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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需奇遇,生活本身便是一次次地墜入兔子洞

劉易斯·卡羅爾最著名的童話寫一位叫愛麗絲的女孩經曆的兩次奇遇,一次是她掉進兔子洞,一次是她走進鏡子裡,兩次她都見識到跟現實完全不同的世界。2018年,美國作家莉薩·哈利迪的第一部小說《不對稱》援引這個19世紀的童話,用卡羅爾研究者馬丁·加德納的注釋為小說的第一部分開篇引路:“我們的人生是如此滑稽,任誰也無法了解為何自己生來就被判了死刑……”

無需奇遇,生活本身便是一次次地墜入兔子洞

《不對稱》,[美]莉薩·哈利迪 著,陳曉菲 譯,河南文藝出版社2021年11月版。

在尚不清楚這條注釋的語境的狀況下,讀者必須懷揣疑問繼續往前走。第一部分,一個同樣叫愛麗絲的女孩認識了著名作家埃茲拉·布萊澤,兩人陷入一段忘年戀。第二部分,名叫賈法裡的伊拉克裔男人正在機場接受盤問,同時回想自己經曆過的事。第三部分來自作家埃茲拉·布萊澤的訪談。整部小說被分割成三個看似沒太大關聯的部分,閱讀無意中插入了一個要盡量調動眼力和腦力的文字遊戲,抓取一些關鍵語句才能揭開謎底——賈法裡是愛麗絲寫的小說裡的主角,她創造了他的世界。

或者換句話說,像劉易斯·卡羅爾所做的,愛麗絲挖了一個兔子洞,造了一面允許自己和别人走進去的鏡子,打破現實的壁壘,延伸馬丁·加德納的話:如果一個人為所處的現實感到困惑和難以了解,那麼她是否可以在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了解那裡的人和事?

認識埃茲拉·布萊澤時,愛麗絲二十五歲,獨居,在出版社當助理編輯。埃茲拉·布萊澤七十二歲,三個有他署名的國家圖書獎證書挂在愛麗絲的辦公室外。從第一次走進布萊澤那間白得發奇,有手稿、國際象棋桌和巨大的床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愛麗絲将一次次走進去,來到布萊澤和他的世界。

無需奇遇,生活本身便是一次次地墜入兔子洞

電影《愛麗絲夢遊仙境》(2010)劇照。

表面上看,這是一段“不對稱”的關系,兩人在年齡、身份和地位上存在不小的懸殊。一位年紀尚輕,一無所有,嘗試着寫點什麼,一位步入暮年,在寫作這條路上早已建起一座讓後人仰望的豐碑。似乎正是這種“不對稱”順應了他們各自的現狀,在身體垂老、飽受病症折磨的布萊澤眼中,愛麗絲大概是一個還在摸索如何将身體自如地安放在這個世界的孩子,散發出的氣息含混着沉寂與迷茫、天真與古怪,讓逐漸對世界感到厭倦的他“仿佛意識到此時此刻她就是生活賜予他的最大的快樂”。

對愛麗絲來說,她沒有理由拒絕這樣一位前輩——布萊澤搭讪時,愛麗絲手裡翻閱的正好是他的書。況且從家庭關系裡,愛麗絲養成了某種意義上的順從,“懷着一種樂觀的緘默将異議押後,直到她找到一種不會傷害任何人感情的表達方式”。

愛麗絲幫助布萊澤處理生活上的瑣事,回應他的情感需要,布萊澤送給愛麗絲負擔不起的禮物和裝着紙币的信封,用物質幫襯她,看似隻是兩性之間一場不公正的交易。真實的生活遠比這句話所表達的複雜,“兩性”的概念和“不公正”的定義不能完全參透愛麗絲到底出于順從還是愛多走了一個街區買到布萊澤想吃的冰激淩,也不能回答讀者,布萊澤給愛麗絲買空調時說“這讓我開心”,這份開心來自他展示了自己的能力還是幫助别人解決了問題。

莉薩·哈利迪在小說中寫下的諸如此類的細節,填補了“不對稱”關系裡空白的位置。這是一項持久且耗費心力的潤色工作。作家想僅憑文字建立真實可感的生活,一旦讀者從中隻觀察到一種單一的、口号式的生活觀念,又或者可以随意将角色歸置,丢進早已備好的評價鐵籠裡——不過是好色自大的老頭和腦袋空空的女孩,便意味着失敗。

