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我竟然是被養父母家當童養媳領養的。他們決定把我養大到18歲,然後嫁給他家兩個兒子中的一個,這就是他們和母親的約定。」
走投無路的我和美華隻得又回到了紅英表姐家,表姐義無返顧地收留了我們。那是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因為怕楊東啟聽到風聲追蹤而至,我和美華平時從不出門。我們像兩隻不敢見天日的小老鼠,躲在表姐家的三間屋子裡,望眼欲穿地等着遠方母親的消息。
有關楊東啟的消息也被時常在外做工的表姐夫一點點帶回來:楊東啟對我們的"不辭而别"大為惱怒,我家的兩頭已經長膘的肥豬不幸成了他的刀下祭品。也許他覺得我們的逃離對他來說是一種羞辱,他揣着一把殺豬刀瘋狂地四處找尋我們的蹤迹。
我家幾乎所有的親戚家他都在半夜造訪過,所到之處,莫不惡言相脅:要是被他發現誰家收留了我們,他絕對一把火燒了這家房子。好在我家親戚都說我們可能都已到了外地,加上紅英表姐家住得偏僻,平時幾乎素無往來,紅英表姐家暫時倒是個安全地帶。
躲避與驚恐的時光令我感覺窒息。我天天趴在表姐家的窗戶邊,望着天空漂浮的雲彩,幻想得到母親回來的消息。做夢都想。
關于母親的消息終于在兩個月後傳來:母親已經在安徽蕪湖市郊區找到一位礦山勞工,并且結了婚,很快就會回來接我和美華去那個魚米之鄉了。
這是一個多麼令人激動的消息啊!背井離鄉固然凄涼,但天天有大米吃,又在母親身邊,對我來說,沒什麼比這更幸福的了。
終于,母親回來了。是悄悄的。我們驚喜地發現母親的氣色好多了,身上的衣服是全新的,母親還帶了一些糖果回來,那兩天的空氣似乎都是甜的。
然而,兩天後的日子又浸滿苦澀。
母親要走了,并且隻帶走美華一個人,而把我留下來送給表姐同村的一戶周姓人家。也就是說,我被人家領養了,母親這一次是真的不要我了。
母親有難處,繼父隻肯讓母親帶一個孩子過去。母親說美華小,送人不放心,隻能委屈我了。母親還說到我放暑假和寒假,我的養父就會帶我去安徽與母親團聚。
我沒有哭着喊着要随母親走。我了解母親的心情。就像她所說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割哪塊她都疼。母親是不舍得我的。母親臨走哭腫了眼睛,一遍遍要求我不要記恨她。我怎麼會恨母親呢?要恨,我隻恨楊東啟!
我是站在紅英表姐家的窗戶後面眼睜睜看着母親和妹妹走遠的,此刻的我已經泣不成聲、淚流滿面。母親也是一步三回頭的,母親的眼神讓我終身難忘。那是一種與骨肉分離的痛苦、無奈、凄涼,還有乞求原諒的複雜眼神。
12歲的我從此懂得了什麼叫生離死别,什麼叫寄人籬下。
我到了養父家裡。養父家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分别比我大八歲、六歲、四歲。都未讀書,我到這個家庭唯一的幸運就是我又可以讀書了。這是養父母答應母親的。這樣,我又插班到周窯國小上了四年級下半學期。
原以為養父母家的日子少了流離颠沛,會平和溫暖得多。其實不然。我在讀書的同時也成了養父家的小勞工。
割豬草羊草是小事,掰玉米穗、剝玉米粒、砍玉米杆子、鋤芋頭、剝棉花、做飯、洗衣服、洗碗、打場……除了挑擔子,所有農活、家務活我幾乎都幹過。
養生好酒,三餐必喝。給養父去一公裡以外的代銷店打酒成了我的任務。常常是晚上吃飯時,養父發現酒壺空了。即使我正吃着飯,也得丢下碗先去打酒。
去代銷店的路上要經過一座雜草叢生的墳場和一條清冷纖瘦的河。路是從墳場中間穿過的,冬天的天黑得早,下午六點鐘就已經黑透。養父家吃飯通常是七點,打酒也往往是這個時候。
農村的路上一向行人稀少,何況是晚上。冬天的墳場裡冷風凄凄,更有風刮過樹梢的嗚咽聲令人毛骨悚然。可無論多黑的夜,無論多冷的天,我總得一個人走完這一條陰森可怖的路。
夏天,河邊的小路上常常橫着乘涼的水蛇,我最怕蛇了,總擔心會踩着它們,走路總是很小心,可有一次竟有一條蛇從我的腳背上遊了過去,那種冰涼、滑膩、恐懼的感覺直射心底。我在心裡哭着呼喚母親: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呀!母親,你可知道女兒寄人籬下的悲苦和凄涼?
打酒回來,養父一家人有說有笑圍在桌子邊剝花生吃。我把酒壺遞給養父。沒有人叫我吃花生。
我從未坐在桌子旁吃過飯,每次都是端着碗蹲在門前的小石墩上喝。說喝,是因為吃粥的時候多,僅有的一點沉澱在鍋底或者浮在鍋沿的米粒早被養父的三個兒女撈光了,即使他們沒撈光,我也不敢撈,就像我喝面湯時從來不敢像他們一樣堂而皇之四去開櫃挖豬油一樣。在這個不是我家的家裡,我自律而自卑。
我穿的是養父母女兒的舊衣裳,他們給自己的女兒做新衣裳,而把舊的破的換到了我的身上,盡管我的個子比他們的女兒要高,盡管他們女兒的衣服總是在我身上吊着。
每天晚上,我捧了碗坐在門前的小石墩上喝稀稀薄薄的粥或面湯時,就對着東升的月亮想母親,我會在淚眼朦胧中做一個很虛無的夢:母親來了!來接我了!我直覺地相信,盡管母親與我隔了萬水千山,可總有一天我們母女終于會團圓!
