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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馬基雅維利到馬克龍(上):“出言不遜”背後的選戰考量

龔克(法學博士、旅法媒體人)

迄今已經持續兩年的新冠疫情,在2021-2022年交替之際不僅沒有逐漸平息,反而出現劇烈振蕩的态勢。奧密克戎變異毒株導緻全球多地再度進入疫情“海嘯”。盡管有樂觀聲音認為,高傳染性、低緻病性的奧密克戎毒株,事實上可能将以較小代價推進群體免疫的實作。但這種前瞻尚未得到普遍性确認。疫情的自然走勢和不同國家的防疫手段如何互動,仍然值得下一步密切關注。

公共衛生危機的持久化,也在全球範圍内導緻社會危機的激化,不同領域的結構性沖突或被引爆,或被進一步深化。尤其是,當這場危機越是延續,它同選舉政治的正常周期便越能産生共振。在東歐和南美,疫情期間都出現了投票箱導緻政府更疊的事例。

即将于2022年4月舉行的法國總統大選,同樣不可避免地難以脫離這一趨勢。盡管和購買力、安全、移民、就業、生态等話題相比,疫情話題并沒有在此次選戰中占據絕對主導地位。但某種意義上仍然可以說,即将于80天後登場的這次選舉,本身就是在疫情風暴襲擊後的廢墟上進行的;這片廢墟,将是所有選戰議題的布景。

在這種背景下,今年1月初馬克龍針對抗拒接種者的一次強烈批評,也被順理成章地納入到選戰的架構下被加以審視。但這次“出言不遜”,與其說是一次選戰動作,不如說暴露出疫情以來,甚至是整個總統任期以來社會心态上的痼疾。防疫措施和疫苗接種的抗拒者,究竟是回歸到“自由”的真谛、保守着“自由”的核心,還是一群“被寵壞的孩子”在肆意驕縱?五百年前的意大利政治理論家馬基雅維利(Machiavelli),或許能為上述問題帶來某些啟示。

從馬基雅維利到馬克龍(上):“出言不遜”背後的選戰考量

2021年11月22日,法國亞眠,正在法國北部地區視察的法國總統馬克龍就連日來在海外省瓜德羅普發生的反疫苗抗議和暴力騷亂作出回應

馬克龍的“出言不遜”

自從2020年底展開疫苗接種工作之後,經曆初期的短暫混亂與磨合,法國的疫苗覆寫率逐漸提升,如今兩劑接種率已經達到91%。然而在近幾個月來,接種增長勢頭已經逐漸衰減。據統計,到2022年初,在12歲以上群體中仍有約500萬人尚未接種疫苗,其中免疫低下群體(癌症治療、器官移植等)和不宜接種者約占50萬,其餘則是對接種疫苗持抗拒态度的人群。換句話說,如今法國的疫苗接種局面是:想打(且能打)疫苗的人基本都已經打了,剩下的便是出于各種客觀原因無法接種、或者出于主觀原因抗拒接種的人。

在這種背景下,法國政府将原有的“新冠通行證”更新為“疫苗通行證”,即大多數公衆場合将隻承認疫苗接種證明和染疫康複證明,此前未接種者“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臨時篩檢陰性證明,将不被承認。政府試圖以此來“擠壓”這個群體,迫使他們接種疫苗。而這一更新措施,也不出意料地激起相關群體的強烈抵制。

1月4日,馬克龍在同《巴黎人報》讀者對話時,對抗拒接種疫苗者發起猛烈批評:“我們對未接種疫苗者施加壓力、盡可能地限制他們從事社會生活的各種活動……持抗拒态度的是很小一部分人。對這些人,我們怎麼減少其數量呢?我們用進一步惹他們不爽(emmerder)的方式。就我自己來說,我不願意讓法國人不爽。我整天責備那些讓法國人寸步難行的行政管理手續。但對于不接種疫苗者,我很想讓他們不爽……我不會把他們投入監獄,我不會強制他們去接種。是以,必須得對他們說:從1月15日開始(事實上相關法案比原定日期推遲通過),你們不能去餐館,不能去喝酒,不能去喝咖啡,不能去劇院,不能去電影院……”

