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四年春,僧格林沁率領馬隊追擊撚軍,從河南到山東,日行百裡,往返三千餘裡。其麾下号稱“紅孩兒”的猛将陳國瑞認為僧王如此蠻幹不符兵法,于是曆陳要求改變戰法。但僧格林沁固執地認為隻要一鼓作氣,窮追不舍,撚軍必陷覆滅絕境。
見僧王執意冒險,陳國瑞拉住他的馬頭說,孤軍深入,要去你去,孩兒不去。
僧格林沁大怒,不去就不去,老子自己去。
見情同父子的僧王揮鞭而去,陳國瑞隻好跳上戰馬再任先鋒,嘴裡大喊,國瑞甯死,不忍僧王獨敗。
果不其然,僧格林沁随即遭到上萬撚軍的合圍,最終戰死在曹州吳家店。陳國瑞浴血死戰,身負重傷,僥幸逃脫。
然而,念及僧格林沁的提攜重用之恩,陳國瑞沖出包圍圈後又轉身選擇了舍生忘死。他喬裝潛入敵營,找到僧王屍體,晝伏夜行,七天七夜,終于帶回僧王屍體,報了大恩。
得知僧格林沁陣亡,清廷震怒,河北、山東地方大員均遭到嚴處,獨陳國瑞因報恩苦戰,免予處罰。
說到這陳國瑞,實乃晚清一奇異猛将。此人的經曆很波折,少年時曾被太平軍掠去當了幾年童子軍,後在戰場上投奔湘軍将領黃開榜,做了他的幹兒子。
平日裡,此人秀美如處子,出戰時必穿一身紅衣充當先鋒,所向無敵,是以軍中送了他”紅孩兒“的名号。
同治元年,陳國瑞再奔前程,背叛義父黃開榜,投靠僧格林沁。僧王極寵信這奇異猛人,因有這層提攜,加之此人又天生善戰,幾年下來,年齡未到三十歲的紅孩兒便成了備受矚目的清軍名将。
按說他的經曆也算是三姓家奴,但誓死報恩僧王終讓他成了忠義之人。
然而,命運是叵測的,天不怕地不怕的陳國瑞大概不會想到,繼恩人而來的卻是他一生難繞過的”小人“。
剿撚,當時的清廷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用”自家人“僧格林沁,剩下的就是用湘淮兩軍的統帥曾國藩或李鴻章。依清廷本意,當然希望僧格林沁能以剿撚之功奪曾李鋒芒,可事與願違,僧格林沁一死,清廷隻能依仗湘淮兩軍。
于是,曾國藩再次出山,李鴻章亦沒閑着,師徒兩人,一個打前站,一個掌後援。
曾國藩大概也沒有料到,始一上任他就遭遇了一件棘手事。
這件棘手事正是由陳國瑞挑起的。
僧格林沁陣亡後,陳國瑞率殘部一直遊擊在山東濟甯北部的長溝。很不巧,淮軍劉銘傳的銘軍此時剛好也奉命也駐紮在長溝。
劉銘傳乃淮軍第一名将,其統領的銘軍亦是淮軍第一勁旅。
聽說淮軍第一勁旅跟自己同在一個地方,陳國瑞頗不服氣,于是就想去窺探窺探銘軍究竟“勁”在哪裡?
這一窺探不得了,陳國瑞兩眼頓時放出羨慕嫉妒恨的賊光,銘軍的洋槍太霸道了,難怪戰場上牛叉。
換是一般人,斷不敢打猛人劉銘傳的主意,但陳國瑞“紅孩兒”的名号不是白給的。一天夜裡,他竟帶着一營精銳五百個弟兄,手持利刃摸進了劉銘傳的軍營中。
紅孩兒想幹啥?
