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雅而潇灑的遁逃
田中禾
想來想去,還是做中國人好。中國人總能輕松地活着。因為中國人擁有一把消解一切痛苦與沉重的萬能鑰匙——看破。無論怎樣艱難而不可逾越的精神危機,一經看破,萬事皆空,一切便都不必當真。世上的事,不就這麼回事嗎?許多論家認為中國人缺乏幽默感,那實在是小瞧了我們最可驕傲的傳統文化。
西方人的幽默是小幽默,不過言談風趣、妙語機警,中國人的幽默可是大幽默,大風範。大到世界末日,小到失竊失戀、戰亂饑荒、殺人放火、欺淩強霸……一個笑話,化為烏有,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日子如什麼也不曾發生似地繼續行雲流水般輕松流去。中國人的超凡脫俗,中國人的高雅,正在于中國人特别看重自己的日子,看重實際而鄙夷幻想。對于一個深得中國文化堂奧,修煉到家的人來說,激情與幻想毫無疑問是五根不淨尚未看破尚未超拔,是心智不健全的神經質的可笑的颠狂。對于一個看破世事的中國人來說,有什麼能比輕松的日子更重要?有什麼比破壞自己安逸的心境、平靜的節律更要不得?以我們的超逸來看蘇格拉底、哥白尼、伽利略,他們的迂執真是好玩兒極了。我由不得想到斯萬的愛情。愛到那樣認真、投入,愛完全變成痛苦,實在劃不來。愛不是為了快活為了玩兒?不是為了輕松、自在?世上哪有真誠的愛、不渝的愛?他竟看不破。可憐可笑的斯萬!
世界上還有哪個民族能如中國人這樣熱愛逗樂藝術,善于開心?以緻于沒有相聲獨幕喜劇的晚會就算不得晚會,十一億人會食不甘味。節目主持人隻要善于插科打诨就能譽滿神州,成為大名人。電視台煞費苦心弄來的西方幽默大師作品反而使我們莫名其妙,不明白外國人為什麼那麼愛笑。在我們看來,那些節目實在沒什麼可笑之處。大約由于他們把幽默也當做藝術,太過認真,遭到把什麼都不當一回事的中國人的奚落也就活該。他們不知道我們早已超越了幽默。看破了幽默。我們的笑星隻用學一下沒牙齒的老奶奶的洋相就能身價百倍家喻戶曉,因為那才是脫盡了文化背負的灑脫。我們潇灑,因為沒有什麼可以讓我們神聖莊嚴,沒有什麼不可以讓我們玩笑。
中國人不怕困難,因為知難而退是大智大勇的表現;中國人不怕失敗,因為我們從不失敗。三十六計走為上。在我們的哲學裡,遁逃是睿智、成熟、高超的智者境界,而勇往直前、執著追求是不識時務迂腐書生的狹隘盲目。世界上沒有哪一個民族能像我們這樣擁有為退卻者準備的如此豐富博大源遠流長的哲學天堂。現代文明與科技的發達使崇尚創造、欲望、個人奮鬥的西方哲學陷入危機,在艱難激烈的生存競争、發展競争中疲于奔命的西方人,發現他們沒有退路沒有後方。
回首東望,在速度與力的旋轉中漂泊,東方哲學無疑是洪水中的諾亞方舟。他們不能不羨慕我們有老莊,可以騎驢出關,夢變蝴蝶,以清淨無為把人性中為害最烈的創造欲望消解為百柔之水。無怪乎大曆史學家哲學家湯因比在研究了一生世界通史,對地球上各民族的宗教、哲學、文化做了比較之後,在垂暮之年,很真誠地說:“我的願望是希望自己出生在中國的新疆。”大約這位洋人覺得自己太累,想仿效老子。可惜終于無關可出,隻能抱憾終生。我們還有發源于南亞卻被中國人升華了的禅,比老莊更厲害更徹底。老莊還有隐而顯的用心,柔是為了克剛,無為可以無不為。而禅則幹脆把生命激情皈依于虛靜圓寂、坐忘、止念,一經入定,七情六欲,恩恩怨怨一了百了,人活着早已升天。西方人向來信奉人的祖師查格留斯是天神宙斯與人交配所生,被惡魔提坦吃掉,宙斯以雷電擊斃提坦,灰燼中生出人。他們幾年來苦于無法淨化人的原罪,隻能承認人是神與魔鬼的混合物,難以從這痛苦的認識中自拔。而我們的禅隻用輕輕松松地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便一下子使東方哲學的智慧高超了一個層次,什麼原罪呀現罪呀滌罪呀,真是庸人自擾,一入禅,萬事萬念皆休,什麼麻煩都沒了。
