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遷選擇了一個世人很難忘記的日子去了天國,這很符合他幽默的天性。他的幽默是很紮實很内在的那種類型;選擇歡樂的節日季大行,符合他一生無懼寂寞的性格。媒體友人約寫紀念史景遷,他的話題筆者陸續寫過了不少。還有新内容可以挖掘嗎?應該仍有。譬如說,講義氣的史景遷可能比較少有人言及。那麼,我們就來看看史景遷的這一面。
史景遷(1936.8.11-2021.12.25)攝影Muto
壹 性格二律背反的漢學家
史景遷算是位比較典型的英國紳士。溫文爾雅卻很沉靜,不倨傲但也絕不跟人多話;雖即之也溫但他甯願獨處。儒雅、洞見、深奧、矜持這些字眼常跟他在一起。特别是在火遍中國到處赢得掌聲以後,他更加警覺、潔身自好而且躲避人。他一般開會或參加活動時較少終場而多半中途離席,在公衆場合多不太講話但微笑迎人。他雖沒有一般大腕那般的名人氣、狷傲和酸腐,但在常人眼中,他的個性卻很難跟“講義氣”挂上鈎。
但史景遷的确講義氣,隻是他講義氣的方式不以一般人了解的形式呈現。史景遷骨子裡是個觀察者也是位入世很深的人,以他的睿智,他早已參透了世情,但他還是難免世事的羁絆。作為名人或公衆人物,他無法拒絕各類應酬乃至簽售、歡迎會,但他内心對之是厭倦的。西方學者多是老江湖,知道大衆和讀者得罪不起,在相應場合他們通常能演好自己的角色。可是他們内心拒絕應酬,也絕不在應酬場合交朋友。但是,如果他确認你是學術同道或跟他談的是學問,他深心的激情常常不期而然地綻放。這就是各類名人回憶錄裡每述及跟某名人學者原來約好會面僅二十分鐘常後來居然談了三小時還停不下來雲雲……這種事實的确常有。古人雲“嘤其鳴也,求其友聲”,大約言及的就是這種知心狀态。史景遷的“義氣”不同于别人,我們後邊有例子說明。
史景遷惜時如金。除了必須,他決不願意在世俗活動中耽擱時光。筆者1990年代中期梳理西方漢學史時閱讀了他大部分的著作,覺得他的寫法獨樹一幟。有趣的是,《紐約時報》也常刊登他關于中國的文章。作為一個常常書寫高頭講章的院派漢學家,他是最為美國一般群眾熟悉的學者,且漸成了大衆文化的一個坐标,幾乎跟費正清齊名。若僅論文章,史氏寫得更加華瞻豐麗。史景遷文筆甚美,他深谙文章的起承轉合,一件庸常事到了他的筆下都會新奇逗樂妙趣橫生。讓很多普通美國讀者對遙遠中國古代事務感興趣,您不得不說是史景遷的功勞;而且他雖然寫得充滿傳奇色彩,大多傳播的是正能量。
當然,他的上述種種也成了他的某些異常之處。美國學界有人批評他、有人嫉妒他。大多批評曰他的史學方法有點怪咖或野狐禅,惡谥他路子野。但史景遷卻在美國最正宗院派大學營的耶魯大學任曆史系主任,而且也曾擔任過美國曆史學會主席。這些鐵的事實本身往往就能使攻擊者啞口。而我,就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下跟他相識了。
貳 結緣史景遷
為了梳理美國漢學史,我讀了他的學術履曆、師承和他的論著,甚至他不太起眼和不被重視的書評、報紙文章及劄記随筆等都基本上浏覽了。可巧大約1998年秋,美國亞洲學會組織一場關于中國的研讨會,由史景遷主講。我聞之欣喜準時奔赴會場。那時候史景遷已經是名人,這樣專業的學術會議居然聽衆提前滿座,後來者甚至有票都一時難以進場,讓我感到驚訝。講演當然很棒,難忘的是講演後我跟他的交往。
會議結束還有雞尾酒會,但史景遷想溜。可惜酒會就設在大廳,他一出現就被熱情聽衆攬住。他疲于應付有點尴尬,但仍然耐心跟大家應酬。輪到我他笑笑以為是一般問好,沒想到我卻有備而來。我知他不願虛耗時間,問好後單刀直入就問他的一本小書《改變歐洲》能否授我版權翻譯成中文?