搶槍。
一種說法,當夜陳國瑞砍殺了銘軍幾十人,搶走了幾百條槍,可還沒把槍摸會,回營的劉銘傳即帶着大隊人馬殺将了過來,陳國瑞參與搶槍的五百個弟兄悉數被殺;另一種說法更幹脆,陳國瑞剛摸進銘軍,他的五百個弟兄就挨了槍子,無一活命。
因為陳國瑞是朝廷名将,劉銘傳沒有殺他,而是将他綁關在小黑屋裡折磨了幾天,每天一碗清粥,吃不跑,也餓不死。
劉銘傳
幾天之後,劉銘傳進小黑屋會了會這傳說中的“紅孩兒”。
倒有些好漢對英雄的味道。
陳國瑞一見劉銘傳,既不怒罵,也不求饒,隻是很動容地說:“此五百人皆數年來殺練出來的精銳,今朝為君所殲,吾軍從此衰矣。”
聽着這話,劉銘傳有些感慨,心一軟,就把陳國瑞放了。
可畢竟是死了好幾百人的火拼,這事不可能就這麼完了,兩位猛人都得給朝廷一個說法。
于是官司就這麼打起來了。
這麼一打,兩位猛人好鬥的本性跟着又被激發出來了。打官司他們似乎不那麼感興趣,或者他們都沒有玩下三路的習慣,是以官司打得很客氣,兩方隻說是械鬥,都不提來龍去脈。
因為剿撚形勢吃緊,雙方又分屬忠王系和湘淮系,朝廷一拿捏,一平衡,幹脆來了個免于深究。
兩位猛人如此向朝廷做了交代後,随即在長溝擺出陣勢,大有挑個時候再像模像樣拼殺一場的意思。
如此,曾國藩的棘手事就來了。
該怎麼馴服這兩位歸根到底都不是自己嫡系的猛人呢?
攆走陳國瑞,安撫劉銘傳最省事,但這麼做必然會給朝廷留下嫉賢妒能、其道不廣的把柄,是以曾國藩不可能這麼做。
思來想去,曾國藩覺得唯有施他擅長的駕馭術為上策。
借着陳國瑞索要軍饷這一契機,曾國藩開始了他先施威後加恩的把戲。他先是将陳國瑞的四大劣迹擺在了桌面上,哪四大劣迹呢?忘恩負義;性好私鬥;擾民虐官;吸食鴉片。
見曾國藩搬出這四座添油加醋的大山,陳國瑞心說,老家夥你夠陰。
剛這麼一想,曾國藩話鋒一轉,随即又唱起了陳國瑞的贊歌,怎麼贊的呢?說你壞的,十之有七,說你好的,十也有三。你陳國瑞怎麼個好法呢?一、骁勇絕倫,戰略出衆;二、至性過人,喜聽忠義,好讀《孟子》,有真名将潛力。
說實話,如此恩威并施,拿捏人心,是柿子一般都會被捏軟。
遺憾的是,紅孩兒根本不是柿子,而是異類石頭。
消化完曾國藩屢試不爽的這一套,陳國瑞得出了一個結論,老家夥,你就是個僞君子,休想拿這一套來忽悠我。
這不奇怪,陳國瑞跟僧格林沁混久了,僧格林沁怎麼收服人的?稍有不從,拿起鞭子就抽,抽完要麼滾蛋,要麼留下來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情同父子。
沒有桌面上桌面下的說法,所有的交道都在鞭子上。
曾國藩
曾國藩起初認為自己這一手效果應該還不錯,可事後才發現,陳國瑞對他下的指令(将所部八千人裁撤為三千人、一年之内不許與淮軍同紮一地、去掉官銜中“欽差”字樣)壓根就不買賬。
陳國瑞不買賬還有一個理由,在這位耿直猛人看來,老家夥你要讓我服氣,先拿出嚴于律己之義,好好限制限制劉銘傳再說,這邊跟我玩虛僞籠人術,那邊一個勁地包庇劉銘傳,如此,堂堂大丈夫豈不成了你的提線木偶。