長篇小說 《十七歲》
田中禾 著,花城出版社
即使以入世為責任的儒教,也為進取者随時準備着友善的退路,忠恕本來就教我們不要銳意逼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無異于出關的豁達明智。
與豐富強大的逃遁哲學配套,中國人修身養性的手段足以令世界任何一個民族歎為觀止。基督徒的修道,佛教徒的持戒,伊斯蘭的五功都帶着嚴格的宗教儀式性質,而中國人的修煉卻是一種非宗教儀式的民族精神。它已經成為我們不再自覺為哲學、文化的生活觀念,上至帝王卿相士大夫,下至貧民盜寇三教九流;從治國平天下、文治武功,到持家處世交友、飲食起居、言談舉止,無不在修煉之列。性生活一經納入房中,迷亂颠狂的情欲遂升華為陰陽采補的方術,性愛激情便成為超然的藝術操作,譬若高山流水。不惟坐、立、行走,更有呼吸學問俨然世界一絕。面對這種無所不能,外國人愚昧到了極點。他們竟然不懂吐納六法,不知道“吹以去熱,呼以去風,唏以去煩,呵以下氣,噓以散滞,泗以解極”,當然更不懂怎樣的呼吸通哪一經,治什麼病,更難以了解千裡外治病滅火這樣的奇迹。
大多數中國人未必要成仙得道,但修身養性,确是我們從世事紛纭七情六欲的糾糾纏纏中逃遁的好去處。有才華有雄心的人借此韬光養晦,藏鋒避芒;得意者養精蓄銳修養風範,失意者詩酒自慰以求心理平衡。保全實際利益,保護身心健康,修身養性,清心寡欲,實是最明智的選擇。
有哪個國家能将一部上古的占蔔手冊變成世世代代療治心理創傷的民族的天書?做學問的人三生五生研究周易哲理,永遠有文章做;謀生者祖祖輩輩占蔔賣卦,永遠有飯吃。到了九十年代,升官考學,經商打工,出門居家,婚嫁病喪,求問文王八卦,成為時髦時尚。
長篇小說 《模糊》
琴棋書畫,花鳥蟲魚,太極拳、八段錦、五禽戲……比起西方人玩命似的跳岩、攀壁、沖浪、賽車……顯然既經濟實惠又文明高雅。中國人不需要健身房。我們的修煉是“以身為爐,以心為鼎,以精、氣為藥,以神為火”。這還是修煉中的下乘。上乘以天地為鼎爐,最上乘以太極為爐,太虛為鼎。這便是我們的氣魄。
西方人的悖論在于,他們一面不斷提醒人們的原罪意識,一面又千方百計調動人的欲望,張揚人的活力。他們的健身隻能使他們精力更加過剩,欲望更加活躍,激情更加強烈,幻想更有鼓動性,使每個個體更不安分。而我們的修身養性卻是朝着更高層次的道德水準努力,我們修煉,是為了使人的沖動歸于平靜,人的幻想成為空白,人的生命活力降低到冬眠狀态。西方人寫字,重視于字的意義;中國人寫字,把字的意義消解為消遣自娛的形式。書法,恐怕也是中華民族的國粹,堪稱另一世界之絕。文字不再是思想、語言的符号,而成為一種技法、技巧、遊戲。文人士大夫在龍飛鳳舞中宣洩掉自己的情緒,這情緒便不必在人生情愫中為害。字已失去它的本意。觀賞性使書寫的内容變成生活的裝飾,字裡表達的意思倒是不必當真。那隻不過是為了寫給人,裝裱了挂在那兒看。或是為了平複自己的凡俗之念,借以跳出三界,清淨五根,頤養天年。書法,在目前人欲橫流的時代,對于中國人陶冶性靈、保持靜态,葆有東方雅士風範實在是功大矣哉,書法與古典詩詞聯姻,尤其能使中國古老純樸的傳統文化不必成為遺老的玩物。
造物造山,使其崔嵬;造海,使其浩蕩;造花草,使其多彩多姿;造獸,使其剽悍。造人呢?使其幻想澎湃,激情恣肆,生命活力強旺。當我們高雅而潇灑地遁逃時,生命承受之輕松會不會使我們白來人世一遭?我想,修煉到家的人對這樣的發問必然隻有淡然的一笑。
本文作者 | 田中禾
原作選自《随筆》199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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