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98年,命運給了徐光憲緻命一擊,金婚剛過,摯愛的妻子高小霞便因病去世。
病床上,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跟你過一輩子我很滿足,以後我不在了,你要好好活着……”
巨大的悲痛籠罩着他,追悼會上,他最後一次擁抱她,哭得肝腸寸斷。
從校園愛情到相守終身,他們攜手成為稀土研究大家,“十同夫妻”被傳為美談。
徐光憲與高小霞
01
1940年,20歲的徐光憲考入上海國立交通大學化學系。因家道中落,學業一度中斷,他是靠一邊當家庭教師,一邊自學,這才圓了大學夢。
學業來之不易,他絲毫不敢懈怠。課堂上,一個同樣專注讀書的女生吸引了他的目光。
她叫高小霞,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借着課業交流,他們漸漸熟悉了。
交談增多後,徐光憲驚奇地發現,他們有相同的成長背景。高小霞也經曆了父親失業、病逝,學業中斷,靠當家庭教師維持大學生活。
那時,中國大地硝煙彌漫,他們談論最多的,是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痛恨,和對國家命運的擔憂。
懷着同樣的報國志向,他們惺惺相惜,互相勉勵。
在徐光憲眼裡,高小霞是那樣悅目而醉心,她不僅精通數理,書法漂亮,還對文學情有獨衷。
她的内心世界像寶藏一樣豐富,他不禁心動了。
後來,高小霞補課結束時,徐光憲就去接她,如水月光下,對影成四人。
1944年,兩人大學畢業,進了同一家化工廠。化學研究成為催化劑,情書往返中,感情更加熾熱。
她說:“對我來說,你就是全世界。世間的所有,生命、榮耀、幸福和事業。”
而他則承諾:“我們的将來很簡單,如果結婚,将永遠相伴終身。
可是,日軍鐵蹄已經踏遍了大半個中國,國将不國,又何談個人的前途與幸福。
徐光憲想去大後方為抗戰出力,可是苦于沒有途徑,高小霞自告奮勇地說:“我哥哥姐姐在重慶,我可以先去探路!”
愛情給了她勇氣和力量,她孤身踏上了去大後方的路。走到安徽時,抗戰勝利的消息傳來,高小霞暫留當地教書,她寫給徐光憲的信中充滿憧憬:
“這裡環境優美,農民純樸,學生可愛。但是,國家很貧窮、落後,需要我們來建設……”
讀着她的信,徐光憲心潮澎湃。回信中,他由衷地送給她四個字:“你很美麗。”
不久,徐光憲回母校當助教,高小霞也回到上海。
1946年,感情瓜熟蒂落,在母校師生的見證下,他們走進了婚姻殿堂。
02
婚後,适逢國民政府教育部招考出國留學生,他們雙雙通過了留學生考試。
然而,經濟拮據,即使東挪西湊,也僅夠一個人的費用。徐光憲一籌莫展,高小霞下了決心:“無論你怎麼說,我是肯定不會去的,你就做好去美國的準備吧。”
帶着對妻子的愧疚與思念,1948年1月,徐光憲赴美留學。他勤奮苦讀,很快拿到了哥倫比亞大學的助教職位。
生活問題解決後,他立刻接高小霞赴美。分别一年後,他們終于團聚,高小霞進入紐約大學學習。
生活依舊清苦,但有愛情,就有不竭的動力。
不久,新中國成立的消息傳來,高小霞和徐光憲欣喜若狂。他們約定:加緊學習,早日回國!
沒有假日,沒有娛樂,順利拿到碩士學位後,高小霞又繼續攻讀博士。
而徐光憲,則用不到三年的時間完成了五年的課程,提前獲得博士學位,導師推薦他到芝加哥大學做博士後。
就在這時,北韓戰争爆發,美國即将通過法案,禁止中國留學生回國。
“科學沒有國界,但科學家有自己的祖國。”徐光憲心急如焚。幾經考慮,他決定放棄面前的金光大道,以所學報效祖國。
可是,高小霞的學業還沒有完成,忐忑着,他征求她的意見。
她沒有絲毫猶豫:“我們要一塊兒的,我跟你回去!”盡管那時,她再有一年就能拿到博士學位。
“我欠你的太多了……”徐光憲既感動又内疚。
1951年4月,以“母親有病”為由,他們沖破重重阻力,登上回國的郵輪。
兩個月後,一艘載有中國留學生的船,在回國途中被迫掉頭。多年後提起,徐光憲仍心有餘悸:“當時,果斷回國是正确的,否則就回不來了!”
