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聞天最後十年:要整就整我吧 不能說假話害人
6月27日,康生派“中辦”專案組6人來到經濟所審訊張聞天。有兩個穿軍服的幹部打着康生派來的牌子,對張聞天說:“1936年薄一波等履行手續出獄的案件被你在當中把水攪渾了。”并說:“這案件是劉少奇背着中央搞的,你張聞天為什麼要承認是你準許的?以後你如再瞎說,後果由你負責!你應該替你的子孫後代留條後路!”……
風暴襲來
從1965年11月批判《海瑞罷官》到1966年5月撻伐“三家村”,“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緊鑼密鼓地發動起來。
自1959年廬山會議以後,用張聞天自己的話來說,他“過的是脫離群衆、脫離黨的直接上司并聽候黨的長期考察的孤獨生活”。他的政治局候補委員的身份從未罷免過,但是,他看不到中央的檔案,無從知道圍繞着對《海瑞罷官》的評論有怎樣複雜的鬥争;更不用說,對于從《二月提綱》到《五一六通知》黨中央高層上司的尖銳分歧,他也是一無所知。但是,借評海瑞的“退田”、“平冤獄”來批判“單幹風”、“翻案風”的文字,在報紙上連篇累牍,張聞天感受到政治氣壓越來越低,一場政治風暴将要來臨。在生活待遇上,張聞天也漸漸等同于一個一般幹部了。1965年11月,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調出北京。不久,張聞天被吊銷了“供應卡”,接着就撤掉了“紅機子”,後來又搬走了一日三餐不可缺少的瓦斯罐,這一切預示着什麼呢?
1966年6月1日晚8時,按毛澤東的訓示,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發了北京大學聶元梓等7人的一張大字報《宋碩、陸平、彭雲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幹些什麼?》,“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一下子就點燃起來了。張聞天竭力使自己的思想跟上“革命”的形勢。6月11日,他給毛澤東并黨中央寫了一封短信,表示自己要在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繼續深入學習毛澤東思想,使自己進一步革命化。8月初,他開始在《關于曆史唯物主義的一些問題》的總題目下面寫“學習筆記”,力求從哲學高度來了解發動這場“大革命”的目的、任務和必要性。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會是一場給黨和人民、給共和國帶來巨大災難的内亂。他這時也完全沒有想到,厄運臨頭竟會這麼快。他不知道,他已經被放到“橫掃”之列。1966年7月12日,審查他的專案委員會已經向黨中央、毛澤東建議:撤銷張聞天中央委員、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的職務,開除黨籍,在報刊上公開點名。
8月9日,張聞天按通知到三裡河國家經委禮堂開會。踏進會場一看,方才知道是所謂“聲讨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孫冶方大會”。原來在前一天(8月8日),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通過了《關于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即“十六條”),經濟研究所的造反派跟得很緊,在公布“十六條”的這一天,就召開這個“鬥垮”走資派、批判反動學術權威的大會。
