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米修斯
真情是: 衆神鄙視人類,将他們禁锢在黑暗之中。出于對人類的博大熱愛,普羅米修斯完成了旨在解救他們的行動,而他則在自己慷慨而無畏的熱情迸發之時徹底消失。
但是,人類如若了解到真情,就會感到極度悲傷。于是神話相傳的始祖們就杜撰出一種與諸神的殘忍相近似的結局: 巨人被鎖在山崖上,老鷹被派去将他的身體撕碎。
而真情是: 普羅米修斯舉着從太陽裡偷來的天火快到地面時,他的身體被那火點着了,最後被熊熊的烈焰燒為灰燼。
這才是真情!他更崇高,更接近人類當今的意識。
永恒性
一
縱使大廈、城堡、塑像、殿堂和金字塔都将被時光的鐵牙啃蝕;
縱使千萬年後高山将化為塵埃;
縱使今天世界上所建造的一切都将不複存在;
到那個時代,人們仍将沿着那雄偉的大理石和花崗石圓柱矗立的階梯,登上一座廟堂,以便去聆聽瑟·巴赫。
二
當誰也不再懂得今天地球上使用的任何一種語言;
當人們隻用一些綜合性公式來交流思想;
當人類的全部曆史隻用七個音節便可包含;
那個時代的男男女女,出于對威廉·莎士比亞的熱愛,仍将會去學習掌握16000個古語單詞。
人們啊!
對任何人,倘若我不能夠愛他,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深深的悲傷。
對任何人,倘若我曾經愛過他而今不能再愛,這對我來說意味着我更加接近死亡。
當我再不能愛任何人時,這意味着我的死亡已經到來。
知道自己值得我愛的人們啊,請千萬不要将我殺害。
結 構
野草被風吹拂,就會東倒西歪,甚至匍匐在地。
白楊樹要是彎曲得太厲害,就會有折斷危險。
野草和白楊都向上生長,但白楊卻不允許自己像野草那樣東搖西擺。
燕子的飛翔像閃電一樣迅疾。當它願意時,能在十分之一秒裡掉轉身子,向另一個方向沖刺。
雄鷹在飛行時要改變方向,就得繞大彎盤旋。
燕子和雄鷹都是飛鳥,但雄鷹不能扇動一下翅膀就向左右兩側拐彎。
母鹿發現危險時,便拔腿逃到獵人無法到達的地方。
牝鹿也會逃避危險,但它從不把自己的角叉伸進可以藏身的樹叢。
在大森林的動物世界裡,它為自己的驕傲付出的代價最重。
百獸之王
我們将它引為榮光,稱它是百獸之王。
可是,我們把它鎖進牢籠,用死馬将它喂養。
它責備地瞅着我們,夢想着撒哈拉大沙漠的風光,滿腹愁腸。
稻 草
許多稻草聚集在“彼岸世界”裡閑談。
“唉!”一根稻草說,“我的命多苦啊!我在陽光下聽着雲雀的歌聲生活了一個夏天之後,被扔去讓驢子吃。”
“我呢,”另一根稻草說道,“我像大海一樣在微風中卷過層層細浪後成了豬圈的墊子。”
“我們的命運真是太悲慘了!”許多稻草齊聲哀歎道。
“我不知道被豬吃的時候是什麼滋味,”最後一根稻草說,“但我認為,沒有比看着溺水者怎樣抓住你時更叫人難過的事了。他的眼裡閃着希望的光芒,身子漸漸向水底沉去。不,再沒有比那讓溺水者絕望的稻草更傷心的了。”
蒼 蠅
“我想,世界上再找不出比他更善良的人了。”馬說,“他從沒有用鞭子抽打過我。”
“你說得對,”牛接着說道,“我曾經服侍過五個主人,可誰也沒有他那樣和藹可親。”
“我雖然不像你們那樣,得拖車拉犁,”狗插話道,“但我要說的是: 我離不開他。”
“我呢,”鴿子細聲細氣地說,“他從來沒有忘記把小米粒兒放在手心裡喂我。”
“我真感到驚訝,”蒼蠅忍無可忍,氣憤地說,“你們這是怎麼啦?你們這幫家夥要麼分不清好人和壞人;要麼是阿谀逢迎之輩。就在剛才,那家夥還想把我打死呢!”
燕 子
她縮着身子躲在一個老鼠麇集的草垛裡。
“你在這裡做什麼?”我問她,“你的活動場所本應在天空啊!”
“唉!我也知道我的活動場所在天空。”她歎息道。這歎息對她那小小的胸膛來說,未免太沉重了。“可我是一隻這樣的燕子,”她緩過氣來後,又說,“就像你們常說的,就我一隻,是構不成春天的。不錯,不僅是我,就是十隻我這樣的燕子,也構不成大好的春光。既然如此,我幹嗎要讓人們掃興呢!”