03
回國後,徐光憲和高小霞雙雙在北京大學化學系任教。
與國外相比,科研條件大相徑庭,但身邊有夫妻,身後是國家,他們内心安定,滿懷激情地投入工作中。
實驗室裡,珠聯璧合;小家庭中,舉案齊眉。未來色彩斑斓,他們滿懷期待。
不料,一場風暴不期而至,一夜之間,他們成了“美國特務”,抄家、審查不斷。
徐光憲委屈、憤怒、不解,整日郁郁寡歡、不修邊幅。
高小霞非常擔心,她想盡辦法寬慰他,去挨批鬥前,她故意當着他的面,精心地把自己打扮得整潔清爽。
艱難中,她的撫慰化開了他的憂傷,他逐漸振作起來。
有一次,徐光憲和高小霞并排站在台上挨批鬥,他悄聲對她說:“你的言傳身教已經讓我變成一個快樂的人了,你知道我每天在台上都幹什麼嗎?告訴你吧,我在心裡研究化學呢……”
愛情在,太陽就照常升起。勞動再累,審查再屈辱,隻要允許,他們照樣進實驗室,隻要圖書館開着,他們就去查閱資料。
風暴中,他們韬光養晦,靜待時機。
1972年,北大化學系接受了一項十分緊急的軍工任務——分離稀土元素,徐光憲剛剛摘掉“特嫌”帽子,他被任命為負責人。
稀土是高新科技領域不可或缺的原材料,中國雖然是稀土大國,但因技術落後,稀土元素無法分離,隻能低價出口稀土,再用高價購回稀土制品。
“我們心裡不舒服,再難也要上。”面對難題,徐光憲表了态,“我們要自己研究開發,而且要比他們做得更好,給國家争口氣!”
從此,他住實驗室,跑礦山,生活裡隻有考察和實驗。
高小霞給予了完全的支援。實驗成功時,她為他流下感動的淚水;失敗時,為他送上擁抱和鼓勵。
同時,她也不甘落後,埋頭科研,撰寫著作。
終于,他們的努力結出碩果。徐光憲的“串級萃取法”獲得成功,中國終于從稀土資源大國轉變為生産大國、出口大國,被國外同行稱為“中國沖擊”。
而高小霞的專著也順利出版,并榮獲“自然科學獎”。
在書的扉頁,她深情寄語:“這是你在那個年代給我留下的最為彌足珍貴的禮物。衷心感謝你,我親愛的丈夫!”
全家福
04
因為你熱愛,所有我喜歡。稀土的奇妙吸引了高小霞的關注,她決定跟徐光憲一起從事稀土研究。
科研走上正軌後,他們的合作迎來突破,他将稀土包含的17種元素分離出來,她則将剩下的部分制成了“稀土微肥”,為農業增産開辟了新遠景。
斐然成就受到矚目,1980年,兩人同時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
盡管被稱“中國稀土之父”,徐光憲卻由衷地說:“我老伴兒,她才是稀土研究真正的大家。”
從青絲到白發,他們始終心手相牽。既是同班同學,又同時回國,同時任教,同時研究稀土,同時當選院士……“十同夫妻”在科學界被傳為美談。
時光流逝,愛情從未褪色。
1983年,高小霞因骨折坐上輪椅,徐光憲便每天推着她散步。未名湖畔,博雅塔旁,他們的身影,給科研增添了浪漫的色彩。
目睹他們伉俪情深,女兒徐放說:“如果有人要問我這世間有沒有所謂的愛情,我會說,父母的愛情是我能證明的,是我相信的人世間的愛情。”
1994年,他們榮獲首屆“中華藍寶石婚佳侶獎”。回首往事,高小霞情意綿綿:“他什麼地方都比我好,我就隻有一句話,能夠跟他在一塊兒生活,我很幸福。”
然而,這幸福讓上天嫉妒。1998年,就在徐光憲憧憬着金剛石婚時,高小霞不幸因病去世。
她走後,他大病一場,凝視着她的照片,仿佛又聽到她在說:“科學無止境,稀土研究我還要搞10年,20年……”
她的夙願未了,他要替她完成。振作起來後,他重又為稀土事業東奔西走。
不管去哪裡,他都随身帶着她的照片。他還從兩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個字,設立了“霞光獎學金”,和她生前一樣,繼續資助貧困學生。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自獨立,又互相緻敬。
2014年清明,他來到她的墓前報喜:“你盼望成立一個分析化學所,現在成立了……”墓碑上,她笑得燦若雲霞。
“我一生中,最滿意的,是和高小霞相濡以沫度過的52年;最遺憾的,是沒有照顧好她,使她先我而去。”
2015年,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重聚,百轉千回的情歌,依然動聽地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