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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狀

魯迅: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狀

——為美國《新群衆》作

現在,在中國,無産階級的革命的文藝運動,其實就是惟一的文藝運動。因為這乃是荒野中的萌芽,除此以外,中國已經毫無其他文藝。屬于統治階級的所謂“文藝家”,早已腐爛到連所謂“為藝術的藝術”以至“頹廢”的作品也不能生産,現在來抵制左翼文藝的,隻有誣蔑,壓迫,囚禁和殺戮;來和左翼作家對立的,也隻有流氓,偵探,走狗,劊子手了。

這一點,已經由兩年以來的事實,證明得十分明白。前年,最初紹介蒲力汗諾夫(Plekhanov)和盧那卡爾斯基(Lunacharsky)的文藝理論進到中國的時候,先使一位白璧德先生(Mr.ProfAIrvingBabbitt)的門徒,感覺銳敏的“學者”憤慨,他以為文藝原不是無産階級的東西,無産者倘要創作或鑒賞文藝,先應該辛苦地積錢,爬上資産階級去,而不應該大家渾身褴褛,到這花園中來吵嚷。并且造出謠言,說在中國主張無産階級文學的人,是得了蘇俄的盧布。這方法也并非毫無效力,許多上海的新聞記者就時時捏造新聞,有時還登出盧布的數目。但明白的讀者們并不相信它,因為比起這種紙上的新聞來,他們卻更切實地在事實上看見隻有從帝國主義國家運到殺戮無産者的槍炮。

統治階級的官僚,感覺比學者慢一點,但去年也就日加迫壓了。禁期刊,禁書籍,不但内容略有革命性的,而且連書面用紅字的,作者是俄國的,綏拉菲摩維支(A.Serafmovitch),伊凡諾夫(V.Ivanov)和奧格涅夫(N.Ognev)不必說了,連契诃夫(A.Chekhov)和安特來夫(L.Andreev)的有些小說也都在禁止之列。于是使書店好出算學教科書和童話,如Mr.Cat和MisRos談天,稱贊春天如何可愛之類——因為至爾妙倫所作的童話的譯本也已被禁止,是以隻好竭力稱贊春天。但現在又有一位将軍發怒,說動物居然也能說話而且稱為Mr.,有失人類的尊嚴了。

單是禁止,還不根本的辦法,于是今年有五個左翼作家失了蹤,經家族去探聽,知道是在警備司令部,然而不能相見,半月以後,再去問時,卻道已經“解放”——這是“死刑”的嘲弄的名稱——了,而上海的一切中文和西文的報章上,絕無記載。接着是封閉曾出新書或代售新書的書店,多的時候,一天五家,——但現在又陸續開張了,我們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惟看書店的廣告,知道是在竭力印些英漢對照,如斯蒂文生(RobertStevenson),槐爾特(OscarWilde)等人的文章。

然而統治階級對于文藝,也并非沒有積極的建設。一方面,他們将幾個書店的原先的老闆和店員趕開,暗暗換上肯聽嗾使的自己的一夥。但這立刻失敗了。因為裡面滿是走狗,這書店便像一座威嚴的衙門,而中國的衙門,是人民所最害怕最讨厭的東西,自然就沒有人去。喜歡去跑跑的還是幾隻閑逛的走狗。這樣子,又怎能使門市熱鬧呢?但是,還有一方面,是做些文章,印行雜志,以代被禁止的左翼的刊物,至今為止,已将十種。然而這也失敗了。最有妨礙的是這些“文藝”的主持者,乃是一位上海市的政府委員和一位警備司令部的偵緝隊長,他們的善于“解放”的名譽,都比“創作”要大得多。他們倘做一部“殺戮法”或“偵探術”,大約倒還有人要看的,但不幸竟在想畫畫,吟詩。這實在譬如美國的亨利·福特(HenryFord)先生不談汽車,卻來對大家唱歌一樣,隻令人覺得非常詫異。

官僚的書店沒有人來,刊物沒有人看,救濟的方法,是去強迫早經有名,而并不分明左傾的作者來做文章,幫助他們的刊物的流布。那結果,是隻有一兩個胡塗的中計,多數卻至今未曾動筆,有一個竟吓得躲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

