
而這一切的幕後黑手,便是陳延年一直以來信奉的安那其主義,以及他崇拜的吳稚晖。
因為在國内半工半讀的艱苦生活,陳延年兄弟二人很快便适應了沒有資助的生活。
但同去的留學生中就很少人能夠有這樣的适應能力,不少留學生不得已被迫流浪街頭。
後來,本着魚死網破的心理,一些留法學生開始反抗華法教育會。
眼看着沖突愈演愈烈,喪心病狂的教育會中方負責人便勾結法國當局迫害這些留學生。
在他們殘酷地對待下,不少留學生出現了精神失常的症狀,更甚者直接導緻了死亡。
目睹了全程并親身經曆了迫害的陳延年,這次徹底地看清了安那其主義“僞善”的面目。
他和弟弟陳喬年毅然脫離了安那其主義的束縛,轉而加入了鬥争行列。
這樣的行為,自然引來了吳稚晖的記恨,以至于最終,吳稚晖直接導緻了陳延年的死亡。
加入到鬥争行列後,陳延年團結、認識了一批進步人士,并且還受他們的影響,逐漸開始信仰馬克思主義。
最終,陳延年還是加入了父親陳獨秀所信仰的陣營。
不過,對于自己父親的革命觀點,陳延年有一點是不認同的。
他覺得像父親那樣既要國又要家的革命,隻會給家庭帶來災難。
也是以,他給自己定下了“不閑遊、不看戲、不照相、不下館子、不講衣着、不做私交”的“六不”定律。
陳延年說:“我是決心做一個舊世界的打碎者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在接觸到馬克思主義思想後,陳延年便将自己的全部身心投入到了革命隊伍,在這裡,他也終于發揮了自己的才能。
無論是在思想、軍事還是上司才能上,陳延年優異的表現,都創下了不朽的曆史功績,他本人也被稱為中國的“小列甯”。
但是,社會卻沒有給他這個“小列甯”登上時代大舞台的機會,在革命事業發展得如火如荼時,陳延年被捕了。
彼時,他正在上海參加一個會議,這次會議本是要宣布由他擔任中共江蘇省委書記,并部署相關任務的。
會議進行到一半,他們接到了有一名機關員被捕的密報。
而這位機關員知道這個會議地點。
得知這一消息,陳延年當即宣布暫停會議,先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在轉移之前,他們和一位同志的夫人約定好,如果有危險,就将窗台上的花盆拿開,這樣他們就知曉不該回來。
安排好後,他們便去了隔壁的茶館。
一直等到下午三點,窗台上的花盆都安穩地放着。
陳延年擔心會議室裡的開會檔案,眼見這麼久了還沒有事發生,便僞裝成茶水房的師傅,回到了會議室。
剛坐下沒多久,搜捕的警員沖進了大樓,陳延年與他們當場撞上。
為了掩護其他同志撤退,陳延年和剩下的三位同志抄起桌椅便與搜查的警員打了起來。
雖然年輕力壯,但終究雙拳難敵四手,陳延年等四位同志不幸被捕。
被抓後,陳延年并沒有慌張,而是沉着冷靜地與獄警周旋。
他謊稱自己是茶水房的勞工,名叫陳友生。
因為被抓時,他穿着一身粗布短衫,加上天生皮膚黝黑,獄警對于他的身份并沒有太大的懷疑。
最重要的是,陳延年一直以來都以“六不”嚴格要求自己,是以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實長相。
獄警更是沒有想到要将眼前的人與“陳延年”這個名字對應起來。
在陳延年與獄警周旋的同時,組織得知他被捕的消息後,急忙派人前去打點周旋。
多方打聽,他們得知陳延年身份并沒有暴露。
于是,組織便托人以800元的贖金将陳延年贖出。
獄警答應了這個條件,但是因為陳延年與他們打了一架,是以為了逞下威風,獄警打算再關陳延年幾天,讓他吃吃苦頭,然後就會放人。
這一下,陳延年的處境安全了不少。
在消除了獄警的懷疑後,陳延年向他們借了紙筆,給自己的好友汪孟鄒寫了一封信。
“我誤被逮捕,現在關押在市警察局拘留所。但我是一名正式勞工,當然不會有什麼大的問題。不日便可訊明釋放。
不過,現在我的衫褲都已經破爛了,煩請先生替我買一套布衫褲送來。”落款“陳友生”。
影視劇《覺醒年代》中陳延年就義場景
“陳友生”這個名字,汪孟鄒并不認識,但是好友陳延年的字迹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
得知好友被捕,汪孟鄒心急如焚。
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細細琢磨好友那句“我是一名正式勞工,當然不會有什麼大的問題。不日便可訊明釋放”的含義,便着急忙慌拿着書信出去找人搭救。
但是這一救,便出了大事。
汪孟鄒找來搭救陳延年的人是胡适。聽聞汪孟鄒要救一位好友,生平不聽“假話”的胡适便詢問這位好友的真實名字。
着急的汪孟鄒沒多想,就将陳延年的名字告訴了胡适。胡适一聽,立馬答應下來。
他拿着信,立馬出門坐車,直奔吳稚晖家中。
得到胡适答應救援的回複,汪孟鄒便開心地回到上海,靜等好消息。
可最終等來的,卻是一個晴天霹靂。
找吳稚晖幫忙的胡适,本是好意,沒成想好心卻辦了壞事。
他隻記得吳稚晖曾經與陳延年有過一段友好的交往,卻不知道自從陳延年退出無政府組織,轉向馬克思主義後,吳稚晖就對他一直耿耿于懷。
再加上,陳延年的父親陳獨秀曾大罵吳稚晖是“老狗”。
是以,心眼小的吳稚晖一直對陳氏父子懷恨在心。
聽到胡适要搭救的人是陳延年,吳稚晖不覺喜上心頭,直呼快哉。
他當即打電話給上海警備司令,直言抓住小陳(陳延年)比抓住老陳(陳獨秀)更有用,陳延年比之陳獨秀隻強不弱。
不僅如此,吳稚晖還将這個消息告訴了國民黨當局。
當局一聽,當即下令對陳延年嚴刑拷打,要求務必問出有用的消息。
本來,在吳稚晖得知陳延年被捕時,同陳延年一起被抓進去的韓步先,經不住嚴刑拷打的痛苦,已經指認了陳延年的身份。
但由于很少有人見過陳延年,是以那些獄警還處于半信半疑的狀态。
吳稚晖的告密,直接暴露了陳延年的身份。
上海警備司令親自去到監獄對陳延年嚴刑拷打。
但是無論他們使用怎樣的酷刑,陳延年都沒有透露出一個字。
最終,惱羞成怒的國民黨當局下令秘密處死陳延年。
1927年7月4日深夜,陳延年被秘密押往龍華刑場。
在行刑前,面對劊子手要求跪下的呵斥。
陳延年大義凜然地說道:“革命者光明磊落,視死如歸,隻有站着死,決不下跪。”
窮兇惡極的劊子手們試圖将陳延年按在地上,但無論他們怎麼強硬,陳延年始終巋然不動。
無計可施的劊子手們,拿起屠刀,便砍向了陳延年。
29歲的陳延年,就這樣,站着為革命獻出了生命。
得知長子逝世的消息,陳獨秀将自己關在房中很久很久。
南京雨花台革命紀念館中刻有這樣一句話:“我們吃盡苦中苦,而我們的後代則可享到福中福。為了我們最崇高的理想,我們是舍得付出代價的。”
後人已經無從得知這些革命烈士為國獻身的英勇場面,隻能從他們留給世人的隻言片語中感受他們那份為國為民的赤誠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