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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多年前紅極一時的美劇《欲望都市》主角之一Samantha,下班後到酒吧喝一杯,偶遇金發飒飒、西裝筆挺的特朗普。客串該劇的特朗普在隔壁桌談好生意後,丢下一句“考慮一下,我會在特朗普大廈(Trump Tower)的辦公室等你”,翩然離開。畫外音響起,“a Cosmopolitan and Donald Trump, you just don’t get more New York than that.”一杯“大都市”(cosmopolitan)和特朗普,還有比這更紐約範兒的嗎?
當時的特朗普,還隻是紐約的特朗普,而“大都市”卻因《欲望都市》風靡世界。這款雞尾酒用君度調制,自1875年愛德華·君度(Edouard Cointreau)配制出這種橙味利口酒後,它受追捧至今,配方隻在家族内秘傳。一百二十年後,君度家族另一位愛德華創立了國際美食圖書大獎(Gourmand World Cookbook Awards),每年有來自兩百多個國家的上萬種書參評,已成為世界飲食類圖書的“奧斯卡”。2019年,一本清代誕生的中國書,赫然位列第25屆獲獎名單。
這本書名為:Recipes from the Garden of Contentment: Yuan Mei's Manual of Gastronomy,是《随園食單》首個英語全譯本。2018年版以中英雙語呈現,出版後連連獲獎,入選National Post’s Best Cookbooks of 2018。2019年,出版商摒除中文部分,将其更名為The Way of Eating: Yuan Mei's Manual of Gastronomy隆重再版。
譯者Sean J. S. Chen是一位生于新加坡、在北美長大的科學家。讀博期間,他開始關注中國飲食文化。因閱讀時總見到袁枚大名,就想找本英譯《随園食單》。搜尋半天所獲甚少:扶霞(Fuchsia Dunlop)在《魚翅與花椒》裡曾有零星翻譯,作家Nicholas Richards曾譯過幾個片段。他遂想自己動手試試。在維基文庫(wikisource)覓得原書後,他邊查《康熙字典》邊做筆記和翻譯。2013年,他開始在部落格The Way of Eating分享譯文。讀者不少,也引起出版商Karen Christensen的興趣。五年後,他的譯本上市。
袁枚在英語世界的傳播,其實已有很長曆史。他在世時詩名文名極盛,“上自公卿下至市井負販,皆知其名。海外琉球有來求其書者。”去世後,卻以美食家之名“出圈”、“出國”。
1901年,英國著名漢學家翟理思在其著名的《中國文學史》中,首次把袁枚介紹給了英語讀者。在關于袁枚的兩千餘字介紹裡,翟理思以過半的文字講袁枚的美食觀和《随園食單》。他将袁枚和十八世紀的法國美食家讓·安泰爾姆·布裡亞-薩瓦蘭類比,認為世界上隻有中國能與法國烹饪比肩。此後,袁枚在英語世界的形象因熱愛美食、精細生活而可親可愛。
1956年,英國著名漢學家阿瑟·韋利為袁枚寫的傳記,Yuan Mei: Eighteenth Century Chinese Poet出版。此書廣受好評,多次再版。在該書第七章,他這樣評價翟理思的譯介,“西方聽過袁枚大名的人,往往把他的名字和菜單書聯系在一起,主要是因為翟理思教授在他的《中國文學史》以及其他著作中選譯過《随園食單》片段。”之後,林語堂夫人廖翠鳳和女兒林相如、美國曆史學家Jacqueline M. Newman等,都曾做過不同形式的譯介。
二
暢銷書作家露絲·雷克爾(Ruth Reichl)是美國食評界大咖,先後任《紐約時報》食評編輯和《美食家》(Gourmet)雜志主編。她這樣評價Sean J. S. Chen的譯本:“與許多中餐粉絲一樣,我早聞袁枚的大名和傳奇,也聽說過他這本影響深遠的書。遺憾的是,它一直沒有英譯本。現在,不僅有了英譯本,而且比預期更好。”
《随園食單》重回國人視野,似乎才是近二十年的事兒。二十世紀上半葉,談論食物的風雲人物不少,但當時的中國内憂外患,他們說着說着,難免就開始“感時憂國”起來。康有為贊美德國啤酒,卻不忘強調:“德人顔如渥丹,儀表壯偉冠天下,則啤酒之功之賜也。适足為吾國人醫黃瘦枯槁之病,啤酒最宜于吾國人者也。”蔡元培則認為,雖然“中國食品實勝西人”,但“對于蛋白質、糖質、脂肪質的配置設定,與維太命的需要,均未加以考量”,而且“共食時匙、箸雜下,有傳染病的危險”。