“《改變歐洲》?您問的是《改變中國》吧?這本書台灣已經有人在翻譯了。”史景遷笑道。
“不。是《改變歐洲》,您1988年10月在密德博理學院的一次講演實錄。”我回道。
“哦,是那本書。我曉得的。您是怎麼知道它的?”
“我先前讀過您為寫那本書,前後準備的工作劄記和其他資料,覺得内容很珍貴。”我再回複。
很顯然,我的回答讓史景遷感興趣了。他告訴我,“要不,咱們過會兒談。您先在前邊等我。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咱們一起在我回飯店的路上聊。”
“好嘞!”我當然心花怒放——這事有門兒。
蛇行了許久,我擠出了大門。就在門不遠處駐停。果不其然,史景遷被人們圍堵了很久也逃出來了。
路上,他知道了我在做西方漢學史方面的研究,比較看重他的早期研究,從對他這本不太為衆人知的小書的認知上他就知道我是了解他的。這本書其實是他早年到巴黎、羅馬等處挖掘1680—1735年間中國人或跟中國有關的人在法國的幾個“中國個案”和怪誕的曆史。其中有早期借中國之名行騙的歐洲女人;有作為随從伴随耶稣會神父赴羅馬觐見教皇述職的麥考·沈;當然,還有一名中國的市井細民胡若望,他隻受過極簡單的教育,識得有限漢字,卻被半哄半騙去了法國。胡若望到了法國看不慣歐洲市井文化并想教化法國人,最後被送進了瘋人院。
最後算得上是學者的路易斯·高和斯蒂芬·楊,是法國耶稣會想搞“民間外交”,把他們請到法國去感受法國先進文化和科技,并希望他們回中國介紹以影響朝野的。沒想到世事難料,他們最後被羁留在了法國難以回到北京。
此事驚動了路易十五和法國王後,法國的部長資助他們回中國,條件是:他們走前參觀法國工業和科技,到中國向皇帝和百姓宣傳。這兩位民間使者僥幸是以被厚贈回國後卻遇到乾隆鎖國政策,他們沒敢履行諾言而隐姓埋名苟活了下來……
這是史景遷早期用功甚勤挖掘出來的關于中—法交流史料的“幹貨大學營”。熟悉史景遷的人應該知道,這裡面的内容有的他後來寫成了專著(如《胡若望的疑問》),有的雖未來得及整理成專著卻在他不同的著作裡反複呈現,或者變為潛在的學術暗流循環奏鳴。後來随着史景遷越來越出名,他就越被不同的事情和選題逼着走;但他對早年的研究顯然是情有獨鐘的。是以,我一提到這個話題,他的眼睛會突然一亮,像一叢火苗在暗藍的天空中閃光。
很顯然,他未能忘情他的舊作。
叁 授權的一波三折
“我很高興您記着我的這篇早期作品。”史景遷開始來情緒了。
“不隻記着它,我對它很感興趣,我認為中國學界和普通讀者也會對它感興趣的。如果您同意我把它譯成中文,相信會引起中國學界的關注并激發縱深研究的。”
“您确定?”史景遷眉毛一挑。
“我不敢确定,但我根據自己的判斷和學界友人及一般讀者的閱讀熱點可以肯定,這本小書不會讓中國讀者和您失望的。”
看到我語中的誠懇和信心,史景遷被點燃了——“我會同意的,不過我要協調一下原出版部門。您大約什麼時候要?”
我有點喜出望外,“當然越快越好!”
“那好,您等着吧。我怎麼聯系您?”
我馬上把寫好的位址、電話和電子信箱一并交給了他。看到我準備周全,史景遷很高興:“我喜歡您這樣悉心的人。從這些周全考慮細節上,我知道,您真的願意把這件事做好。”
說着話,蒙蒙細雨中已經到了他在紐約下榻的飯店;雖有點意猶未盡,但我知道應該分手了。
本以為他親口答應,這下應該闆上釘釘沒問題了。可是沒想到好事多磨,此後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有他的消息。我去信問候,也杳無音信。
過了幾個月,又在一次學術活動上相遇了。他還認得我,但見我時表情隻若初見。我尋機會跟他搭上話問那本書的事情,“哦,應該沒問題的。”他淡淡地說。
“我曾經給您寫過信。”我輕聲提示。“啊,您寄到哪裡的?”“我寄您系裡的”。“喔,抱歉,系裡的信位址不熟的郵件我不太拆閱。”
——原來如此。史景遷對此顯然有一抹歉疚,“這樣吧,下次我會留心您的信。您知道我太忙,差不多沒時間專門寫這類授權信。您給我寫封信,把事情原委包括您要翻譯我的哪本書,什麼情形以及具體内容等寫出來;然後留下空白處容我思考和批複。如果我同意,咱們就不必專門再來回寫信了。我就在您的信上簽名批複并授權,這樣如何?”