莉薩·哈利迪筆下的布萊澤和愛麗絲逃脫了這個“魔咒”,“不對稱”的關系得以維持并不完全依靠情感與物質上的你來我往,也有即便一閃而過後在一個人精神世界留下印記的瞬間。得知愛麗絲總是說“抱歉”,選擇不傷害别人實則委屈自己的表達方式,布萊澤教會她把“抱歉”換成“操你媽”。

即便進入名為“布萊澤”的兔子洞,愛麗絲始終堅守精神上的一塊空地,她沒有傾倒在布萊澤的文學豐碑前,她讀完了布萊澤開給她的所有書單,馬克·吐溫、加缪、亨利·米勒、喬伊斯……想寫的依舊是屬于自己的月亮:“它不再是塞利納的月亮,不再是海明威的,也不再是熱内的,而是愛麗絲的,她發誓總有一天要描摹出它真正的樣子:來自太陽的光。”一衆男性作家構築的強有力的音牆并不能阻攔她創造而非找到自己的聲音。

同時,愛麗絲拒絕寫這段忘年戀和她的父親。戰争、獨裁和國際事務比個人生活更重要,一個要回到伊拉克尋找哥哥的男人更應該被書寫。愛麗絲想要超越自身的生活經驗,去想象并了解一個未曾抵達過的世界。

愛麗絲筆下,主角賈法裡出生在伊拉克飛往美國的航班上,擁有雙重國籍,在西方文化中成長,回過幾次伊拉克,有零散的故土記憶,兩種不對稱的經驗同時塑造了這個男人。他不像自己出生在伊拉克的哥哥,懷着對祖國的信念回到伊拉克救治同胞。他缺乏足夠的勇氣,像女友馬蒂重新校準自己的人生軌道。賈法裡自稱經驗主義者,選擇用保守的方式安排自己的人生,即便如此,世界未曾放過向一個“小心翼翼地經營生活”的人展示殘酷的機會。他見過兒童醫院身患重疾的孩子,遠在伊拉克的熟人被綁架,屍體抛在家門口,哥哥失聯後,他在前往伊拉克的途中被拒簽。

賈法裡的故事裡,愛麗絲似乎想投入這樣一個信念:一個人并不能在他所處的世界獨善其身,生活便是一次次地墜入兔子洞,誰會手握足夠的運氣一直從中逃脫?第三部分關于布萊澤的采訪中,這位剛剛拿到諾獎,“在創作中敢于冒險,在生活中保守審慎”的隐居作家談到自己的第一本書寫了參軍時與一名德國女孩的戀情。

顯然,無論在生活還是創作中,愛麗絲都要比這位前輩、戀人走得更遠,更坦蕩。但這并不意味着,一個白人作家對第三世界的書寫隻是借用遠方的苦難緩解良心上的緊迫感。賈法裡的故事裡,愛麗絲也在自我檢討——“世界上最沒價值的文學就是一個國家的人寫的關于另外一個國家的文學。”

“她可以把鏡子照向任何一個標明的對象,以任意一個她喜歡的角度——她甚至可以把鏡子舉起來,不讓它照到自己,以便更好地去自戀化——但還是繞不開這樣一個事實:她總歸是舉着鏡子的那個人。而且你看不到鏡中的自己,可不代表别人也看不見你。”

無需奇遇,生活本身便是一次次地墜入兔子洞

寫作同樣是一項參與世界的行為方式,“舉起鏡子”難免會帶來困擾,引發争議,這一點展現在莉薩·哈利迪身上。莉薩·哈利迪于1976年出生在馬薩諸塞州的一個勞工家庭,愛麗絲的故事也是莉薩·哈利迪的故事,第一部分來自她從事出版行業時與已故的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的戀情。作家不忌憚暴露自我,以文學人物作為化身,注入超越自身、直面世界的決心,她為在這個愈加動蕩的現實中如何實作一種既私人又寬廣,努力聯結彼此的寫作提供了一個側影。

關于這個側影,最準确的描述也出自這部小說:“表面上看來,小說和它的作者沒任何關系,但事實上,它是一個人蒙着面紗的肖像,一個決心要超越她的出身,她的特權,她的天真的人。”

作者丨多蘭

編輯丨安也

校對丨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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