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安娜近照。
走進薩安娜(Anna Eva Budura)的家,一縷熟悉的茉莉花茶香飄來。老人年逾九旬,微笑着,一口中文流利如母語。她身後是一面書牆,其中的兩個書架堪稱中國茶文化的“典籍專區”。
自1950年來華留學,薩安娜先後就讀于清華大學預科班、北京大學曆史系,1956年起協助羅馬尼亞駐華使館開展各項工作。她在半個多世紀的學術生涯中,出版了《神州》《一視同仁——中國的外交曆史精神與根源》《中國——生活在曆史的價值中》等多種專著,其中尤以《茶史》(節選本名為《茶的故事——中國茶文化》)最為獨特。
薩安娜記憶中,與茶結緣始于1951年。作為首批來華的羅馬尼亞留學生,她與同學們到滬、杭、蘇、甯等地參訪。杭州的龍井村,給她留下深刻印象。“陽光透過花與樹灑下來,我們坐在院子裡聽泡茶師傅慢慢地講種茶、采茶、制茶,講這片山和土地的曆史。龍井嫩綠的芽尖在玻璃杯裡盤旋舒展,喝一口茶,清冽、苦澀、回甘……神奇的滋味進入嘴裡,湧向心靈。我現在也不知如何形容那種感覺,所有身心疲憊一掃而空,仿佛跋山涉水隻為這一刹那的不期而遇。”薩安娜說。也就是在那時,她決定研究中國茶文化。“我要把它帶回羅馬尼亞。”
1956年,薩安娜從北京大學曆史系畢業。6年的學習,不僅讓她愛上了這片土地和它的文化,也讓她遇到了摯愛——前羅馬尼亞駐華大使羅明先生。在華共事十餘載,他們一位緻力于外交與翻譯,一位投身漢學研究。因中華文化而牽手的這對伉俪,成就了一段佳話。
這期間,北京文化協會常邀請外交官夫人參加一些文化活動。一次茶文化講座後,薩安娜向授課老師提出,羅馬尼亞對中國茶文化知之甚少,無非是茶從中國來、茶有幾種,他們并不知道茶對中國人内在氣質的影響,這很遺憾。老師鼓勵她寫一本書,把自己對中國茶的品讀與中國茶文化的源流、内涵講給羅馬尼亞人聽。“我感到責任在肩,也感受到老師對我的期望。我會完成這本書。”
薩安娜開始收集資料。她幾乎跑遍了北京所有的圖書館、書店,甚至舊貨市場,可當時能見到的相關書籍實在太少。回到羅馬尼亞,她繼續拜托北京的老師和朋友幫忙搜尋。集腋成裘,薩安娜終于擷取了大量中文圖書資料。
在研究中,薩安娜主要依據中國古代典籍,生怕譯本會流失茶文化的精神意蘊,更怕一些外部觀點會影響她的判斷。唯一參考的外文資料,是日本茶道美學先驅岡倉天心的《茶之書》,因為它是形塑歐美讀者對東方茶文化認識的一本重要著作。這本書讓西方人贊歎日本茶道侘寂美學的深邃智慧,同時也讓他們誤認為,中國茶文化在唐朝經高僧最澄帶回日本後發揚,而在中國本土已經消失了。“向人們澄清這一誤解,也是我在研究中逐漸形成的一種責任感。”
薩安娜說,曆史記載,早在3000多年前,中國古巴蜀地區三星堆文化中已出現食用茶的民族。作為茶樹的原生地,華南地區多個民族自古就有日常食茶和以茶祭祖的風俗。茶甚至被作為圖騰崇拜,也常作為鄰裡相邀的請帖、和解糾紛的贈禮、朋友和戀人們的信物。茶不僅在對外貿易中承擔着舉足輕重的角色,也影響甚至塑造着中國人的性格。
“茶把人聯系在一起。”薩安娜說,“它在秦漢時期北上,又沿着隋朝大運河把中國南北方的日常習俗聯絡起來。至唐代陸羽的《茶經》橫空出世,承載着中國人從容、淡泊、重誠信的氣質,茶走向世界。無論是茶馬互市和平交易,茶道相容稣酪與油糖;還是榮西禅師受教于禅茶,攜籽而歸種于日本長崎、九州;抑或是茶之功效與茶器之美打動西方人,令無數名仕愛慕有加、平民交口稱贊,中國茶受世界歡迎的原因在于它所蘊含的和合文化——消解積氣、柔和脾性,使人明朗、包容、不沖動。”在薩安娜看來,這就是她感受到的中國人的精神品格,而中國人也是在以茶代酒、以茶會友、以茶為友的過程中,與茶這一“大地的精靈”互相磨砺,融為一體。
薩安娜喜歡一句詩:“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她認為其中蘊含着中國人的生活哲學。在中國時,薩安娜常跟朋友去前門茶館聽戲吃茶,她知道現在中國的年輕人也一樣,邊喝茶邊交流工作。“茶文化就是這樣從習慣中來,又提升着習慣的品位。”她說,“不論是‘琴棋書畫詩酒茶’的陽春白雪,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下裡巴人,茶始終是中國人生活中的重要元素。”
傾十餘載之力著成的《茶史》,是薩安娜獻給羅馬尼亞的禮物。它一版再版,廣受好評。書的包裝精心設計,一包上好的茶葉,用帶子捆紮在書上,等待着與茶有緣的人。邊喝茶邊品讀《茶史》,羅馬尼亞讀者就這樣感受着中國茶文化的魅力。
薩安娜被譽為羅馬尼亞漢學之母,曾獲“第十一屆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等重要獎項,同時也是羅馬尼亞第一個全面研究中國茶文化的學者。品茶是她的生活方式,她愛茶,也像茶。“早年孤露,我一度感到人生悲苦無依。在中國,我的老師和朋友待我如家人;與羅明相識,在中國文化裡執手70載,我們工作、翻譯、研究,也一起喝茶。他走後,我依舊每日不倦地做着他未竟的工作——向羅馬尼亞人傳遞中國文化。”薩安娜說,“套用《詩經》裡的‘誰謂荼苦,其甘如荠’,對我來說就是‘誰謂茶苦,其甘如荠’更為恰當。沒有什麼苦,是化不開的。”
(作者臧天雄系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大學語言與文化學院博士,周菲菲系北京語言大學“一帶一路”研究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