(十三)
「我無言,從體外到體内徹骨的寒冷讓我直打冷顫。我絕望地想:我會不會凍死在這個陰冷的冬天?」
後來才知道,我是被當作"童養媳"領養的,說是等我長到十八歲,就"嫁"給養父家其中一個兒子。告訴我做"童養媳"秘密的是紅英表姐,她看不慣養父母家對我的刻薄,鼓勵我給母親寫信,要求母親想辦法帶我去安徽。
我對童養媳的概念十分茫然。但我明白"嫁"的含義。
我立即給母親寫信,這是我平生寫的第一封信,我從練習薄上撕下一張紙,趁着課間休息時趴在課桌上給遠在天邊的媽媽寫信。
"媽媽,我想你。"我寫下了第一句話,這句話一寫,眼淚就在眼裡旋轉了。我想了想,接着寫:"媽媽,你想我嗎?"眼淚已經控制不住地掉了下來。我偷眼四顧,同學們都在操場上瘋玩,教室裡很安靜。我大膽地吸了一下鼻子,抓緊時間寫:"媽媽,我過得很不快樂,他們讓我幹很多活,很累。我想到你那裡去,哪怕跟着你讨飯喝粥,我也願意。媽媽,快來吧!""讨飯"那句話是紅英表姐的授意。
想了想,我又在信的一角畫了一個臉上正掉着眼淚的小孩子。我折好信,接着寫信封。信封是紅英表姐幫我用廢練習薄的封面糊的,我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寫上從紅英表姐家抄來的母親的位址:安徽省蕪湖市馬塘鄉荊山石礦周習康轉沙玉芳收。周習康就是我繼父,紅英表姐說我寫母親的名字沒人認識。
信由紅英表姐幫我寄出去了。我的心随着這封信的飛越萬水千山而急迫和喜悅,等母親的回信成了我每天的惦念。
母親的信一個月後才姗姗來遲。是寄給紅英表姐的。母親的信不長,不知請誰寫的。母親的回信是這樣的:"以後,接到你的信,我的心都碎了,都怪媽媽沒用,讓你吃苦頭了。媽媽過段時間就回去看你,真的。你好好讀書,媽媽下次回來一定給你帶個新書包。媽媽也想你。"我将母親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連标點符号都數在内,一共73個字。這時候我竟沒有一點想哭的沖動,心内隻是失望。母親沒說要帶我走。
我再未給母親寫信,我隐隐有些怨恨母親。
放暑假了,我更成了養父母家的長工,每天的做飯洗衣成了我的必修功課,兩頭豬和三隻羊的一天三頓草也由我包了。我就像課文《包身工》裡的"蘆柴棒"一樣辛苦與嬴弱。再沉重的擔子我也得自己扛,無人會幫我。
我的堅忍與強幹也許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積累而成。從小我就未曾養成怨天尤人的習慣,養成的,是獨自面對苦難的堅韌毅力。
炎熱的夏天過去後,我升上了五年級,我的學習成績令我所在班的班主任欣喜不已,班主任抛下他原先寵愛的學生,而對我青眼有加。我受寵若驚,學習更加用功。期中考試我果真考了個全公社年級第一。
考試完了就是寒假了。又到了我繁重的家務勞動時光。我覺得這個冬天特别冷,因為我隻穿着一套單薄的秋衣秋褲,還是養父母的女兒不穿了的。
棉襖沒有,毛衣沒有,一雙有洞的襪子也沒有,鞋是蘆葦編的"毛窩兒",結實是結實,但由于沒襪子穿,腳在裡面空蕩蕩的,堅硬的蘆葦稈子會把腳磨起泡。養父母的兒女們比我幸運,他們有暖和的棉衣褲和養母親手做的棉鞋。
有次我小心地對養母說我冷,養父在一邊輕飄飄地說:"小孩屁股三把火,冷什麼冷?"我無言,從體外到體内徹骨的寒冷讓我直打冷顫。我絕望地想:我會不會凍死在這個陰冷的冬天?
也就是在這個冬天,我聽到了一個令我振奮不已的消息:楊東啟在南京涉嫌強奸殺人被抓起來了!原來,楊東啟到處找不到我媽媽,就又去南京找他的前妻,他的前妻也四處躲藏不見他。有一天,他打聽到他前妻上班的工廠,找到她的宿舍,便潛進宿舍等她回來。誰知,與他前妻住同一宿舍的一個女大學生晚上回來,被獸性大發的楊東啟奸污了,并用他前妻的毛巾勒死了女孩……
聽到這個消息大約半個月後,有兩名警察來到紅英表姐家找我。警察是來調查楊東啟在我家做過什麼壞事。我在兩名警察的追問下回憶着不堪回首的噩夢般的日子。警察刷刷地往本子上記着。我想忍住不在生人面前哭的,可我到底沒忍住,我為我流了淚而難為情。警察說:"你别怕,你說吧,楊東啟已經被我們抓了,不要怕。"問答了大約有兩個小時,我的手背上早已糊滿鼻涕、淚水,警察問完了,遞給我本子,讓我簽上自己的名字,我工工整整地在警察的本子上認真寫下"趙美萍"三個字。警察臨了又要了母親的詳細位址,說還要去安徽向母親調查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