客居成都數年的英國作家扶霞也發現,中國人談吃時常有“言外之意”。在《魚翅與花椒》中,她列舉中國史上的名廚為證,比如由廚房走到宰相府的伊尹,烹子獻糜的易牙——這兩位雖善調煮,但“烹小鮮”是為了“治大國”;而如袁枚這般認真談論食物本身的人,并不多見。
《随園食單》在當代的“出土”,大概始于“中國烹饪古籍叢刊”。這套書有近四十本,出版時間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延續至九十年代。其中多是《易牙遺意》《吳氏中饋錄》《随園食單》之類的傳統古籍,也包括《造洋飯書》這類二十世紀初面世的西餐食譜。在琳琅滿目的“吃喝”舊籍中,《随園食單》顯然最受讀者歡迎,插圖版、白話版、注釋版……數十種版本滿天飛。新版不斷,伴随着物質條件改善的當代中國人開始有閑心追求舌尖上的好生活。
三
君子遠庖廚,似乎沒人相信袁枚真會上竈台。連扶霞這樣的外國人也明白,“袁枚很有可能一輩子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英]扶霞·鄧洛普著,《魚翅與花椒》,何雨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第40頁)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美國著名影星簡·方達出版了《簡·方達鍛煉手冊》(Jane Fonda’Workout Book),一時洛陽紙貴,成為現象級的暢銷書。袁枚擅吃,簡·方達身材棒。袁枚不善烹,簡·方達也非專業健身教練。但現代人為什麼願意聽袁枚談吃,跟着簡·方達練起立蹲下呢?
英國社會學家鮑曼認為,當代社會是流動的、液态的社會。從前人們需要領袖、導師或權威,他們負責告訴你,如何才能做得更好。而在輕靈、流動的當下,領袖依舊在,隻是數量變多了。他們自然不能長久地“掌權”,更甭想成為唯一的權威。他們更親切甚至更瑣碎,他們不能再通過發号施令來“說服和引誘”群眾。([英]齊格蒙特·鮑曼著,《流動的現代性》,第119頁)
中國早期的電視烹饪節目,往往是一位專業大廚和一位主持人的組合。大廚負責做菜,是寡言卻娴熟的權威;主持人負責解說,把權威的“施令”發出來。現在,早已沒人對着電視學做菜。在五花八門的做菜短視訊裡,掌勺人可能是幽默的東北大嫂、風趣的四川大哥,或東瀛風的美少婦。手起刀落,炒煎炸煮,他們不光分享妙招貼士,也同步了日常的幸福、苦澀和沮喪。正如圖書市場上的飲食暢銷書,作者往往不是專業大廚,他們談飲食也談“男女”,寫吃喝也寫雞毛蒜皮。
鮑曼認為,在榜樣-權威(example-authority)這組關系中,榜樣的角色最重要,也是最被需要的。上世紀美國電視名廚茱莉亞·柴爾德(Julia Child),雖也曾在法國藍帶烹饪學校進修,但她的作派似乎才是她受歡迎的根本原因。柴爾德身高一米九、做飯時總是佩戴珍珠項鍊和細腕表,蛋液灑在竈台上,沒關系,擦了就好;颠洋芋時失手,隻接住了一大半,沒啥大不了,撿起來扔回鍋裡。她灑脫的性格,一時搞砸也無所謂的爽朗,給了美國觀衆“看,咱也能做法國大餐”的信心,這才是新型的“權威”和“榜樣”吧。難怪,《烹饪基本技能》不如《随園食單》有吸引力,《簡·方達健身手冊》也比專業健身指南更受歡迎。
康有為和蔡元培等現近代知識分子談論食物的同時,不忘維持民族尊嚴,憂心國運民生。而當下論食物,則多“假公濟私”。大衆七嘴八舌關心的往往是裹着“公共”外衣的“私人話題”,從多年前的香菇菜心與回鍋肉之謎,到傳言中“不喊停就一直刨”的白松露大餐,皆如鮑曼所言:從前不便公開的私人話題,正入侵公共輿論。([英]齊格蒙特·鮑曼著,《流動的現代性》,第127頁)隻要依附于某個名字,各種個體的、隐私的事兒,瞬間便被“共享”。明星教健身,作家教做菜,一個不愛喝“大都市”的紐約客就不是一個好專欄作家,一個不會查《康熙字典》的科學家,也不是一個好譯者。
(作者系浙江傳媒學院副教授,著有《新滋味:西食東漸與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