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有幾個幸運兒能夠從底層主播跻身上層成為夢想中的“李佳琦”,然而從上而下俯瞰時更加悲壯的是,所有底層的石頭都浸泡在形形色色的痛苦中,你卻無能為力,隻能鼓勵他們來到你現在所在的高位,一起向下俯瞰,一起觀望血淚。選中我的命運是幸運,除了幸運兒,都是苦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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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及如今年輕人夢想的職業,主播高居榜首。
出名快、門檻低、賺錢多……年輕人們憧憬着成為下一個李佳琦般的造富神話,挺膺入局後卻發現神話遠沒有他們想象中美好。
“直播間的寶寶們現在拍下,明早就能發貨!”
“喜歡主播的右上角點個關注哦!”
主播直播現狀
萬家燈火俱休的深夜,各大主播直播間裡卻依舊如火如荼。每天長達十個小時以上的直播時長,換來的卻隻是寥寥無幾的觀看量與稀薄的訂單,這讓底層主播們早已不堪重負,可放棄的權利從他們入行那一刻開始,便不再掌握在自己手裡,退出面臨的高昂違約費與退會費,遠遠超出了底層家庭所能夠負擔的範疇。
流量不夠,戲碼來湊。“今天平台說了,不到一萬播放量就不讓我下播,求求家人們可憐可憐,給小主播點個關注!”主播們為了博取流量的青睐,換上怪異或擦邊的裝束,上演着一出出滑稽的戲碼,固然帶來了出圈的二次解構與創作,但對粉絲留存卻沒有顯著的提升,留下的隻是看熱鬧的旁觀者與一地雞毛。
賣假翡翠主播被央視打假
怪誕與徒勞,緊張與焦慮,虬枝盤曲般築造了高度内卷的直播生态,而對于造富神話難以觸達的底層主播們,直播到底是幻夢還是血淚,隻能用一場又一場十幾小時的直播來檢驗。
從遊戲直播到直播帶貨:
底層主播們的殘酷物語
事實上,主播并不是這兩年才興起的職業。早在2018年起,不少遊戲部落客就已入駐鬥魚、虎牙等平台開始直播遊戲對戰,積累了大量的粉絲群體與公域流量,進而孵化了如“PDD”、“盧本偉”等頭部遊戲主播。然而随着直播平台的不斷發展,頭部遊戲主播的增長速度遠遠超過了平台流量池的構築速度,公域流量轉化為私域流量的留存率尚未有效提高,直播急需孵化出新的商業化變現方向,至此主播帶貨應運而生,并迅速成為了直播的主流方向。
有趣的是,直播帶貨初興之始,并未孵化出任何頭部主播,即使是李佳琦、辛巴等當紅主播,也得擁擠地聚在同一片直播場地,高聲叫賣着手中的商品。那時能夠拿到官方授權的産品主播少之又少,主播的粉絲流量對消費市場的影響更是微乎其微,主播們更多強調的是産品來源的正統性與權威性,産品價格差異依然十分局限。
随着網絡直播閱聽人的大規模增加與李佳琦、薇娅的出圈,低價争奪成為了直播帶貨的重心。誰能夠拿到價格更低的商品,誰就能搶占更多的市場。2021年雙十一,李佳琦、薇娅以近百億的銷售額創造了直播帶貨的銷售神話,但類似的奇迹卻并未發生在底層主播們的直播間裡。
2021年雙十一李佳琦直播間銷售額
“今天晚上主播直播間全網最低價!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3,2,1!上連結!”
同樣的話術,在底層主播們的直播間裡卻反響平平。最初還能保持每次50名左右的觀衆,到後面逐漸隻剩下5名,3名……稀少的觀衆與遙遠的帶貨神話數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底層主播們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銷售方式與選品出了問題?不少mcn機構與資料網站甚至專門針對頭部主播們的帶貨日常做了精細化分析,然而依舊收效甚微。
“帶貨這種事,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做對了什麼。好的時候一天能賣幾萬單,平均一分鐘就有好幾單,一個月輕輕松松賺個4、5萬,那天我仔細看了回放好幾遍,也沒想明白原因是什麼,隻能說是運氣好。”
遲遲找不到帶貨的金鑰匙,一些底層主播們又發現了出圈的新方法:演戲。直播間裡,主播們拿起電話連線商家:“原價199元一盒是吧,你給我把價格降到69元三盒,我不管你賠不配,今天在我直播間就這個價!”商家則扭扭捏捏地回答:“哥你這個價……唉沒辦法了,就當給你的粉絲一點福利吧,就這點了啊賣完沒了!”