早在1964年秋,康生等人就誣指廬山會議“罷官”後到經濟研究所當“特約研究員”的張聞天同經濟研究所所長孫冶方結成“反黨聯盟”。是以,這天的大會開始不久,張聞天就被揪上台,挂上一塊大牌子,戴上一頂高帽子,站在孫冶方的旁邊。随後,又有不少人被揪上台來,時值盛夏。擠在一起,酷熱難當。擠軋之下,張聞天的高帽子扣到了額下,更加悶熱。張聞天血壓高,又有心髒病,他竭力支撐着,彎腰低頭站了一個多小時,終至昏厥,一頭栽倒了。他被拖到背景,造反派中一個女的,還惡聲惡氣罵他:你别裝死,你死不了!張聞天慢慢蘇醒過來以後,造反派又不讓他休息,仍舊拖到台上,罰站挨鬥。這次鬥争會持續5個小時,他回到家裡向夫人劉英叙述經過,感傷地說:今天差點兒回不來了。
當張聞天從第一次沖擊中緩過氣來的時候,他想到應該給毛澤東寫信。8月22日,他寫信給毛主席并中央,報告8月9日被鬥情況,說明“自己覺得我還是一個要革命到底的共産黨員,我還是想改正錯誤,改造自己,并繼續為黨做點工作的人”,并表示“我對革命前途永遠是樂觀的,我沒有任何悲觀失望的理由”。9月5日又寫一信,都毫無結果。
9月8日,中央辦公廳将張聞天的工資關系轉出,放到了經濟研究所。這樣一來,經濟研究所的“革命造反派”就更加放手大膽地對他進行批判鬥争了。
12月7日,經濟所的幾個造反派組織聯合召開了批判鬥争張聞天大會,“勒令”他會後寫出“檢讨書”。
接着,經濟所的造反派頭頭又闖進景山後街甲1号,抄了張聞天的家。他們逼着張聞天打開保險櫃,将他1960年底到經濟所後寫的文稿合訂本和十幾本“讀書筆記”一齊抄走。1967年1月25日,張聞天又被經濟所造反派揪去,戴帽、挂牌、遊鬥。
沒完沒了的批判、鬥争,無休無止地持續着。張聞天已經年近七十,高度近視加白内障,血壓高達200/120,心絞痛不時發作。但是,他不能休息,也得不到治療。無論風沙撲面還是烈日當頭,他都得懷揣月票,手提書包,在如潮的人海中,倒換兩次公共汽車,趕到經濟所去接受審問、批鬥。
批判、鬥争在1967年夏季中央文革發動包圍中南海揪鬥劉少奇的日子裡達到了高潮。
1967年7月26日,北京航空學院和北京地質學院紅衛兵聯合召開群衆大會,鬥争彭德懷、張聞天等人。會前,周恩來派人向紅衛兵頭頭傳達幾條規定:不許坐噴氣式,不許搞逼供信,不許遊街,不要武鬥。紅衛兵頭頭根本不聽。他們是受林彪、江青操縱的,是聽命于中央文革的。他們傳達和執行中央文革的訓示:對群衆不要限制過多。在大會上搞了噴氣式,狠狠鬥了一場不算,還在會場出口處組織一批打手,對面而立,形成甬道,每人向彭德懷、張聞天等人猛擊一下。張聞天被打得滿頭滿臉青包紫塊,當場昏厥。幸虧兩個解放軍戰士眼疾手快,把他拽上了卡車。卡車開動,風吹起來,張聞天才蘇醒過來。
還有一次是突然襲擊。這是配合着8月16日《人民日報》公布1959年中共八屆八中全會(即“廬山會議”)《關于以彭德懷為首的反黨集團的決議 (摘要)》而進行的。8月21日半夜,忽有一批人逾牆進宅,直闖張聞天、劉英卧室,把他們揪走。直到在一個房間坐定,才知道到了外交部大院。天亮後造反派帶張、劉二人到食堂吃早飯。劉英對着稀粥一動不動,張聞天悄悄說:“快喝點,不然頂不住。”喝過稀粥,造反派就押着張、劉二人在外交部大院内遊鬥,他們被揪扯着,跑步上下樓,把外交部大小辦公室、宿舍樓幾乎遊鬥遍了。下午再開大會鬥争,張聞天受盡摧殘。劉英陪鬥,同時受罪。大會開到5點結束,又将張聞天等人押在一間房裡。