現在他們裡面的最寶貴的文藝家,是當左翼文藝運動開始,未受迫害,為革命的青年所擁護的時候,自稱左翼,而現在爬到他們的刀下,轉頭來害左翼作家的幾個人。為什麼被他們所寶貴的呢?因為他曾經是左翼,是以他們的有幾種刊物,那面子還有一部分是通紅的,但将其中的農工的圖,換上了畢亞茲萊(AubreyBeardsley)的個個好像病人的圖畫了。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那些讀者們,凡是一向愛讀舊式的強盜小說的和新式的肉欲小說的,倒并不覺得不便。然而較進步的青年,就覺得無書可讀,他們不得已,隻得看看空話很多,内容極少——這樣的才不至于被禁止——的書,姑且安慰饑渴,因為他們知道,與其去買官辦的催吐的毒劑,還不如喝喝空杯,至少,是不至于受害。但一大部分革命的青年,卻無論如何,仍在非常熱烈地要求,擁護,發展左翼文藝。

是以,除官辦及其走狗辦的刊物之外,别的書店的期刊,還是不能不設種種方法,加入幾篇比較的急進的作品去,他們也知道專賣空杯,這生意決難久長。左翼文藝有革命的讀者大衆支援,“将來”正屬于這一面。

這樣子,左翼文藝仍在滋長。但自然是好像壓于大石之下的萌芽一樣,在曲折地滋長。

所可惜的,是左翼作家之中,還沒有農工出身的作家。一者,因為農工曆來隻被迫壓,榨取,沒有略受教育的機會;二者,因為中國的象形——現在是早已變得連形也不像了——的方塊字,使農工雖是讀書十年,也還不能任意寫出自己的意見。這事情很使拿刀的“文藝家”喜歡。他們以為受教育能到會寫文章,至少一定是小資産階級,小資産者應該抱住自己的小資産,現在卻反而傾向無産者,那一定是“虛僞”。惟有反對無産階級文藝的小資産階級的作家倒是出于“真”心的。“真”比“僞”好,是以他們的對于左翼作家的誣蔑,壓迫,囚禁和殺戮,便是更好的文藝。

但是,這用刀的“更好的文藝”,卻在事實上,證明了左翼作家們正和一樣在被壓迫被殺戮的無産者負着同一的運命,惟有左翼文藝現在在和無産者一同受難(Passion),将來當然也将和無産者一同起來。單單的殺人究竟不是文藝,他們也是以自己宣告了一無所有了。

【注釋】

這裡所說白璧德的門徒、“學者”,都指梁實秋。參看本書《“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和《“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以及有關的注釋。

綏拉菲摩維支(1863~1949)通譯綏拉菲摩維奇,著有長篇小說《鐵流》等。伊凡諾夫(1895~1963),著有中篇小說《鐵甲列車14~69号》等。奧格涅夫(1888—1938),著有《新俄學生日記》等們都是蘇聯作家。契诃夫(1860~1904),著有短篇小說數百篇及劇本《海鷗》、《櫻桃園》等。安特來夫(1871~1919),通譯安德烈夫,著有中篇小說《紅的笑》等。他們都是俄國作家。

Mr.Cat和MissRose英語:貓先生和玫瑰小姐。

至爾妙倫參看《三閑集·〈小彼得〉譯本序》及其注。她所作《小彼得》(許霞譯,魯迅校改)第六篇《破雪草的故事》中,曾将剝削階級和剝削制度比喻為冬天予以詛咒。

指當時湖南軍閥何鍵。他在一九三一年二月二十三日給國民黨政府教育部的“咨文”中,主張禁止在教科書中把動物比拟為人類,其中說:“近日課本。每每狗說。豬說。鴨子說。以及貓小姐。狗大哥。牛公公之詞。充溢行間。禽獸能作人言。尊稱加諸獸類。鄙俚怪誕。莫可言狀。”

斯蒂文生(1850~1894)英國小說家。著有小說《金銀島》等。槐爾特(1856~1900),通譯王爾德,英國唯美主義作家,著有劇本《莎樂美》等。

政府委員指朱應鵬。他是國民黨上海市區黨部委員、上海市政府委員,《前鋒月刊》主編。偵輯隊長,指範争波。他是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常務委員、淞滬警備司令部偵緝隊長兼軍法處長,《前鋒周報》編輯之一。他們都是“民族主義文學運動”的發起人。

亨利·福特(1863~1947)美國經營汽車制造業的壟斷資本家,有“汽車大王”之稱。

一九三一年四、五月間,“左聯”常委會曾釋出《開除周全平、葉靈鳳、周毓英的通告》,揭露他們追随或參加“民族主義文學運動”和其他一些反動行為(見《文學導報》第一卷第二期)。作者這裡說的幾個轉向的文藝家當指這些人。

畢亞茲萊(1872~1898)英國畫家。多用帶圖案性的黑白線條描繪社會生活,常把人畫得瘦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