抖音網紅郭仙人模仿部分帶貨主播
怪誕的戲碼不斷上演,固然為這些底層主播們博取到了相當可觀的流量,帶來了無數的二次解構與創作,但對銷售額卻沒有帶來刺激性的增長,反而在娛樂與惡搞中稀釋了消費者的濃度,留下的隻是看熱鬧的網友們與一地雞毛。
喧嚣過後,底層主播們又被打回了流量争奪戰中。戲碼不夠,時長來湊。YY2021直播資料顯示,主播日均直播時長已超6小時,8-10小時的直播時長更是不在少數。每個深夜裡,都有着不少主播賣力地貼近螢幕舉着價格牌,用嘶啞的聲音試圖留住每一個點進直播間的觀衆,而如今,在底層主播們的殘酷物語中,想退出不再輕而易舉,想進來更是難上加難。
PK機制:
高度内卷的行業循環
随着直播業務的不斷發展,為了控制直播帶來的種種風險,公會化成為了直播業态的重要标示之一。廣告分成,入行簽約,無一不在直播公會(MCN機構)的管控之下。
過往,主播們的篩選機制往往是一套統一化的平均标準:不限學曆,不限經驗,隻要你想做你就可以來。然而,随着頭部主播的孵化成本不斷提高,直播機構逐漸意識到,與其将大批流量與資金投入在不好控制、回報周期較長的大主播身上,不如廣撒網,多撈魚,大批培養那些好控制的底層主播方能帶來更大的收益。在BOSS網站上,不少主播的招聘廣告寫着:“雙休,高提成”“教師,白領,寶媽,直播重度使用者優先”。來錢快,門檻低,人人都能當主播的誘惑下,主播夢被潛移默化地植入到想快速賺錢或證明自己的年輕人腦海中。
智聯招聘直播崗位資料
看似是主播入行門檻的不斷降低,實則是變相的擡高與無盡内卷。在MCN機構這套“好控制”的篩選體系之下,頭部主播的登頂之路近乎被完全封鎖,而底層主播們面臨的則是沉重的kpi與高昂的違約金。
“每天至少要完成500單,沒賣滿2萬就會被全員批鬥,每個月還有末位淘汰,有的時候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想退出,光違約金就要賠十好幾萬,想想就算了。”
如果說pk機制帶給帶貨主播們的是嚴苛卻精确的kpi考核,那麼對于年輕美貌的女性顔值主播而言,pk更是一項對道德與身體的暧昧挑戰。在抖音、快手等平台上,女主播們通過連線pk,比拼粉絲的刷票力與禮物數,輸的人要無條件接受赢家的懲罰。為了提高pk勝率,部分女主播們通過擦邊的舞蹈與裝扮不斷提高直播間的粉絲粘性,抓緊榜一榜二最能刷票的幾位“大哥”,即使要忍受“油膩”“聊騷”的言語挑逗。
pk中的女主播
pk機制的逐漸低俗化,使得主播與觀衆的關系在pk中不再對等,而是形成了暧昧的權力體系,主播們不再獨立掌握對身體的絕對話語權,而是通過将底線一點點出讓完成身體被評估、消費與交易的商品化過程,看似女主播們能夠随時把持着底線下滑的尺度,然而克制的成本随着pk禮物的不斷上漲隻會越發難以克制。
總有年輕的女孩想離開,也總有年輕的女孩想進來。
事實上,高度内卷并不隻是直播這一個行業的常态。對于低門檻的網際網路經濟體而言,内卷不僅是大部分行業的現狀,更近乎是一項無可奈何的“自然”規律:人們通過降低網際網路入行的門檻,形成分野極其差異化的獎懲格局,經過流量的篩選與淘汰不斷淘洗出新的勞動力量,而被淘汰的或是即将面臨淘汰的底層勞動人員的生存困境,更加難以被重視。直播行業如此,外賣騎手生态也是如此,隻是他們的pk以單量與送達時間來衡量。
外賣騎手現狀
自然,面對亂象叢生的直播業态,國家出台了部分法律法規進行規範與管理,如性騷擾、黃色言論等問題得到了有效解決,但背負着沉重kpi考核的底層主播們的生存血淚仍然難以被重視與解決,又或許,從更高一層視角下俯視,如直播行業般快速疊代的網際網路經濟體與相關政策出台的同步性仍有待觀察,而在規則邊界設定前,底層主播們仍然像磨盤上的螞蟻,随時面臨出局的危機。