“好的!”我當然同意。不過那時候國内剛剛加入世界版權組織不久,出版部門發表譯文往往要譯者問明版權和版稅問題。有的書如果沒有事先談好版稅,出版社根本不接。雖然難以啟齒,我還是嗫嚅着說出來了國内出版社窘況,并問他版稅如何以及怎樣支付。沒想到他呵呵一笑說他知道我了解的所有情形。他不介意版稅也知道不會有多少,但是卻告誡我,他的條件是要我找國内比較優秀的出版社出版。
這個我一定做得到。大題目定下來,下面的事情就順利多了。我沒有辜負史景遷的囑咐,其後在上海文化出版社的《跨文化對話》中出版了《改變歐洲》的全譯文。因為此著體量略小,是跟别的内容聯合出版的,我感到不甚滿足。其後我又在上海書店出版社《遭遇史景遷》中再次完整刊登了此著,算是專門為它出了一個單行本,終于還願。由于史景遷授權給我包括了繁體字本,我也在美國《世界周刊》及台灣的《聯合報》刊登了史著的譯文,在海内外産生了比較大的反響。書報等我當然也都寄給了史景遷先生。
史景遷給讀者簽字。攝影Muto
此後經年,得知在國内史景遷越來越火,總是有人想翻譯他的全集。看到所有他的作品雖然浩浩蕩蕩,卻幾乎獨缺這本《改變歐洲》——史景遷的确是個講究信義的人!他既然答應這本書的翻譯權給我,就沒有再輕許他人,而且這是本在他的學術生命中承擔着起承轉合、昭示着他的學術轉型和有重要裡程碑意義的書!言必諾行必果、為傳播學術和真知分文不取,這不是中國古人崇仰的古仁人之心、不是義氣又是什麼呢?
肆 義氣的另一面
跟史景遷熟稔之後,我發現原來他第一次答應了卻久不回音“抻”着我,并非健忘或高傲,而是對我的一種考驗和修煉;他在勘驗我是否真的對這個課題感興趣、是否真的能百折不縮經得住等待、冷落、擱置和企盼。如果我隻是一時逸興想翻譯,遇釘子而退,于他,自是無足考慮,棄之如敝屣可也。如果我真經得住考驗或者真的識貨,是不會因為一時受挫而輕言放棄的。所幸,我經得住了他的審察,一而再,再而三,他識得了我的信心和誠心。翻譯此著雖不是我的主業,但在研究西方漢學史上還是有貢獻的。不隻是在以上專門翻譯著作裡,而且在我發表在《世界漢學》《文化中國》以及有影響的高校學報引證的史景遷史料中,這些内容都引起了不少的關注和反響,成了我研究西方漢學史曆程的一個亮點和裡程碑。
當然,史景遷的講義氣并不僅在跟我相處的這一件小事上,而是展現在他的生命和學術生活的很多方面,不隻是呈現在他的學術著作上,也展現在他的為人和日常生活中。我前面說過,史景遷是個名人和聞人,他也特别注意隐私,更不願分神跟世俗社會打交道。凡出席公衆場合,他往往非常警覺、潔身自好躲避人。我常見他在社會活動中中途退席、躲避跟不相幹的人合影并婉拒簽名等。但有的社交場合他卻從不躲避甚至專門去趨奉,而且幾乎場場不落。
史景遷與金安平 攝影Muto
哪些場合呢?對一些前輩、宿耄以及學術上有名望的故交,無論多忙,隻要他人在美東,總是會準時前往緻敬捧場的。就是因為相信他這一面,我能夠有緣在紐約跟他有不少往還。其中令人印象比較深刻的有向漢學界前輩傅漢思緻敬的學術活動以及多次張充和的講座,他都堅持撥冗前來出席緻意。有的甚至史景遷本人并沒有發言或講話,隻是做一個普通觀衆和聽衆。他執守着傳統學人對前輩的恭敬和謙遜——有的甚至不是學術方面的活動,比如說張充和的昆曲講座甚或書法展示和講座等,史景遷皆百裡之外趕來捧場。
我對他做人的講義氣、識大體和禮數周全、人情周到,認識正是在這些不經意的小型活動中不斷豐滿起來的。印象中,有時大概他真的很忙,甚至不得不中途提前退場,但他卻幾乎從沒遲到或缺席過。