馬克龍用的emmerder一詞,在日常法語中頗為常見,這算不上一句髒話,卻也難登大雅之堂。而如何翻譯,卻成了各國媒體的一個難題。它的名詞詞根merde意為糞便,動詞則用來形容讓人産生一種仿佛被狗屎沾身的煩擾和惱怒,也正是以,它在外語中很難找到具有同樣不雅意味的對應表達,中文報道中有“惹惱”“難受”“激怒”“不好過”等各種譯法,但都難以到位,《紐約時報》等部分英文媒體譯為piss off,雖然并不嚴格對應,卻頗有幾分“下三路”的傳神。

在發表上述言論三天後,馬克龍在與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共同主持的新聞釋出會上,再次強硬表态稱,他對此前的争議表态“完全”承擔責任,他作為總統,面對兇猛疫情“有責任拉響警報”,并且指出,對未接種疫苗者施加限制,這是一個遍及全歐的“運動”,言外之意是,這并不是他作為法國總統的一意孤行,而是整個歐洲的普遍性潮流。

人氣崩塌的轉折點?并非如此

馬克龍在一場精心安排的媒體活動中使用該詞,迅速被媒體解讀為一種有意的“挑釁”姿态。尤其是他對于是否正式投身總統大選,仍然刻意維持一種模糊狀态(在同一次活動中,他對此仍然沒有松口,但強烈暗示将參加大選)。也正因如此,這一表态被認為是一種實質上的選舉動作,并随即遭到反對黨陣營的強烈批評,後者指責馬克龍“蔑視”、“侮辱”群眾、“分裂”社會,右翼共和黨(LR)的國民議會黨團主席阿巴德(Damien Abad)更表示,在距離大選還有3個月之際,馬克龍“和勒龐、澤穆爾一樣淪入民粹主義的泥淖”,言論出現了“特朗普化”傾向。

從馬基雅維利到馬克龍(上):“出言不遜”背後的選戰考量

2022年1月24日,法國巴黎,法國疫苗通行證措施正式生效。作為應對新冠疫情的最新舉措,該措施受到各界關注。

對于許多媒體而言,更值得關注的話題是:這一表态将對大選走向造成什麼影響?鑒于一開始坊間輿情洶湧,導緻有媒體大膽預言,這可能是馬克龍人氣崩塌的轉折點。然而民情走向卻并沒有證明這一點。民調機構Ipsos和Sopra Steria于1月6-7日聯合進行的民調顯示,相關言論對馬克龍的民意指數非但沒有造成削弱,反而有愈發強化的勢頭:如果立刻舉行大選的話,有26%的選民會在第一輪為馬克龍投票,這一數字比12月份還要高一個百分點。排名第二的極右派瑪琳娜·勒龐(Marine Le Pen)的民意指數(17%)并沒有是以看漲,和共和黨候選人佩克雷斯(Valérie Pécresse)的16%不相上下;如果馬克龍第二輪和勒龐對決,将以58%比32%輕松獲勝,即便遭遇佩克雷斯,也能以55%比45%的明顯優勢獲勝。

更有名額性意義的是,在馬克龍講話次日,醫療就診預約平台Doctolib上的新冠疫苗首次接種預約人數達到27710次,繼續維持此前兩天的增長勢頭,達到三個月來的新高。這似乎表明,疫苗接種工作正朝着政府希望看到的方向加速——至少沒有出現明顯的逆反性下挫。

不過,要說馬克龍的這一表态完全沒有負面後果,也并非實情。此前幾周聲勢原本大為衰弱的反防疫遊行示威,在1月8日重新獲得了動力。據法國内政部的資料,當天全法各地共約10萬人走上街頭,是新年前類似活動人數的四倍。這其中有國民議會通過疫苗通行證法案的刺激,但馬克龍的挑釁性姿态,顯而易見也是一個強有力的刺激因素。但在下一個動員日(15日),上街人數随即減半,回落至5.4萬人,表明反彈情緒正在迅速降溫。

“樹立某些仇敵,以便把它制服”

通常而言,無論選戰多麼激烈,民選體制産生的政治上司人上台後,都負有彌合分歧、代表全民的義務,這種義務有時近乎一種“政治正确”,很少有正統的政治上司人向選民群體公開表達敵意、并以這種敵意作為凝聚本方基本盤的手段。但在最近數年間,以美國的特朗普、巴西的博索納羅、菲律賓的杜特爾特為代表的“非主流”上司人,不憚于将部分選民群體公開地視為敵人,這種手法也成為民粹主義的基本特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當馬克龍針對拒絕接種疫苗者說“很想讓他們不爽”時,反對黨立即指責總統是在“特朗普化”。