造反派提審,硬逼張承認陳毅是他廬山發言的背景。張聞天堅決否認,說他的發言完全是自己的思想,與别人無關。搞到天傍黑,張聞天和劉英才回到家裡。張聞天撫摸着劉英的手,關切地問她:“頂得住嗎?”劉英寬慰張聞天說:“你看,這不是頂住了嗎?”張聞天端詳了一會,看劉英神色确還可以,就說:“你頂住了,太好啦。批鬥的時候我老是想着你,又不能看你,真怕你身體吃不消啊。”劉英聽他這麼說。不由得眼圈都紅了。這一對在長征的艱苦歲月中相愛的老革命家,想不到竟被造反派當成了侮辱和體罰的對象。此時此刻,他們真如涸轍之鲋,隻能相濡以沫了。
在那失落了人性的所謂“革命大批判”浪潮中,張聞天的人身安全毫無保障。他成了造反派随意擺弄、争相顯示“革命”的工具。當時“造反”已經同“奪權”聯系在一起,有野心的造反派頭頭和幕後人物,要撈取政治資本,制造權勢,最好的一個辦法,就是狠狠鬥争所謂“叛徒、特務、走資派”。
毛澤東這時雖再三呼籲“聯合”,要求制止“武鬥”,一時也難以控制局面。在這樣的形勢下,張聞天之受盡折磨,真可以說是在劫難逃。
這時的張聞天,老而病,侮辱加上拳腳,其痛楚非常人所能忍受。然而他默默地忍受着,堅強地挺住,沒有流露出一點消極悲觀。他不厭其煩地寫那些所謂“交代”、“檢讨”。一方面,他不能不按當時的流行文體給自己上綱上線,扣上一頂又一頂帽子,另一方面,又寫明事實真相,說明原委,對一些理論問題和曆史問題,決不輕易放棄自己的獨立見解。如果抛開那些空洞的“帽子”、誇張的言詞,那麼,這些“交代”、“檢讨”涉及的史實和思想仍然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例如,在1967年8月28日交出的一份所謂“認罪書”中,張聞天概括廬山會議前後自己的基本思想是:“認為我國農業、手工業合作化和私人資本主義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完成之後,無産階級和資産階級之間的沖突已經基本上解決了,因而以後的任務,就不再是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而隻是社會主義建設了,社會主義建設的基本沖突,就是生産和需要的沖突,是以,社會主義建設的基本任務,就是解決這個沖突,即發展生産,滿足需要。”他分析自己在這種基本思想的指導下,在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問題上有以下6條主張:
1。強調發展生産力,即把“以最少的勞動消耗,取得最大的經濟效果”,把建立社會主義物質技術基礎,作為建設社會主義的基本任務。這是把經濟放在第一位。
2。強調改善人民生活福利,強調社會主義國家要同資本主義國家在物質生活水準上,進行“和平競賽”。
3。強調利用物質刺激,即利用工資等級、獎金制等,來刺激勞動人民和知識分子的生産積極性。
4。強調價值規律及其他經濟規律的作用,強調一切生産計劃都應服從于經濟規律,而不是使經濟規律服從于生産計劃;強調用經濟方法去上司經濟;以及強調經濟核算、利潤名額等等。
5。在生産管理上,強調廠長、工程師、專家等的集中管理,反對在生産中大搞群衆運動;反對不斷破壞“舊制度、舊規章”;從此也強調了要向資産階級管理生産的經驗學習,向資産階級專家學習。
6。主張“平衡論”、“按比例論”、“生産漸進論”,反對“冒進”,反對大躍進。