得知自己恩威有序的馭人術落了空,曾國藩的心思随即陰損起來。
敬酒不吃吃罰酒,看我怎麼用刀筆削死你。
就這樣,一封彈劾陳國瑞的奏章遞到了朝堂上。
曾國藩的确很陰損,在奏章中他決口不提陳國瑞不遵指令一事,隻一味翻舊賬。他告訴朝廷,僧王之死,陳國瑞免受處罰乃是飾詞巧脫,逍遙法外。
不治罪,有損朝廷威嚴法度;但治罪亦沒必要太重,留其體面,治病救人,朝廷方可收用其才。
這又是一整套的權謀手段,紅臉白臉一個人全唱完了,不僅堵得陳國瑞一點反駁的餘地也沒有,朝廷亦不好不照辦。
果然,奏章遞上去僅過了一周,上谕便下來了,陳國瑞着撤去幫辦軍務,剝去黃馬褂。
到這時,陳國瑞才真正知道,老家夥的虛僞實在是一把治人的利刀。
陳國瑞不愧是至性過人之人,他沒有就此認慫服軟,而是一怒之下索性連幫辦的活也不幹了,直接稱病南下江蘇,到清江浦閑居去了。
面上看,此事似乎就這麼告一段落了,可朝後看才知道,紅孩兒根本沒咽下這口氣。
也許是可殺不可辱吧。
在閑居地,其養子陳振邦不知何故惹惱了他,他竟不顧陳振邦已是朝廷總兵的現實,執意要殺逆子、正家法。
陳振邦惹不起,隻好躲進漕運總督吳棠的督署裡去避難。
但根本沒用。
陳國瑞聞信後,親率百名親兵,連夜奔往督署,揚言不交人,便沖殺進去。
督署護衛大喝,乃敢反邪?
陳國瑞厲聲回敬道,以子叛父,非反而何?
說完便率親兵向督署沖殺而去。
此陣仗把督署護衛吓傻了。
如此,不一會工夫,陳國瑞就攻破了大門,二道門,沖殺到内宅大門前。
因内宅大門異常堅固,陳國瑞久攻不破,頗為煩躁。這時,督署護衛們在門内開始據堅謾罵,罵的什麼呢?
陳國瑞三姓家奴的黑曆史以及被劉銘傳全殲一營的糟心事。
在此等羞辱下,陳國瑞接下來的舉動驚到了所有人,他居然以頭撞門,痰湧氣厥。
瘋了。
得知昔日的紅孩兒瘋了,吳棠打開内宅大門,命人将已經瘋死過去的陳國瑞擡到小廟中,嚴加看管。
朝廷得知此事後,因其人已瘋,加之仍念僧王情面,對陳國瑞沖殺督署衙門一事沒有治罪,而是把他安排到湖北療養治病去了。
神智慢慢恢複正常後,陳國瑞時常登高覽勝,在黃鶴樓,他着道士冠服,慨然提筆寫下了這樣的名句——
黃鶴飛來複飛去,白雲可殺不可留。
其“白雲可殺不可留”一句意境可謂詭異,本尊不吐心聲,常人難解真意。
還好,昔日的紅孩兒說出了心聲。他說,李白有詩“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蔽日浮雲乃十足小人也,曾國藩即當世白雲,蔽君真小人。
因這“白雲可殺不可留”的名句,晚清曾有陳國瑞追殺曾國藩的逸事。
但白雲終歸是無處下刀的。
日後的陳國瑞不但沒有解此恨,相反幾年後又遭曾國藩擺一刀。
因與叛将李世忠有恩怨,陳國瑞遭其綁架了。待到李世忠投案後,曾國藩卻來了個雙方都問罪。
陳國瑞明明是遭綁受辱,結果卻被勒令回籍。
一朝白雲下,終日不見陽。
天下第一白雲就這麼壓在昔日紅孩兒的頂上,直至人廢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