接着,是長時間的沉默。我心裡凄楚,局促不安,無言以對。
“就算是這樣吧,”末了,我好不容易才說了一句,“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就我自己,我決不飛翔?我的翅膀下面,應當是繁花似錦,我幹嗎要去掠過那灰暗蕭索的原野呢?在聚齊一千隻燕子之前,我情願呆在這裡同老鼠作伴。”
我默默地聽完了她的話,陷入了沉思,心裡充滿了憂傷,但同時也充滿了深深的欽佩。
織 女
每個女人在一生中,總有一天、一小時、一秒鐘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每個詩人在一生中,總寫過一首、一節、一行使他接近于世界上偉大詩人的詩歌。
多年來,我常常喜歡在海邊伫立。在我同大海的關系中,我總感到缺乏那種簡單自然、合乎人情、無所不包的,就像見面打招呼一樣的用語。發明“你好”這一短語的人無疑是人類第一個偉大詩人。試想,人們見面時要是不說聲“你好”,這世界将會多麼悲傷、多麼暗淡!
我伫立在大海邊,傾聽她那含義如此豐富的低聲絮語,對她說不出一句最簡單而含義又最廣的問候,心裡感到很難過。
于是,那個多布羅加青年特拉揚·科索維來了。他對我說: 大海是個織女!
“大海——織女!”多貼切的稱呼!
當然,大海并非任何時候都是織女。當她撞擊岸邊的崖石,或者被風暴襲擊的時候,她都不是織女。可是,當她從遙遠的地方把那給人心田以撫慰的層層細浪不停歇地推湧到沙灘上時,她确是一個織女。她儀态文靜、内涵豐富、神秘莫測。聽着她那無盡無休的沙沙聲,你就會覺得她是一個織女,而不會是别的。
“大海——織女!”開天辟地以來,她就一刻不停地抛擲着使宇宙萬物充滿生機的、水花四濺的巨大梭子,将那匹寬廣無邊的大布——人類一切夢想和生命的長無盡頭的紗缦織了又拆,拆了又織……
我伫立在大海邊,思緒萬千,可是找不出一句實質性的、簡單明了而又深刻隽永的話同她打招呼。于是,那個多布羅加的青年來了。他對我說大海是織女!
是以,猶如我一開始所說的: 每個女人在一生中,總有一天、一小時、一秒鐘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每個詩人在一生中,總寫過一首、一節、一行使他接近于世界上偉大詩人的詩歌。
在天堂門口
“我看這上面登記着你的名字。”聖彼得一邊說一邊翻着一本厚厚的賬簿。上面記載着人間的種種罪孽。
“是的,聖彼得,”那個來到天堂門口的人低聲說道,“我的靈魂罪孽深重。”
“小時候,你不太聽父母的話。”
“是不太聽話,聖彼得。我是個淘氣包。”
“在學校裡,你沒有用心讀書。”
“是不太用心,聖彼得。”
“成年後,你欺騙過七個姑娘,說要娶她們作妻子。”
“是六個,聖彼得。第七個我娶了她。”
“可是你又把她抛棄了。”
“我們倆感情不合,聖彼得。”
“戰争中你不太勇敢。”
“是的,聖彼得,在勇敢方面我不能誇口。”
“你喜歡喝酒。”
“這不假。”
“你還诽謗過人。”
“所有的人背地裡都說别人的壞話。聖彼得。”
“啊!我看這裡還記載着你殺過一個人。”
“那是無意的。”
“不管有意無意,殺人終究是殺人。告訴我: 你憑什麼想進天堂?”
“聖彼得,我曾經是個演員。我想告訴你: 我從沒有在舞台上像别的演員那樣朗誦過詩歌。”
“就是說,你沒有像種馬那樣往鼻孔裡吸氣?”
“沒有。聖彼得。”
“你沒有把眼睛揚到頭頂上去?”
“那好,”聖彼得瞅着他,流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那好,你可以進去。”
說着,聖彼得取出鑰匙,給那人開了天堂的大門。
在南斯拉夫
南斯拉夫的山區為什麼有這樣多的河流?也許是為了沖洗為自由而鬥争的遊擊戰士灑下的鮮血吧。
南斯拉夫的山區為什麼有這樣多的石頭?也許是為了給那些為自由而犧牲的遊擊戰士雕刻塑像吧。
南斯拉夫山區的天空為什麼有這樣多星星?也許它們是遊擊戰士的眼睛吧?他們雖然死了,可仍然睜着眼睛注視着解放了的祖國。
竭盡全力
我們所處的這一年已被莊嚴地宣布為聯合國國際人權年。
然而,亞尼斯·裡佐斯卻仍然身陷囹圄。
在那遠方的一個能聽到愛琴海喃喃絮語的城市裡,有一個姑娘。在她祖國的語言裡,她的名字……埃列芙特麗娅·裡佐斯!——是自由的意思。然而,她的父親卻被囚禁在監牢。
今年被聯合國宣布為國際人權年。
可是,就在這一年裡,從元旦到今天,最重大的事件是,美國的一個最明智的頭腦,一顆最善良的心——馬丁·路德·金被殺害。
在唯靈論哲學之邦印度,甘地被人用大棒打擊頭部緻死;在實用主義哲學之邦美國,馬丁·路德·金被人用裝了瞄準鏡的武器殺害。他們兩人都是非暴力的宣揚者和實踐者,可又都在罕見的暴力行動中喪命。
由于一個精心策劃的、反對一個國家和全體人民的暴力行動,當代一位偉大的詩人失去了自由。他已經在監牢裡囚禁了365天!為了争取釋放他,人們做了些什麼呢?