在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文化大革命”中,張聞天這些探讨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基本規律的思想、觀點,被說成是同黨的總路線針鋒相對的“右傾機會主義路線”,其目的是要反對和修改總路線,把高速度、大躍進的總路線引導到穩步漸進的路線上去,結果是不要群衆運動,取消大躍進雲雲。
219起“接待”
張聞天在被反複進行大會批鬥的同時,還幾乎天天接受中央機關和全國各地許多機關造反派的提審、質問、調查。據張聞天1967年11月27日遞交的一份“接待總結”統計,自1967年1月24日至11月17日不到10個月時間裡,他接受審訊、回答問題,或寫出材料,或在記錄上修改、簽字,累計為219起。
調查材料大緻是以下七個方面:個别幹部的曆史情況,留學莫斯科期間的情況,劉少奇與白區工作,東北情況,廬山會議情況,外交戰線及國内政策。
不論造反派怎樣辱罵、恫吓,不論怎樣誘、套、哄、逼,他總是認真回憶,據實回答。涉及黨内曆史情況,幹部的是非功過,他不管外界的輿論和壓力,也不論這個幹部同自己的親疏遠近,總是負責地說明情況,談自己的看法,決不亂說,從不诿過于人。有時還同調查、審訊者争論起來。常常有造反派對他的交代不滿而厲聲呵斥,張聞天總是不緊不慢地說:“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你們要我說的那些情況,我不知道。”即使是以而遭到拽扯、推搡以緻毆打,他也毫不動搖。材料都用複寫,一份交出,一份自存。儲存下來的這些材料,顯示了張聞天堅定、正直的人格。這裡順着時間次序摘錄幾條:
3月13日,中央财經學院“批判陳雲聯絡站”向張聞天調查陳雲的曆史情況。3月20日他把寫的《對陳雲的看法和回憶》交出。材料中說:“我覺得陳雲工作比較踏實,有辦法;作風謹慎穩當,比較能團結和使用幹部”,“對陳雲的印象是好的”。他同陳雲的經濟思想,“在其基本點上,是相同的”,主要是:為了滿足群衆的物質要求,就必須發展經濟,增加生産,要重視物質刺激的作用,強調對生産的自上而下的集中管理,注重技術措施,強調平衡,堅持穩步前進。
陸定一在“文革”前就被打擊,“文革”開始中宣部被誣蔑為“閻王殿”,部長陸定一被說成“大閻王”,還懷疑他的黨籍。張聞天于6月13日向中央辦公廳來人交了答複陸定一黨籍問題的材料。他毫不含糊地證明,30年代初陸定一被開除黨籍是一樁冤案,當時就已糾正。材料中談到:1932年團中央被破壞事曾懷疑同陸定一有關,是以陸曾受開除黨籍處分;後經審查,證明此事與陸無關,是一錯案,即撤銷了處分,恢複了黨籍。負責審查的是當時中央組織局(局長李維漢)。
6月20日,張聞天把外交部“革命造反聯絡站”要他寫的關于陳毅的材料交出。他明确地寫道:“我知道陳毅對毛主席關于外交政策的訓示是執行了的。他對毛主席是表示尊重的。”“我覺得陳毅對總理是尊重的,同總理的工作關系,也是很密切的。”
江青、康生等妄圖利用1932年2月國民黨特務機關僞造的所謂《伍豪等脫離共産黨啟事》反周恩來。遼甯大學的造反派就此于11月20日質問張聞天。張聞天斬釘截鐵地回答,所謂伍豪(周恩來)在1932年發表反共啟事一事,“純系捏造。我同康生、陳雲等看到後,一笑置之,因為一則伍已去江西;二,伍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張聞天寫的材料還涉及楊尚昆、彭真、李先念、李維漢、王稼祥、彭德懷、烏蘭夫、宋任窮、李立三、伍修權、吳亮平、孔原、王鶴壽、徐冰、宋一平、曾湧泉、姚依林、程子華、呂正操、劉瀾波、王觀瀾、孫冶方、姬鵬飛、張琴秋、李伯钊、李培芝等許多同志。張聞天在自己不斷挨鬥蒙受不白之冤的時候、以确鑿的事實,證明許多同志的清白,是令人敬仰的。
“六十一人案”
