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轼《渡海帖》
東坡一生,故事太多。我最喜歡的一則出自陸遊的《老學庵筆記》:
陸遊聽呂商隐說,東坡兄弟分别被貶南遷,一個谪居海南島,一個谪居雷州半島,相遇于梧州、藤州之間,“道旁有鬻湯餅者”,路邊有賣面條的,“共買食之”,結果面條“粗惡不可食”,在這種情形下,蘇轍就先不幹了,“置箸而歎”。在弟弟歎氣的時候,“東坡已盡之矣”,慢悠悠地說:“九三郎,爾尚欲咀嚼耶?”
在大環境不好的時候,小的事情确實容易成為導火索,影響心情。東坡“不欲咀嚼”,呈現出昂揚的鬥志和生命智慧。這則故事打破了東坡是美食家這樣的刻闆印象,或者也不妨說,豐富了美食家這一印象。
陸遊最後記道:“秦少遊聞之,曰:‘此先生“飲酒但飲濕”而已。’”謂東坡不解酒味(也許還有别的意思,但基礎意思是這個),也是來補充“美食家”形象的。
東坡“美食家”之意,該是吃啥都覺得美。《雙紅飯》記黃州時事:“今年收大麥二十餘石,賣之價甚賤。而粳米适盡,乃課奴婢舂以為飯。嚼之,啧啧有聲,小兒女相調,雲是嚼虱子。日中饑,用漿水淘食之,自然甘酸浮滑,有西北村落氣味。今日複令庖人雜小豆作飯,尤有味。老妻大笑曰:‘此新樣二紅飯也!’”其所咀嚼的,大在食物之外。
但他好吃,是無可否認的;貪遊,也是無可否認的。喜歡四處遊蕩名山大川,并喜歡與人結交、互相攀談,實在沒的說,就講鬼故事。但我發現他比較輕視睡覺,是個“輕睡派”。
文人雅士給人的刻闆印象是放縱、閑适,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夏夜憩于石闆,冬夜賴在被窩,擁爐對火,出半臂執杯,放蕩醒夢間。近見時人記述,袁克文就是白天不起床,有人求書,他就仰面躺在被窩裡,旁邊兩位侍女把紙拉直再墊個闆兒,他就這樣仰面寫,也寫得很好。據說睡中自有仙境,冬之冷、夏之熱、春之風沙、秋之凄清,皆可避開,呈現出一種近似于詩意的栖居。
但我們好吃、貪遊的東坡居士顯然不這樣認為,他對把時間用來睡覺持批判态度。《東坡志林》裡有名篇《儋耳夜書》,又名《書上元夜遊》:
己卯上元,予在儋耳,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曆小巷,民夷雜揉,屠酤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釣者未必得大魚也。
己卯是北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東坡貶在海南島。這一年的正月十五,有幾個老書生來看他,說“良月嘉夜”,你能出來玩嗎?那東坡哪兒扛得住這誘惑啊!于是數人步城西、入僧舍、曆小巷,看到漢族和少數民族雜處,賣酒賣肉的到處都是,東坡最喜歡這種氛圍。順便說一句,東坡沒有寫曼衍魚龍的景象,他不作工筆,隻是白描,但那種氣息,那種熱鬧,那種無拘束的适意,都寫出來了。三更已過,興盡而歸,此時家中人已閉關鼾睡者再。一般情況下,就趕緊洗洗睡了,或幹脆不洗也睡了,東坡不然,他放杖而笑,下面一問更令人驚訝:這樣的夜晚,是出去玩好,還是在家睡覺好?這可怎麼回答!他肯定認為癡睡是将時光浪抛。
另外一篇說得更明白。有兩個窮措大互相言志,一個說我平生就欠睡、欠吃,他日假如得志,當吃了睡,睡了吃。另一個說:“我則異于是。當吃了又吃,何暇複睡耶?”東坡特别贊成第二個措大的理想,說:“吾來廬山,聞馬道士善睡,于睡中得妙。然吾觀之,終不如彼措大得吃飯三昧也。”(《措大吃飯》)東坡不以“馬道士善睡,于睡中得妙”為然,旗幟鮮明地認為睡覺無哲理可言,大肆宣揚“吃”裡面才蘊含了生命的哲學。
還有一篇同樣有名,從側面輕視睡覺,就是那篇選進國中課本的《記承天寺夜遊》: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寝,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普天下的爸爸都對兒女說:“趕緊睡吧,明天還要上學!”(按,六點四十出門)普天下的老婆都對丈夫說:“趕緊睡吧,明天還要上班!”是以搞得我們連“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的美景都沒見過,即便夜夜有月,處處有松柏!東坡就說:你們這些人擁被而卧,是得閑嗎?不是的!你們芸芸衆生,忙這忙那,連睡覺也忙,何處得閑!這空曠的宇宙中,這積水空明中,隻有我和張懷民兩人,呆瓜笨蛋都忙着睡覺呢!