在我們這個國際人權年裡,冬季奧林匹克運動會的火炬在法國的一個城市點燃。那裡所有的人都感到陶醉和幸福。沒有一個人的臉上看得出他想到了在第一次點燃奧運會火炬的國家裡發生的事情。多少慶祝和聯歡,多少自由自在、滿面春風的人,多少記者采訪和電視講話!可那個将自身同他祖國的崇高精神融為一體的男子漢被剝奪了自由。
為什麼今年被宣布為國際人權年呢?是為了在它剛過去幾個月時馬丁·路德·金就被殺害嗎?是為了讓春天提醒我們: 亞尼斯·裡佐斯已經被監禁了整整一年嗎?——任何人沒有開庭對他審判,也找不出任何理由來将他審判。
現在,聯合國人權大會總算在德黑蘭召開了。我不知道它的讨論将如何進行,但我認為,這次會議應當作為一個時機和場合,以便告訴全世界一個偉大的詩人被關在監獄裡。應當發出呼籲,竭盡全力,争取将他釋放。
因為,當那些佩戴着看得見或看不見的缏飾的将校們可以随心所欲地左右人民和自由的命運,詩人和詩歌的命運時,是談不上人權的。
(李家漁 譯)
注釋:
亞尼斯·裡佐斯(1909— ): 希臘著名詩人。其抒情詩具有現代派傾向,反映人類的痛苦和希望,具有反法西斯主義的特點。
【賞析】
在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各種文字中,恐怕沒有什麼比随筆更能诠釋作者的内心了。博格紮的随筆讓我們見識了一位思想者的智慧。作為羅馬尼亞報告文學之父,博格紮慣于思考。他常常将複雜紛繁的表象撕開,斬斷困擾思維的藤棘,向真理逼近。他手中的筆俨然成為開啟智慧之門的鑰匙,在川流不息的思想長河中,成為渡人渡己的方舟。他的“随想”涉及方方面面,憑着思維的遊走,我們被他引領至一個偉大思考者所能達到的而又通常被我們漠視的角落。
他假想普羅米修斯——或許普羅米修斯正是他靈魂的另一個寫照——為自己的所愛粉身碎骨熊熊燃燒,外在的壓力此時顯得多麼微小。是的,所有的勇敢者都會主動迎着苦難巨龍而戰,并且沉浸在苦難中,咀嚼它、享受它……而勇士之是以偉大,往往在于,他所體驗的苦痛,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大家。
對永恒的探讨由來已久,這個命題接近人類思維的極限,任何人都不能逃脫更不可能超越。再偉大的人也希冀自身得到超越,然而“永恒”總在宇宙盡頭忽隐忽現。作者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們:“藝術!”隻有藝術,或許能夠接近永恒。
對于詩人來說,最接近靈魂的時刻,存在于他思接千載之時。他可能執著于某種狀态然後使性靈與之相通,又傾向于抽離肉身的自我而沖擊生命本真。這一切成就了他的偉業——使荷馬、莎翁、歌德在這一刻被他自己所承繼,這一刻,他成全了自己。
在思維的探險中,不能錯過一個關節——對“真實”的考究左右着博格紮的好奇心。但凡真性情的人們無論何時何境,最嗤之以鼻的是“僞”而非“惡”。或者,“僞”便是“極惡”。作者委婉地告誡: 天堂的門,隻開給“真”的人。
“真實”的人都渴望自由,也隻有自由才可能完成真我。人們戰鬥的勇氣被這渴望所激勵,這渴望自由的人竭盡全力,這渴望自由的人百折不撓,這渴望自由的人最終會獲得自由——即使這個過程可能過于艱辛。博格紮不愧是一個直面時事的勇士,在為亞尼斯的自由高聲呐喊的時刻,他顯示出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胸懷。身陷囹圄的希臘詩人,英勇獻身的馬丁·路德·金,作者每談及此,便無法心平氣和。
“詩人是世界的立法者”,這是雪萊的名言,我們也許無法縱覽詩人的整個靈魂,卻有能力聽從詩人的召喚。就在細心品讀博格紮之時,作者的筆還在随着心思遊走,觸及我們神經的點點滴滴,勾勒出一幅人類内省的地圖。而每每路過,人們總能發現,那座座界碑上镌刻的名姓,通常,屬于詩人。
像詩人一樣思考,或許,真能看穿宇宙。
(劉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