在張聞天1967年接待的200多起調查中,最為重要、也是最為棘手的問題,要數所謂“六十一人叛徒集團案”了。
2月16日,天津南開大學“衛東”紅衛兵“抓叛徒”戰鬥隊來經濟研究所,當面勒令張聞天交代1936年北平軍人檢討分院(草岚子監獄)61人“假自首”出獄的始末。
1967年初,江青、康生一夥正有組織、有計劃地将“文化大革命”的火力再一次集中指向劉少奇。在這時提出這個問題,用意很明顯,是要誣指劉少奇當年擅自決定一批幹部履行手續出獄,組織所謂“叛徒集團”,為把劉少奇打成“叛徒、内奸、工賊”羅織一條重要的罪名。
30年前,張聞天是黨中央的總負責人,對于這件往事,雖然具體時間和若幹細節印象已經模糊,但總的經過,他是記得清楚的。這是在特殊情況下采取的特殊的緊急措施,并非劉少奇擅自決定,而是請示中央,經研究準許的。2月16日當天,張聞天寫了一份材料,說明此事經過。1936年春,劉少奇以中共中央代表身份去北方局主持工作,“當時他初去白區工作,幹部非常缺乏”,而北平監獄中有一些幹部,自1931年8月底判刑入獄後,堅持鬥争,不屈不撓,表現好,經過内部線索說,隻要履行普通手續,即可出獄。“是以他想以中央名義同意他們履行那樣的手續”。張聞天明确承擔責任,說這事是得到他同意的:“我當時認為,既然工作有此需要,既然履行的又是一般手續,而且隻是作為一個臨時措施,同時他又是中央代表,是以我當時也表示了同意。”張聞天說明,此事黨中央上司集體是了解的:“我的印象是,中央内部關于此事的處理,是知道的,也沒有聽到過有不同意見”;在“七大”前代表資格的審查中和中央整風審幹運動中,“對此事的處理也沒有聽到過不同意見”。
鑒于在“文革”當時重提此事關系重大,劉少奇的名節和61位出獄同志的政治生命系于此事,還涉及黨中央和包括毛澤東在内的中央上司同志,且年代久遠,記憶難免有不清、不确之處。為慎重起見,張聞天立即将寫的材料送交當時任文革小組顧問的康生,要康生查檔核實,并就内容是否妥當請示中央。
張聞天知道康生是此事的知情人。在1937年十二月會議上,劉少奇于12月14日報告華北工作時曾專門談及此事是“得中央允許的”。康生參加了十二月會議,讨論時還就此事發了言,說“經中央允許的某些人,是特别的,不是原則”。康生并被張聞天指定起草有關檔案。而且康生長期管内部保衛工作,對幹部情況一清二楚。康生是一個奸詐小人,這點,張聞天心裡明白。可是他料不到康生會陰險到歪曲事實、構陷人罪的地步。張聞天不知道,在1966年8月八屆十一中全會後不久,康生就在“六十一人案”問題上做文章了。9月16日,康生給毛澤東寫信,誣指這些經中央準許出獄的人“并不是例行出獄手續,而是‘堅決反共’的叛黨行為”。11月,61人中的劉瀾濤(時任中共中央西北局第一書記)、趙林(時任吉林省委代理第一書記)就被揪鬥,以後很快又以出獄問題将薄一波、安子文等揪了出來。雖然周恩來一再申明“出獄的問題,中央是知道的”,但中央文革小組仍然揪住不放。為了配合奪權鬥争,1967年1、2月間,他們不斷在公開場合,濫扣“叛徒”帽子,挑動紅衛兵任意追查,在全國刮起“抓叛徒”的惡風。與此同時,所謂61人“自首叛變問題”的初步調查已經準備印發,借評電影《清宮秘史》批劉少奇的文章《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正在炮制。就是這篇文章,提出“八個‘為什麼’”,定了劉少奇八大罪狀,其中“指使别人自首變節”就是一條。這時,康生希望從張聞天那裡得到的是咬定劉少奇“擅自決定”、“指使别人”的材料,而張聞天寫出的這個材料恰恰相反,可以将他們羅織的劉少奇的這條罪名從根本上予以否定。康生怎麼會去查檔核實呢?
