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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鄉土風情散文系列之:王新昌|娘

膠東鄉土風情散文系列之:王新昌|娘

文|王新昌

高不過一米五,體重不足八十斤。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村老媽媽。在我很小的記憶裡,俺娘半點優點也沒有。連頓飯都做得沒滋沒味,把大鍋裡滴上幾滴豆油,擦上一鍋蘿蔔絲,切上幾個老白菜幫抓上一把鹽就在鍋裡煮上了。甚至連白菜腚蘿蔔腚都切上。一出鍋的時候熱氣騰騰看看像頓好吃的飯,可一吃起來太難吃。娘說她最愛吃白菜腚那個臊味。

娘生我們兄妹四個,我排行老二。街坊老人說我有個梯子踩着能把天戳下來。娘在我身上就特别操心。娘每次給我縫衣服時就喘粗氣說:“這孩子穿驢皮也可惜了。”爹花五毛錢給我買的草鞋不幾天就露出了腳後跟。娘給我找了一雙舊膠鞋底花兩毛錢給我火補了一雙鞋。這雙鞋跟着我沒有幾天就丢了一隻,回家俺娘就打我,我沒覺出痛來俺娘氣得都掉淚了。

縣裡來收花邊的三輪車每月來鎮裡收兩次。俺娘這一宿就不睡覺了。一個冬天的晚上,天陰得烏黑,風呼呼地刮,娘不住地出去看天,嘟哝說:“刮些窮風把天都刮破了,連個星星都看不見。”俺娘要把做好的花邊往收購站去送。

第二天我們放學回來的時候娘躺在炕上發燒。娘說那天晚上沒星星估摸不出時間來,往那兒走的時候驚動了路邊麥地裡栖息的大雁,把魂都吓掉了。到了收購站娘一直在冰冷的門口等了很長很長時間才看見一個起來偷草的農民。

在我眼裡,一米八的俺爹那麼帥,俺娘那麼醜。俺娘穿衣服也不好看,她沒有一件不是更新檔的衣服。俺爹沒有一件有更新檔的衣服。爹一外出回來俺娘就吆喝着俺爹把衣服脫下來給他洗。爹還不願意地說:“穿不碎讓你洗碎了。”俺娘常常給我丢臉。人家的娘在人群裡穿得好甚至長得比俺娘也好。我就想怎麼俺爹能找俺娘這麼個老婆老是穿破衣服。到了夏天,人家的娘在外衣裡面穿個兩根巾的背心。俺娘連個背心都沒有,把我丢臉丢得頭都擡不起來。俺娘還就愛臭美,常常照着鏡子反複地梳頭。站在一群老婆當中俺娘唯一的特點就是頭發永遠比别人幹淨。俺爹又高大又帥氣也見多識廣,又會說話,看看也像個爹樣。俺娘除了會咿咿呀呀地唱那個讓我很讨厭的柳腔戲在我眼裡她什麼也不會。

那年我五歲,我隐約記得俺娘躺在一扇摘下來的門闆上,爹蹲在娘的身邊。娘一陣陣地痛苦呻吟,我的小妹妹出生了。妹妹出生第三天爹就去“戰山河”。娘把剛剛出生的妹妹包了包,把弟弟拴在窗戶棂子上就帶着我和哥哥去拾草。娘回來給我們做熟了飯,俺娘躺在炕上睡着了,臉色蠟黃,手裡還捏着一塊沒吃完的地瓜。

日子雖苦,我卻無憂無慮。我們弟兄幾個每每做了錯事俺爹要打我們的時候俺娘就像個老母雞護小雞一樣呵護着我們。一天中午我和同學偷偷地去灣裡洗澡,捉了一些癞蛤蟆用我的破衣服背回了教室,癞蛤蟆爬在女同學的身上,尖叫聲和哭聲使整個教室炸了鍋。校長揪着我的耳朵找到俺爹。爹的大手在我脊梁和腚上不要命地打。俺娘箍着俺爹的胳膊跪在爹的跟前并朝着俺爹瘋了一樣地吼:“你把我也打死吧!你把我也打死吧!”聲嘶力竭,俺爹才罷休。國中那年我偏科考得不好就偷偷逃學。俺娘把我關在家裡用面槐條子朝我的腚上使勁地抽。抽一下一根血杠子,抽一下問一句“再敢不敢逃學了?”直到我承認錯誤下了決心,娘才一腚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打在兒身上,痛在娘心中。

十八歲那年秋天,我如願應征入伍。俺娘喜悅地攙着俺爹的胳膊,臉卻蠟黃掉魂了一樣。

爹激勵我說:“你闖不好就别回來了,就是死在外面也不能回來。”