除了對前輩禮數周到,他的義氣還表現在對其恩師的景仰和深情裡。他在其講演和著作中多次回憶起自己治學緣起和當年老師對他教育訓練的嚴格。業師芮瑪麗和芮沃壽夫婦對自己的培養,不隻是在書本上,他從二位老師抗戰時在中國的經曆中,感受到了中國人的苦難,進而将自己的學術視野拓寬到了現當代中國,包括了五四、救亡甚至徐志摩。他特别感激導師芮瑪麗将自己介紹給了恩師房兆楹。
房兆楹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重要的嚴師。史景遷告訴我們,是從房先生那裡,他深味了中文稱謂“老先生”的深義。跟房先生求學時,房兆楹幾乎從不輕易贊許學生。史景遷治學用功,在耶魯時就十分優異,到澳洲投房兆楹門下,為寫其博士論文嘔心瀝血,十分用功。房教授雖對其關懷備至并傾其所能地幫助他,但他對史景遷要求非常嚴格、從不輕表欣賞。史景遷記得有一次房教授讀他的文章後深覺滿意,退回時用打字機批道:“看上去有了很大的進步”。但批完後房兆楹斟酌再三,覺得這次批得太過慷慨,于是又仔細用墨筆将“很大的”幾字劃去,換上了“不小的”幾個字。這件事讓史景遷感觸至深,使他深知做學問的不易。回顧求學曆程,史景遷深感這輕易不贊許人的中國老師使他獲益最大。因之,他關于曹寅的畢業論文寫成後,立刻就被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旋被評為優秀學術著作,奠定了他學術之路的根本。這次的一鳴驚人,使他深味做中國學問十年磨一劍方能所向披靡、披荊斬棘的道理。
成名後的史景遷用自己獨特的方式紀念自己的中國恩師——在國内文史界,今之後學幾乎沒人知道房兆楹夫婦,史景遷卻用這種幽默、感恩的方式替自己的業師傳名。我們記得房兆楹夫婦,多不是他們的學術著作,而是這些令人莞爾和心旌搖曳的往事……
西方的追悼會不喜歡肅穆和哀傷,而多以懷念和能以逝者的往事、糗事逗樂聽衆為高潮。相信幽默如史景遷,一定能了解大家對他的憶念和哀傷。我想,此刻的他或在一衆他當年的師友旁繼續傥論中國曆史,或對不了解他用心而膠柱鼓瑟解說他學問者竊笑;或潇灑賣乖聽聽别人如何談他和他的學術。
古人曰蓋棺定論,但此話對史景遷卻并不合适。對他,我相信雖然棺已蓋卻論難定——在看得見的将來,對他和他的史學,學界還會有相當一段時間的争執。隻不過,史景遷已經不再對這些話題感興趣,他已經超然進入另一世界,在幽默地向您擠眼呢。不管您喜歡不喜歡他,隻要做這方面的學問,我相信,您繞不開他。(圖檔由廣西師大出版社提供,攝影:Muto)
著述簡介
《王氏之死》
以山東郯城的地方志、黃六鴻的《福惠全書》、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為史料基礎,探讨清初小老百姓的生活環境與想象空間。
《前朝夢憶》
書寫張岱的一生、内心轉折及過往追憶的同時,更深層探讨張岱身為知識分子,是如何借由回憶以及修史确立自身的存在價值的。
《胡若望的疑問》
一個中國天主教徒胡若望因傅聖澤神父的提攜,遠赴法國,卻因舉止乖張,流落異鄉,甚至被關進瘋人院裡,三年後才得以傳回廣東家鄉。
《利瑪窦的記憶宮殿》
大航海時代剛開啟時,利瑪窦試圖用記憶術打開中國的大門,改變這個陌生的文化。史景遷依此巧妙地搭建起了兩個偉大文明互相交彙的完整圖景。
(責編:孫小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