康生不給回複,南開大學的紅衛兵2月18日又來批判。他們還提供了若幹線索,糾正張聞天關于具體時間和細節回憶的出入,要他立即寫一份交代材料。在這樣的情況下,張聞天乃重寫一份材料交出,肯定61人出獄事是得到他同意的,獨自承擔了責任。材料寫道:“劉少奇初去北方局不久,就給我寫了一封如何解決白區工作幹部問題的信。信的全部内容,我現在記不清楚了。約略記得的是,北方白區工作幹部極缺,抗日形勢迅速開展,急需解決幹部問題。他說,現在北平監獄中有一批幹部,過去表現好,據監獄内部傳出消息,管理監獄的人自知日子不久,準備逃走,也想及早處理這批犯人,是以隻要履行一個簡單手續,犯人即可出獄。他信中提議即辦此事。他信中特别表示急迫,因為他說如不早辦此事,日本占領平津後,就不能辦了。他要我趕快答複并要交通員等着把複信帶回去。此外,他還附帶寄來了獄中幹部提出有三個條件的請求書,要我簽字,好使獄中幹部相信,中央是同意那樣辦的。我當時很相信劉少奇的意見,覺得不要什麼代價一下就可以解決當時确實缺乏的幹部問題,豈不很好,是以我就複信表示同意他的意見,并也在請求書上簽了字,退回去了。至于監獄中的幹部到底是誰,有多少人,表現到底如何,‘簡單手續’的具體内容是什麼,我一直是不知道的。”為避免涉及黨中央,張聞天将2月16日所寫材料中關于中央知道此事的情節略去,說:“我現在記得,當時我沒有把此事報告毛主席,或提到中央特别讨論。以後中央什麼會議上或同中央談過什麼沒有,現在也記不起來了。”将責任全部放在自己一個人身上。從此,張聞天頭上又多了一頂“大叛徒”的帽子,不知多吃了多少苦頭。然而嗣後凡涉及此案,他從不改口推诿。顧全大局,忍辱負重如此!
張聞天始終肯定61人出獄事是經他同意的。康生對此惱怒之極。1967年4月28日,張聞天又就3月6日、4月26日兩起涉及1936年出獄案的調查緻函康生,告知自己回憶所及,要他幫助回憶核實。
康生竟在來信上批曰:“張聞天又要玩弄騙人的把戲”,“這個人繼續玩弄手段應予以堅決回擊”。
6月27日,康生派“中辦”專案組6人來到經濟所審訊張聞天。有兩個穿軍服的幹部打着康生派來的牌子,對張聞天說:“1936年薄一波等履行手續出獄的案件被你在當中把水攪渾了。”并說:“這案件是劉少奇背着中央搞的,你張聞天為什麼要承認是你準許的?以後你如再瞎說,後果由你負責!你應該替你的子孫後代留條後路!”他們向張提出兩點要求:一、由張本人澄清事實真相,給他們寫交代材料;二、以後不準再對外發表關于這方面的其他材料,造成新的混亂。明目張膽地對張聞天威脅利誘,要他“翻供”并作“僞證”。張聞天當即表示:“要整就整我吧,我不能說假話,陷害人。”當天回到家裡,張聞天即向劉英談了審訊經過,并估計自己可能會被捕。
張聞天明知前途兇險,但是沒有屈服于壓力。他于7月3日緻函康生,回答6月27日“中辦”專案組的兩點要求,表示他已經提供的材料是“我今天仍然認為我所能提供的惟一材料”,“我還沒有别的材料證明我的交代是完全不可靠的,進而根本否定我自己交代的材料”,“我現在不知道我對此事還能澄清什麼”。“時窮節乃見”,張聞天的回答,表現了共産主義知識分子至大至剛的一身浩然正氣!
專案組的負責人讀到此信,暴跳如雷,在信上寫下長篇批語,說“張聞天說謊成性,使人氣憤”,“對于這樣的人沒有别的,方針隻有一條,那就是鬥争!”七八九三個月,批鬥張聞天的大會開了十六七場,但結果終是枉然。“逼供信”這一套,在張聞天這裡是沒有用處的。
523天“監護”
漢語以詞彙的紛繁著稱于世。漢語構詞的靈活性,使得新詞語層出不窮,尤其是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簡直天天都有同前所未見的事相應的前所未有的詞出現,這“監護”就是其中的一個。說是“監禁”吧,并不進監獄,說是“保護”吧,又完全沒有自由。1968年5月17日下午,北京衛戍區司令部派了一個班武裝,進駐景山後街甲1号張聞天寓所,宣布對張聞天、劉英實行“監護”,用“監護”是按上面的批示執行的,批示為:“請即告衛戍區司令部,按照主席訓示,在張聞天夫婦住處派兵監護,不許自由出入,也不許外人随便調訪。”具體的辦法,内部有五項規定:1。萬人以上的鬥争大會不開。2。不搞噴氣式,不打,不挂牌子,不遊鬥,不抓走,不跑掉。3。可以看病、理發、洗澡。4。每天可以放20到30分鐘風。5。哨兵放在門外。實際執行嚴厲得多。
