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十一年春月
七歲,從縣學回家,見一老和尚端坐堂中。
和尚問可否随他出家,吾見其慈眉善目,儀表威嚴,莫名歡喜,欣然同意。後經父母許諾,縣府報備,随他上了終南山。
和尚日日教我識字讀經,持名念佛,吾口幹舌燥,甚感無趣,便問:
“師父,念佛何用?”
和尚不語,取空碗置于桌上,說:“此碗中空,譬喻汝心,本自清明。”
取大棗一枚,投入,問:“如何?”
吾曰:“樂。”
和尚拿起大棗邊吃邊看着我說:“如何?”
吾曰:“傷心”
和尚複投入一枚青果說:“汝食之!”
吾大喜,正欲取之,和尚赫然吐出一口痰淬入碗中,曰:“若何?”
吾大怒。
和尚呵呵大笑,說:“汝心若此,柔弱無力,粘連好惡,悉數接納,悲歡交集,永無甯日,何等可憐!”
吾不解,曰:“與念佛何幹?”
和尚洗碗,盛滿白米。取大棗投向碗中問:“能進乎?”
吾答:“不能”
“何也?”
“碗中有米”
“然也!念佛亦如此,二六時中,一心頌佛洪名,綿綿密密,風雨不透,功夫深厚,如金剛護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常在淨中,自然煩惱無處生起。”
吾不以為然,但不敢違背,日日念佛不辍。
貞觀二十二年夏六月五日
午後跟和尚擔水澆菜,日暮躲入閣樓閱《中本起經》,一時入迷,天黑渾然不覺。隻見字字珠玑,不忍釋手。
忽聞和尚叫我,愕然回神,四周漆黑,複看經文,不辯字迹。
怪異,問和尚,和尚笑曰:“小兒胡言,安心念佛!”
貞觀二十三年七月十五日
早起,和尚喚吾入室内,神色穆然,将一包水果系吾背上,命吾回家探望父母,叮囑不過三日不許傳回。
吾不解,和尚卻不說,反複叮囑回程的日子。
剛出山門,烏雲密布,回頭看和尚,黯然長立,擺手催吾快行。
及至山腳,暴雨如注,吾急忙躲入林中避雨,忽聞嘤咛聲,循聲過去,發現亂草叢中有白狐兩隻,一大一小,形同母子。一隻捕獸夾死死夾住大狐後腿,血迹斑斑,小狐偎着大狐嗚嗚哀鳴。
吾心憐之,盡力解脫,兩狐頻頻回頭,沒入山林。
三日後,吾思念和尚,早早傳回。和尚見了,鄂然失語:“小兒生還乎?善哉善哉!”
吾訝異:“師父知我此去必亡乎?”
和尚曰:“吾以占蔔術得知,汝餘三日陽壽,哀憐,故命汝速回,以謝父母。今安然歸來,甚是欣慰。歸途可有異常乎?”
吾思索良久,記起白狐之事,說與他聽。
和尚大喜悅。“因果不虛,阿彌陀佛!”
吾不解,問和尚:“既是因果不虛,吾何故将死而後生?”
和尚曰:“因緣際會,必有定數;因緣若變,果報必異;此是因果不虛!若抱守死理,豈不贻誤衆生?修道意義何在?所謂: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一心念佛,必歸極樂!此乃真因果矣!”
吾曰:“人間豈不快活,何故要去極樂?”
和尚眼一瞪曰:“荒謬!蛆蟲生于屎尿中,終日熙熙而樂!汝以為若何?”
吾:“不好”
“天人嘻于長空,日日鮮花美酒,歌舞升平!汝以為若何?”
吾:“妙哉”
和尚:“天道有輪回,善惡終須報。蛆蟲苦盡了會變天人,天人福盡了會堕蛆蟲,如是往複,最是失落痛苦,汝以為若何?”
吾:“苦矣!”
和尚:“喏!既知是苦,不可貪戀一時之歡,抓緊念佛修行,早日脫離六道輪回之苦,永登極樂不退轉之淨土,方是男兒本色!”
吾:“極樂在哪裡?”
和尚呵呵大笑,以手指心,又圈遍天上地下,山河江川,朗然道:
“心有淨土,無不是極樂;心存惡念,無不是地獄!”
吾似有所悟。
貞觀二十三年暮秋
與和尚收回地裡豆子,以木棍擊打,粗篩出二鬥三升。
和尚命吾撿豆,囑咐不可荒廢功課,撿一粒念一句“阿彌陀佛”。
吾尊命行事,心口如一,久久漸入佳境,忽見豆子随手指起起落落,從一蘿飛起,落入另一蘿中,個個活物一般,猶如神助。分不清我是豆子,還是豆子是我。
頓生大歡喜心,禁不住大呼:“快哉!”
一語既起,佛号中斷,一切恢複如初,恍若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