就在馬克龍發表上述言論的次日,法國《哲學雜志》的主編Martin Legros就發文質疑——“馬克龍忘記馬基雅維利了嗎?”他援引《君主論》第19章稱,馬基雅維利的告誡是,作為君主的最重要品質,就是避免讓自己受到憎恨或者輕視,而“君主如果被人認為變幻無常、輕率淺薄、軟弱怯懦、優柔寡斷,就會受到輕視”,是以他應當提防這一切,努力“在行動中表現偉大、英勇、嚴肅莊重、堅忍不拔”,而emmerder這種措辭,卻難以稱之為“偉大”或者“嚴肅莊重”。

所謂“忘記”,其實暗含深意。而将馬克龍同馬基雅維利聯系起來,也不是什麼新鮮說法。畢竟這位總統的碩士一年級論文曾以馬基雅維利為題,探讨“馬基雅維利筆下的政治事實和曆史代表性”。在2014年10月《紐約時報》的一篇人物特寫中,當時的這位經濟部長“笑稱”,對馬基雅維利的研究幫助他在巴黎的公權力圈子中生存下來。當然,很難判斷這種表态是真正的袒露心迹,還是展示幽默感的媒體應對技巧;畢竟,對一篇二十年前的碩士一年級習作(并非碩士畢業論文),外界難以遽下結論,判定它和今日之施政有何内在關聯。

從馬基雅維利到馬克龍(上):“出言不遜”背後的選戰考量

2021年12月27日,法國巴黎,當地孩童接種新冠疫苗。

即便如此,以馬基雅維利作為關鍵詞、對馬克龍的治理進行評判,幾乎從這位總統剛一上台便開始了。彼時種種施政措施尚未展開,媒體從這位年輕總統聲稱的“複興”(Renaissance,與“文藝複興”相同)、以及佛羅倫薩城邦面臨的憂患展開聯想。但随後,随着各項施政措施觸及到具體利益,以及馬克龍的某些言論引發争議,相關聲音開始頻頻警告馬克龍不要“被人民憎恨”,并敦促他重新溫習馬基雅維利。

與此同時,另一種進路則試圖探究這兩位人物的内在相關性。曆史學家布舍隆(Patrick Boucheron)曾撰文分析馬克龍與馬基雅維利之間的“驚人相似”;2018年,一本名為《馬基雅維利和馬克龍:不可能的通信》的小冊子出版,作者朗庫爾(Eric de Rancourt)指出,盡管相隔幾個世紀,但馬基雅維利和馬克龍卻有着共同的軌迹和品味;在征服和行使權力、國家的角色、軍隊的重要性、道德在政治中的位置等方面驚人地接近。

2017年,馬克龍以“中間派”政治明星形象崛起,造成法國的政治版圖裂變,傳統的中左(社會黨)和中右(人民運動聯盟/共和黨)均出現黨内精英出走潮,令兩黨大傷元氣,至今尚未恢複。相對而言,左翼陣營受創更重,面對2022年大選呈現出一盤散沙的局面,所有候選人均民調低迷,對馬克龍來說不足為慮;而右翼則形勢詭谲:一方面,極右翼的埃裡克·澤穆爾(Eric Zemmour)以黑馬姿态殺出,雖然從民調看勝算不大,但仍然大大哄擡了極右的聲勢;另一方面,作為溫和派的佩克雷斯赢得共和黨初選,但是否能夠整合競争對手所代表的“深右”(介于中右和極右之間)選民,并抵抗住極右派的蠶食,仍然需要觀察。

在這種情況下,馬克龍投身選戰,勢必要考慮這個經典問題——“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倘若以總統大選第二輪作為敵友之辨的名額,目前從民調來看,很大機率還将出現馬克龍對壘極右的格局(除非佩克雷斯在最後三個月裡有效地收編深右選民),而在極左和極右派政客的鼓動下,日益縮水的抗拒疫苗群體,也逐漸浮現為抗拒馬克龍政府的“硬核”部分。可以想見,到了大選之日,這一群體(未必能和極左-極右選民直接畫等号,但有相當部分重合)為馬克龍投票的可能性将微乎其微,相反有極大機率投給他的競争對手,是以從選舉政策角度來說,争取這部分選民的邊際效用極低、成本卻極大(甚至無異于推翻此前五年的全部施政),于是他們便成了不值得再花力氣争取的票倉。