宣布“監護”之後,當即将張聞天和劉英隔離開來,分别關在北面兩間小屋子裡。窗戶用舊報紙糊得嚴嚴實實,透不進一絲陽光。室内亮着日光燈,24小時不滅。門上開一個小方孔,站在房門口的士兵日夜窺探監視。屋裡隻有一張闆床,一張長凳。不許聽廣播,不許看報,不許同任何人來往。原來的書房變成審訊室,牆上貼滿對敵鬥争的“最高訓示”。專案人員對張、劉輪流審訊,反複追逼交代。日複一日,月複一月,無休無止。惟一可以接觸一點新鮮空氣的是每天20分鐘的放風。看門的士兵打開緊閉的門,領着張聞天通過走道,到屋子西頭廊下站住。這時,張聞天才可以吹到風,見到天空,曬到太陽。他可以朝南走,左邊貼牆是低矮的女貞樹的綠籬,右邊是一個煤堆。他可以腳踏在地上,一步,兩步……走十一步,擡頭,迎面是一個持槍的哨兵。他隻能折回頭,用十一步來回丈量這條黑色與綠色之間的小路。張聞天牙齒不好,有一次乘放風機會揀了兩根可以用來剔牙的細枝子,小心地夾在書裡。第二天早晨起來讀書時,發現細枝子已經被沒收了。監視之細緻,叫人隻能苦笑。
劉英後來憶述了他倆被隔離拘禁的那一段可詛咒的單人囚室生活。她寫道:
我和聞天住的房子隻隔一堵壁,但咫尺天涯。每天隻放風一次,時間錯開,不讓我們碰面。
但盥洗室還是合用一個,我們僅能利用這裡通一點資訊。那時每天早晨天還不亮,我們就要被吆喝起來,拖地擦桌子。大拖把浸了水,拿起來很重,我個子小拿不動,常常不在水裡洗幹淨就拖,因而挨罵。大約是聞天從罵聲中聽出了原因,以後待我去拿拖把時,發現總
是洗淨後晾在那裡,半幹不幹,不太重又好拖。聞天泡在盆裡的衣服,我也總是悄悄給放上洗衣粉(肥皂限制不夠用),抽空子給他搓一下。我們就是這樣人不見面心相見!
最難熬的是夜深人靜時,我隻能從他的咳嗽聲判斷他的存在,從審訊人的吆喝得知他的堅定。安靜下來,不聞聲息,我就感到惶惶不安。有一次,幾天沒有動靜了,我上衛生間時細細察看,發現有一痰盂血,已經上了凍了。後來才聽聞天告訴我,他那次是折磨得受不了,心髒病發,鼻子淌血不止,監管的人不得不将他送醫院搶救治療。一個多月出院後,聞天怕再出事時救不過來,提出同我見一面的要求,而那班監管人員卻不同意,說“時候沒有到,不行”。真是毫無人性。
我們被這樣分隔拘禁,長達五百二十三天,陰謀家終于沒有從聞天嘴裡挖出他需要的那句話來。
是的,監禁摧殘了張聞天的健康,可是無法消磨他的意志。關于“六十一人案”,他始終獨自承擔,毫不推诿。對于黨的事業和個人前途,始終滿懷信心。1969年4月,張聞天重病初愈,專案組“審問”他時,他表示:最近我在和疾病作鬥争,還想出去做些工作。談到自己問題性質,張聞天說:我總覺得還是人民内部問題,是認識問題,是“延安”不是“西安”。5月又一次“審問”,要他談學習“九大”檔案後的認識,張聞天希望繼續為黨工作,想到群衆鬥争中去接受教育,他說,學習黨的曆史,一個人關在房子裡是學不好的。在6月底交出的一份《我的思想檢讨》中,他又表示:自己雖已年屆七十,老而病,但要發揚理論和實踐相結合的作風、和人民群衆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作風以及自我批評的作風,使自己的思想和行動不斷革命化。
然而在當時,正頻頻“審訊”,暫停批鬥已屬寬大,更遑論工作?要不是黨中央、毛澤東認為當時國際形勢有可能發生突發事件,作出實行戰備疏散的決策,對張聞天的“監護”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呢!
