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的杵在總場上,風吹得八張大紙刮刮作響,一陣凄厲的雁鳴劃過天空。
他好似鐵鑄一個細木樁,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于獨也。亂糟糟一團頭發下,頂着一個王一生的名字。
“何以解憂? 唯有下棋” ,在匮乏的年代,他專注于“吃”,他嘲笑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他鄙夷邦斯舅舅,他們不是饑餓,而有些貪婪。他尊重食物,不論是一粒米粒,鮮美的蛇肉,還是賣紙老頭的書,物質的還是精神的,必細細咀嚼咽下,如他那珍藏的節約故事一樣。
他有些呆,有自己的準則,不屈從于那位援引最新訓示的名手,也不要腳卵替他得來的參賽資格,他甯願打一場馬拉松似的車輪戰,甯願和老頭和知青們下棋“,道家神人之格,躍然紙上。
“躍身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陶靖節的這首詩,難道不是對他的最好寫照嗎?“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争榮辱,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諸葛孔明的這首詩,難道不是對他的最好贊歌嗎?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世界給了他象棋這“無用”之物,這東西,不能拿來鬥争,不能拿來批判,卻能反諸于心。他以之為大樽,而浮于江湖,在一次次棋局中淋漓人生。
現在,他在地區比賽上,做着多一倍的馬拉松,中華棋道,彙聚其中,他似無所見,似無所聞,彙道禅于一爐,神機妙算,先聲有勢,後發制人,遣龍治水,氣貫陰陽。棋運之勢,已然鑄成,棋運不可悖,他必将沖天而起,窮盡碧落。
王一生,王,一,生,是棋王邪?是生命邪?歸于一邪?鲲鵬展翅,必振飛邪?必戲暘谷而徘徊,馮炎洲而抑揚邪?古今之志,在于中也。
隻見他“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們,雙手支在膝上,鐵鑄一個細樹樁, 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高高的一盞電燈,暗暗地照在他臉上,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頭亂發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彌漫開來,灼得人臉熱”。
肉體的極度萎縮,是精神的極度偉大。
很古的東西湧上來了,楚河漢界的兵勇們,自不必說,騎着青牛的老子和木車上的孔子也歪了嘴,連那翅如雙輪,玄缟素裳的仙鶴也默默停下來了,耽誤了與蘇東坡的會面。
隻聞一陣幽幽的歌聲傳來,想是谪仙的曠歌: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挂左袂。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隻見他騰躍而上,轉扶搖而上九萬裡,背嶪太山之崔嵬,翼舉長雲之縱橫,貧窮破碎的家庭,艱苦的上山下鄉,一月二十塊的知青生活,瘋狂的時代,都被他沖破。
和棋,九位棋手捧起了他。
他捧起了王冠。
後記:算是阿城《棋王》的讀後感吧,很久沒有像這樣酣暢淋漓的讀完一本書了。餘讀其文,想見其人,王一生身上不僅有道家的超脫,也有儒家的入世,這樣一個形象,對于80年代的青年們,想必意義非凡。
一些引用出處:《莊子·養生主》《逍遙遊》《莊子·田子方》,李白《鲲鵬賦》《臨路歌》,老子《道德經》,《三國演義》諸葛亮唱詞,陶淵明《日·月·酒》,都是極好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