不僅如此,随着奧密克戎疫情海嘯式暴發、以及公衆對醫療服務(尤其是未接種者占用的重症病房床位)的擔心,對于馬克龍來說,抗拒接種疫苗群體不僅缺乏正面價值,而且成了一個疏導群眾怨氣的現成靶子。

從這個意義上說,馬克龍對于反疫苗者的攻擊,非但不是忘記了馬基雅維利的教誨,反而在某種程度上是在踐行這種教誨。後者雖然告誡君主避免遭人忌恨,但同時也說過,“一個英明的君主一有機會,就應該詭谲地樹立某些仇敵,以便把它制服,進而使自己變得更加偉大。”(《君主論》,第20章)

對于這種政策,執政黨議員萊斯居爾(Roland Lescure)辯護說,總統隻是“大聲說出了很多人的心裡話”,即“10%未接種疫苗者的自由,止于90%接種疫苗者自由開始的地方”。但政治公關專家墨霍-舍維羅萊(Philippe Moreau-Chevrolet)認為:“這是以攻擊性方式實施占據輿論陣地的政策,拿少數人當替罪羊,目的是争取大部分人;這是一種民粹主義政策。”《紐約時報》駐巴黎記者Norimitsu Onishi則更加不客氣地指出,這位“根深蒂固的政治賭徒”試圖以此開掘一條“政治富礦”:即在已經接種疫苗的多數群體中,激起針對那些抗拒接種、卻又不成比例地占據醫院病床的少數人的憤怒。

對現政府而言,雖然每天都在因疫情應對而遭受批評,但兩年下來,法國高達91%的成年人完全接種率、經濟上全力支撐企業營運、促成經濟強勢回彈,依然是一筆顯著的正資産。而且資産越是積聚,群眾就越是擔心失去。早在去年12月中旬,總理卡斯泰已經放話稱:“數百萬法國人拒絕接種疫苗,會使整個國家的生命處于危險之中,并影響到絕大多數法國人的日常生活,這是不可接受的。”而馬基雅維利早已冷眼看到,“當多數人能夠站得住腳的時候,少數人是沒有活動餘地的”。(《君主論》,第18章)

是以,倘若可以認定馬克龍的這次“出言不遜”的确是一種選戰手法的話,它無疑帶有鮮明的馬基雅維利式色彩:與其等到大選第二輪攤牌時再放棄抗拒疫苗群體,不如當他們人數已經足夠少、足以不值得争取時,“樹立某些仇敵,以便把它制服”。

從目前的民調結果來看,馬克龍盡管尚未正式下場參選,但民意指數仍然顯著超越所有競争對手;而且從目前可以感覺的疫情規律來看,2022年總統大選的時間點,相對而言更加有利于馬克龍:如果奧密克戎真的如某些醫學專家預判、将是最後一波大規模疫情,那麼馬克龍屆時便可以順理成章地宣告帶領國家走出疫情;如果其後仍然有新一波疫情,但四月份的投票很可能處于奧密克戎消退、新一波疫情尚未到來的低谷期,屆時民情士氣依然對在任總統有利。

當然,不能排除的一點是,如果疫情發生了難以想象的轉折,導緻防疫工作前功盡棄,那麼馬克龍恐怕将面臨真正的危險,即曠日持久的疫情導緻“抗議性投票”——群眾并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麼,也不知道如何才能用代價最小、最有可能性的方式走出疫情,但他們可能會将怨氣發洩到看上去最應負責的那個人頭上。而最新一期民調已經顯示出這個迹象:Ifop在1月22日公布的調查顯示,馬克龍一月份的民意認同度下挫4個百分點,從41%退居37%,雖然嚴格來說這和大選投票意向并非同一議題,但分析人士稱,它已經構成了對馬克龍的一個“嚴肅警告”。由此,未雨綢缪地引導民怨,預防落入陷阱,也是馬基雅維利“獅子與狐狸”之論的題中應有之義。

責任編輯:朱凡

校對: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