理論豐碑
1969年10月20日,在被隔離拘禁523天以後,張聞天和劉英被分别領出北屋小房間。中辦的一個副主任向他們宣布:經準許解除監護,目前戰備緊張,需緊急疏散,“遣送”廣東中小城市,限三天内動身。就這樣,張聞天和夫人劉英在10月底被監送到了離廣州100多公裡的肇慶,安置在軍分區宿舍大院半山坡上的一座平房裡。
張聞天被剝奪得一無所有,不要說沒有研究資料,連人身自由都沒有。他的名字也改成“張普”,人們叫他老張頭。但最可寶貴的是,他始終沒有丢失“自己的腦袋”。這時他已經七十初度了,校正後的視力隻有0。2,手也已微微顫抖。但是,他的心沒有衰老。他依然不停地閱讀、思考。沒有卡片,他把舊台曆反過來使,把國小生的練習本裁開來用。思想的波濤在他腦海裡奔騰,可是他無法握筆成文,隻能作一點觀點和材料的摘錄。
1971年9月13日,林彪出逃,折戟沉沙。張聞天以政治家特有的敏銳,意識到“文化大革命”的理論和實踐已經宣告失敗。從10月起,他決心繼續對社會主義基本理論進行系統研究,把經過深思熟慮的觀點形諸筆墨。他要探究:在社會主義的機體上怎麼會長出林彪這樣的毒瘤?個人崇拜怎麼得以在二十世紀60年代的中國重演?在中國,社會主義建沒應該怎樣進行?
從1971年10月12日起,張聞天以衰病之軀,在受到監管的條件下,不顧個人安危,潛心著述,寫下了近十萬字論述社會主義基本問題的文稿。在被後人稱為“肇慶文稿”的這些篇章中,張聞天運用馬克思主義原理,深刻地總結了我國社會主義改造完成以後,從“大躍進”到“文化大革命”二十年曆史曲折的經驗教訓,較為系統地批駁了“左”傾錯誤,着重論述了社會主義國家政治和經濟的關系、黨和國家的關系、領袖和群衆的關系、階級鬥争和黨内鬥争的關系、公和私的關系,探讨了社會主義社會的性質、階段、任務和中國建設社會主義的基本規律、豐富了科學社會主義的理論。
“肇慶文稿”具有尖銳的批判鋒芒。針對“文化大革命”中的所謂“突出政治”,張聞天斥責“那除了給國家和人民帶來越來越多的災難之外,還能帶來什麼呢?”指出:黨的政治路線正确與否,正确的程度如何,最後都要由經濟建設的成就和成就的大小來衡量。針對對所謂“物質刺激”的批判,張聞天指出:争取無産階級的物質利益“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原則”,荒唐到把為人民群衆的物質利益而鬥争的原則,也當作修正主義來咒罵,那是不可容許的糊塗或欺騙!針對對所謂“唯生産力論”的批判,張聞天重申:社會主義的一切工作,歸根到底,就是為了大幅度地提高生産力,發展社會主義經濟。
“肇慶文稿”是張聞天身處逆境、不倦追求真理的記錄,是用革命勇氣和科學精神構築起來的一座理論豐碑。它不單是張聞天個人忠貞和才智的展現,也是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曆史經驗的結晶。在當時,張聞天寫下這些文稿是要冒很大風險的。在地方軍區的監管下,他隻能偷偷寫出,秘密藏好。但他一點也不懷疑自己掌握着真理。他要從上海來看他的外甥幫他把文稿抄寫一式三份,收藏起來。他滿懷信心地說:“也許有一天我能在會上談談。”
1976年7月,張聞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逝去,他沒有親眼看到粉碎“四人幫”的勝利,但是,他的文稿,終于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得到出版,成為黨和人民寶貴的精神财富。
本文摘自《大往事:縱橫曆史解密檔案》葉匡政編,中國文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