“我”到底是誰:
逐漸被淹沒的底層話語
即便底層主播們面臨着層層困境,然而主播這個行業依舊裹着光鮮甜美的外衣,吸引着無數有着成名想象的年輕人入局。
據智聯招聘資料顯示,2021年第三季度直播行業開放職位數同比增加11.72%,高于全平台其他崗位增幅的6.82%;而直播崗位的求職人數同比增加46.69%。而這其中,不乏尚未邁入社會的大學生、年事已高的商店店主,農村漂亮女孩與單親媽媽更是不在少數。
智聯招聘直播行業求職者資料
“做直播讓我做回自己,真正獨立了。”向往成為獨立女性的全職寶媽第一次在直播中找到獨立于家庭之外的,屬于女性的自我。即使直播間每天隻有十幾個人觀看,她也心甘情願地在直播間賣力叫喊,平均一天帶貨超10個小時,就算嗓子嘶啞到近乎失聲,隻要看見評論裡“主播小姐姐真漂亮”的誇贊聲與逐漸上漲的銷量,她又能繼續扮演熱情無限的帶貨主播。
直播對渴望獨立卻困于家庭的底層女性而言,仿佛是一段救贖的光譜。她們第一次不再作為一個母親,一個妻子,而是作為一個鮮活的個體被欣賞,被證明。底層的女主播們享受着經濟獨立帶來的解放與作為女性得到的注視,光譜的不斷折射同樣使她們陷入迷失與抽離。
有唱歌主播曾坦言,最初自己走上主播道路,純粹是因為自己喜歡唱歌,也希望别人能更多聽到她的歌聲。然而經過長時間高負荷的直播後,她的嗓子早已不堪重負,下播後連簡單的話都說不出,隻能灌一勺勺的蜂蜜水和胖大海快速緩解,因為幾個小時後她又将上播,她不能失去來之不易的流量。
唱歌女主播正在直播
商業資本與泛娛樂時代的推動下,看似女性在直播中成為了被凝視的中心,實則卻是陷入了流量的陷阱之中。在符碼控制的消費秩序下,部分女性渴望“被觀看”的需求也逐漸變形成資本植入的潛意識之一,商業資本通過流量與算法賦予了女性被觀看的權利,又決定了她們被觀看的方式,在直播中渴望獲得獨立解放的女主播們,也許隻是在消費主義編織而成的夢境與殘酷現實間反複出夢與入夢。
不僅底層女主播們的需求與話語正在被逐漸淹沒,男主播們也面臨着類似的困境。
“剛來的時候想做自己的品牌,自己當老闆,現在是想做下一個李佳琦,要做資本。”
懷揣熱忱的主播們紛湧入行,夢想卻逐漸具體成某幾個頭部主播的名字,似乎除了成為他們之外,就再别無選擇。所有人都在忙碌,卻都不知道結局。
至今為止,直播依然是個宏大的議題,觀衆與主播們仍在迫切追逐一份終極的完美答案,成為下一個頭部主播或許能夠改變底層主播們暫時的窮苦與困境,但資本塑形的夢想隻是在不斷将新鮮血液輸送到連資本都無法掌控的虛空,如何保持懸浮隻能靠底層主播們的掙紮與自我覺醒,也正是唯流量論與自我覺醒的互相交融讓不堪重負變為孤注一擲,底層的主播們隻能不斷希冀于更高的流量,更多的觀衆。
新人主播們進行直播教育訓練
英國學者史蒂芬森曾提出:“大衆傳播最好的一點是允許人們沉浸于主動地遊戲之中,也就是說它讓人快樂”。遊戲中的主體是自由的、投入的和愉悅的,然而對于仿佛在膠水中費勁遊動的底層主播而言,至少他們很難在直播的kpi考核下收獲這份自由與愉悅。或許有幾個幸運兒能夠跻身上層成為夢想中的“李佳琦”,然而從上而下俯瞰時更加悲壯的是,所有底層的石頭都浸泡在形形色色的痛苦中,你卻無能為力,隻能鼓勵他們來到你現在所在的高位,一起向下俯瞰,一起觀望血淚。
選中我的命運是幸運,除了幸運兒,都是苦難者。
(圖檔來自網絡)
參考資料:
故事FM.《進擊的新手女主播:不想出賣靈魂,也放不下榜一大哥》
新周刊.《底層女主播:沒有暴富,隻有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