呂叔湘先生的名作《筆記文選讀》裡收了《儋耳夜書》那一篇,并作解題:“東坡居惠州三載,已買地築室。紹聖四年,又責授瓊州别駕,昌化軍安置。遂寄家惠州,獨與幼子過渡海。居儋州三年。元符三年始赦歸,次年遂卒。”就是說,東坡在惠州已經安家,買了地,築了屋,結果又被貶至儋州。隻好把家安置在惠州,自己帶小兒子蘇過赴新貶之地。在儋耳居三年,“儋耳夜書”是第二年正月十五上元節的事兒。再過一年赦歸,再過一年卒。可見這篇讨論夜遊與早睡孰得孰失之作,作于晚年。
呂叔湘先生《筆記文選讀》所錄是根據《志林》學津讨原本,上文所引同。最近注意到現在通行的版本,有幾處異文,最主要的,在“問先生何笑”前多一“過”字;“釣者”作“走海者”。則東坡放杖而笑後,問“先生何笑”的,是蘇過。那麼全家安置在惠州,就蘇過跟着,幾個老書生來約遊,這麼好的夜晚,蘇過卻沒跟着,則“閉關鼾睡者再”的是誰,已經呼之欲出了。
《東坡志林》第一篇為《記過合浦》,記從海康(即雷州)至合浦(在廣西):“是日六月晦,無月,碇宿大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滿天,起坐四顧太息:‘吾何數乘此險也!已濟徐聞,複厄于此乎?’稚子過在旁鼾睡,呼不應。”可見蘇過之善睡,是記錄在案,有據可查的。
那麼“釣者”與“走海者”這處異文,哪一個更好些呢?此處用韓愈《贈侯喜》詩為典:韓愈的朋友侯喜約他去釣魚,他們到叫溫水的一條河去釣,結果這河“深如車轍闊如辀”,根本釣不上啥魚,從晡時坐到黃昏,腰酸背痛,徒勞無功。韓愈開始發感歎,“我今行事盡如此,此事正好為吾規。半世遑遑就舉選,一名始得紅顔衰。人間事勢豈不見,徒自辛苦終何為。便當提攜妻與子,南入箕颍無還時”——我這一輩子所做,就像在這鬼地方釣魚,辛辛苦苦進行科舉考試,所得不多,年華流走,容顔老去,還不如早早地隐居,去追求人生真谛;然後告誡侯喜,你還年輕,很有銳氣,“君欲釣魚須遠去,大魚豈肯居沮洳”,别在小河溝裡浪費時間,看得高走得遠才有所得。
東坡半夜不睡,對韓愈的議論橫刀插入,說不見得,有的人跑到海邊,也釣不到大魚。不要指責現狀、咀嚼苦痛,應該随遇而安,你看我遠貶至此,和老書生數人消磨一夜,還不是十分快活!韓愈詩強調不滿現狀要登高望遠遠走高飛,蘇轼飛不動了,強調随遇而安與之消磨。
冷靜看,“輕睡”“重睡”,看似主觀選擇,其實不然,是由各人的體質、基因等因素冥冥中所決定。大抵輕睡者精力充沛,鬥志昂揚,認為人生不滿百,何不秉燭遊,正如東坡。既能指出向上一路,又能随遇而安、心平氣和、尋找歡樂,要是換了今天的醫療狀況,不愛睡覺的東坡,估計準能活到九十幾。
作者:張旭東
編輯:吳東昆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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