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傳統的鄉村習俗生活中,剪紙與刺繡是女孩和婦女具有普遍性的生活内容。尤其在北方鄉村,婦女們童年時期的生活就是從學剪花、繡花開始的。“一樹梨花靠粉牆,娘在繡房教賢良” ,陝西旬邑天才的剪花娘子庫淑蘭用她創造的彩色剪紙方法表現過這樣的童年生活。“一歲上尕來,二歲上大,三歲四歲巧說娘,七歲八歲學針線,九歲十歲進繡房,天上飛鳥都繡上” (陝北民謠) 。說起來确實神奇,世界上沒有一個民族像中國這樣,漫長的農耕歲月裡,樸素封閉的鄉村生活綿延不斷地造就着如此浩大的婦女剪紙群體。鄉村婦女的剪花,是中國多民族民間生活中經典的生存藝術,今天,許多民族年輕一代的血脈中,多少都從母親的遺傳中承繼了一點剪花的基因。
剪花是女人的天性,也是女人人格價值的展現。心靈手巧的婦女多半是童年從媽媽那裡得到的啟蒙。媽媽和奶奶上一輩女性啟蒙的不僅僅是剪花的技藝,還有村莊裡口傳的民謠和習俗生活中的故事。童年的女孩學會了剪花、繡岀了花樣,剪紙與刺繡會伴随着她們成長。随着年齡的增長和生活經曆的積累,剪岀繡出的那些花草、動物和娃娃會越來越顯得生動而有人性的光彩。一個兒童是帶着好奇和懵懂的情感靠着天生的本能去剪花;做了媽媽的剪花婦女會把美好的祝福和親情融入花樣;剪花的奶奶是一個經曆了漫長歲月的成熟女人,她回到了自己的本性,返老還童把花草剪得獨具特色、爐火純青。剪紙不僅僅是一種手藝,剪紙也是一種人生情感最本能和最樸素的表達方式。剪紙是生活的藝術,是兒童和婦女的藝術傳統。鄉村生活的磨難造就了婦女的堅韌與頑強,婦女們用勞動的手剪岀了吉祥的花樣,剪岀了生活美好的企盼。
丹麥著名童話作家安徒生( 1805 —— 1875 )是中國兒童最喜愛也最熟悉的作家,安徒生在中國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幾代人都是看着安徒生的童話長大的。但至今鮮為人知的是,安徒生也是一個了不起的剪紙藝術家,而且是他那個時代北歐最優秀的剪紙藝術家。中國是發明造紙術的國家,也是世界上剪紙曆史最悠久的國家。我們在新疆考古發現的南北朝時期剪紙實物殘片,距今已有一千多年曆史。但剪紙也是一個具有世界普遍性的文化傳統,亞洲、美洲、歐洲及北歐一些國家在農業時代都曾經有過自己的剪紙習俗傳統。今天南亞的一些國家、東亞的日本、美洲的墨西哥、東歐的波蘭,以及中國三十多個民族地區依然遺存着剪紙習俗傳統。現代剪紙在美國、德國、法國、丹麥、瑞士、以色列、日本、中國等國家也在逐漸活躍普及開來。
安徒生那個時代的北歐傳統剪紙主要用于紀念性的人像剪影,在照相術沒有發明的年代,人像剪影是歐洲日常生活中普遍使用的紀念式圖像手段。這個古樸直接的人物剪影的方式一直流傳到今天。安徒生是一個剪紙的天才,文獻與傳說已說不清安徒生何時學會的剪紙,但他是一個天生的開拓者,不僅在文學詩歌領域,剪紙也是如此。安徒生的剪紙創作豐富發展了北歐人像剪影式剪紙傳統,他把口傳的詩歌文學故事,把他那顆天才敏感的心感受到的事物都融入了剪紙。安徒生一生剪了一千多幅剪紙作品,極大充實拓寬了北歐的剪紙傳統。看看今天丹麥、挪威、芬蘭的現代剪紙作品,我們也可視安徒生為北歐現代剪紙之父。研究安徒生更重要的發現是,他創作童話的方式是邊剪紙邊講故事,口傳故事和剪紙圖形互動共生,這也是中國鄉村婦女傳統剪紙的方式。
“剪紙是詩文創作的開始”(安徒生) 。安徒生在使用着農業時代民間藝術的思維方式創作,他是以口傳文化思維和手傳文化方式在寫作童話。安徒生的剪紙是他心靈的窗花,鉸剪紙的方式導引出心靈的故事。手離心很近,剪紙的過程也是用手來傳達内心表達的過程。這和我們研究中國民間剪紙發現的方式異曲同工。手确實比眼離心更近,心手叙事方式是具有普遍性的民間文化叙事傳統,也反映岀人類文化認知方式上的本能選擇。這個發現與啟示非常重要,因為剪紙無論對于婦女或兒童,隻有視其為個體心與手的文化認知過程,視其為生活與生命的本能表達,教育的傳承與創造才能走岀單一技能和庸俗化視覺功利追求的誤區。
2009年中國剪紙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中國剪紙成為代表性的人類文化遺産。中國是擁有世界非遺名錄最多的國家。面向兒童的文化遺産教育,不僅關系到遺産的未來,也關系到中華文明傳承、創造與發展。教科文倡導的文化創造要面對源自文化遺産的靈感,活态的非遺傳統更是民族文化的情感源泉。
在兒童中普及剪紙藝術教育和文化傳承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也是非常适合和行之有效的身心啟蒙方式。中國傳統剪紙的啟蒙就是從童年期開始的,口傳的文化和手傳的技藝是啟蒙兒童的最基本内容。今天的兒童美術教育往往忽視了剪紙和口傳文化的關聯,淺薄于狹隘的“眼睛美術教育觀” ,忽視了民間的圖像叙事并不僅僅仰仗于眼睛看到的東西,心的視野比眼寬比眼深。手比眼更靠近内心。今天的兒童美術教育對手作為情感之“器官”功能的認知還是“蒙昧”的,這是因為我們對自己民間藝術傳統認知的蒙昩。手是心的外延,心通過手在觸摸感覺着生活中生命的每一個細節和行為過程。手是身心生命律動的參與與記憶者,手的生命記憶能量是我們常常忽視的,我們的書寫、繪畫、舞蹈、運動,甚至日常生活中許多習慣性動作,都是手的記憶在發揮作用。兒童的天性是天然本色的,兒童與生俱來的塗鴉本能遠遠超過了成人。兒童塗鴉、剪紙的心手相随,使兒童在認知成長過程中,有了動手的興趣與本能的選擇。
中國多民族剪紙傳統傳承千年,從人成長的認知發展觀來看,剪紙是适合兒童認知發展的文化方式,剪紙也開通了心手相連的圖形叙事傳統,心手互動共生的情感叙事不僅适合于兒童,也是适合于婦女的一種文化方式。一個文化類型或文明物種能傳承千年不衰,定有其深層的人性價值和聯接個體生命本能的自我需求性。通常我們看到了社會學視野中的剪紙民俗價值,我們還沒有從認知心理學和文化遺産學視角,發現剪紙對兒童婦女的人性價值,這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領域,其中的啟示會改變我們功利化的教育觀,并從中發現更具人性化的啟蒙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