娘哭了,淚如雨下。并再三念叨:“記住你爹說的話,當兵望出征,出征望争功。”

命運沒有給平凡的我殺敵立功的機會。有文憑的戰友陸續進了警校,我卻因文憑太低沒有發展空間就寫信流露出厭煩部隊生活的情緒。正值秋收娘陪着俺爹千裡迢迢來到部隊。娘語重心長字字千鈞地再三囑咐:“當好兵,走正路,提不了幹部也要給娘做個有男人骨頭的好兒子!”娘的諄諄教誨時時鞭策着我去拼搏去奮鬥。我在全省武警業務尖子大賽中名列前三,提了班長,立了功,入了黨。帶着最初想當将軍的夢想回到了社會,政府根據我在部隊的立功表現給我安排了正式工作。

有一天爹很愁地商量我說:“你弟弟也要結婚了。你住的新房倒出來給弟弟當新房?”

娘說:“人要世上挫,刀要石上磨。”邊說邊流淚。娘給我打點了一袋子面粉五斤豆油,我帶着懷孕七個月的妻子和娘分了家。臨走,我就像分窩的小狗小貓傷心地哭,娘也哭。娘指着天井裡老槐樹上的鴉雀說:“你看樹上的鴉雀一年一窩,小鴉雀大了就要自己壘窩高飛。人也一樣,老在爹娘眼前一輩子也沒出息。”娘偷偷地塞給我一百塊錢,話沒說完就泣不成聲了。

艱難的生活考驗着我們初踏社會的小夫妻。我們不會打算過日子,更免不了吵吵鬧鬧。有一次我和妻子吵架動手了,騎上自行車就回到八十裡外的娘家。娘扯着我的手嚴肅地盤問,并再三地說:“媳婦離開她娘到了咱家就是咱家的人,你怎麼好動手打她?喜相慶,病相扶,寂寞相陪!戲裡白娘子對許仙說的話對咱一樣好用。這才叫夫妻,這才是老婆漢子。”

俺娘從十二歲學戲,一個大字也不識。但是能把若幹著名的即墨柳腔戲曲裡各個角色的台詞背得滾瓜爛熟,人家都尊稱她為“戲母子”。尤其讓娘高興的是她和著名柳腔藝人劉永華演出的《小姑賢》感染出很多好小姑好嫂子,社會效果非常好。

屈指算來我從部隊退伍整整二十七年了。回老家一趟用俺娘的話說挂一翅子就走了。我每年從大年三十晚上就開始跟俺爹俺娘拉呱,每每說到下半夜。就這樣我陪着爹娘過了二十七個春節。這二十七年裡我們沒有看過任何一年的春節晚會,從大年三十晚說到我初八上班。沒有話說了爹娘二人就扮演多個角色給我聲情并茂地念戲文,讓我受益匪淺。其中一段娘送兒出遠門的戲文讓我記憶猶新:

遇上和尚稱丈老,

遇上道士稱道公。

姑姑子戴着和尚帽,

一樣打扮兩樣的僧。

過河不知深或淺,

站在一邊看人行。

十個八個過去了,

揚鞭催馬把路行。

日落西山早住店。

日出三竿再登城……

我癡迷地看着俺娘,一字不識貌不驚人的農村老嬷嬷怎麼就能背過那麼多的長篇巨著?

今年回家,我看着從來都是幹幹淨淨的娘家裡不如以前幹淨了。娘一件事情老是重複地說,炒出來的菜不是鹹得不能吃就是沒鹽味,動不動就愛到炕上躺着,我和娘說話需要大聲地吆喝。每每這時候娘就念叨,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思想俺娘,我把自己哭成一滴淚,一根睫毛。在偉大的母親面前,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思想以前讀的那幾句“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也統統是朝菌是狗屁。一切一切都不能表達母親的魂魄精神,我無法說,我說不出,我隻會哭。嗚呼!

我願意躺在娘的炕上,吃娘做的或淡或鹹的老白菜幫子蘿蔔絲,願意無聲無息地坐在娘的跟前。娘!你聽不見了不要緊,兒子不嫌你髒不嫌你老,會一直默默地陪伴你。寂寞的陪伴也是感恩,讓您高興才是盡孝。娘啊!這也許是兒子唯一能給予您的心靈安慰。

膠東鄉土風情散文系列之:王新昌|娘

作者簡介:王新昌,青島人,現為萬興建材有限公司部門經理。發表散文随筆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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