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原《深圳晚報》體育記者,多次現場報道世界杯等大賽,球評人。
世界杯召喚出一批前輩的新作。有些球賽4年一見,有些文字亦是4年一見。懷舊主題幾乎撐起一大半預熱篇幅,比起當下還沒有被時間發酵的新鮮熱搜,老球迷更願意翻出記憶庫存,重溫世界杯與自己生命體驗,産生化學反應的那一部分。
黎曉斌做了總結性感慨:世界杯就像一輛列車,每4年停一站,接一些人上車,送一些人下車,每個在車上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能坐幾站。劉原寫了一篇《你們不屑一顧的世界杯,其實是我的前半生》,一個自述2006年下車,如今隻認得梅西、C羅的前南方體育記者,在列車上有過風花雪月,有過快意恩仇,有過纏綿悱恻。人生許多事物,并不會随着你的生命延續而持續更新,封存記憶并不僅僅因為容量問題,就像林語堂說的那樣,賞玩一件東西,最緊要的是心境。
李劍南和劉原不算一代人,但他們都是被馬拉多納帶進坑的,而且相識的方式也差不多:先隻聞其名以及主人公的某些事迹,然後帶着想象在腦海裡憧憬,最後被電視影像沖進心流,一眼誤了半生。有鋪墊的情感才牢靠,尤其在你懵懂單純的時候。90年代一個不到10歲的孩子,可以如何被足球占領心智?我父親是中文系的,小時候在家裡偶爾能聽到一些外國作家的名字,比如聽到屠格涅夫,我會下意識問父親,屠格涅夫是哪個隊的?仿佛國外隻有足球運動員這一個職業。
今年的脫口秀大會,童漠男有一個戲谑當下“雲體驗時代”的段子,比如3分鐘帶你讀完《百年孤獨》,一個“嚯”字感歎詞總結名著《霍亂時期的愛情》,在短視訊當道還要習慣倍數播放的時代,讀一本書很累,看一部電影很累,90分鐘的足球,顯然也是冗長的。以至于本屆世界杯為了保證比賽淨時間,推出的超長補時,像是一種倔強抗争。
當下足球植入年輕人記憶的方式,早已有别于當年。劉原标題裡,“不屑一顧”前面那個“你們”,大概指的就是年輕人。電視機裡沒有被剪輯,沒有被配上BGM的足球賽長視訊直播,恐怕再難沖進年輕人的心流,它更像一場社交和思想活動的背景。也許是組團打王者的背景,也許是足彩的競猜背景,也許是微網誌刷熱搜的背景——一場比賽出現數個熱搜詞條是常态,這種即時的解構主義帶來刺激,帶來歡愉,然而當熱度褪去,彼時你迫切想“搜”的某些資訊,就會被丢到一個角落裡發“馊”。
碎片化和多選擇正在消解一部分共同記憶。1998年世界杯,決賽賽前陷入被下藥傳聞,賽後黯然神傷把球靴挂在脖子上的羅納爾多,是共同記憶,看台上身披巴西國旗颠倒衆生的蘇珊娜,也是共同記憶。如今激烈争奪流量的網際網路轉播平台,串場的大長腿主播已然是标配,然而若幹年以後,球迷甲和球迷乙記住的,也許并不是一個大長腿。過去宋世雄、孫正平、韓喬生、黃健翔是共同的聲音序列,眼下哪怕在同一個平台,都有不同的聲道選擇,即便深夜裡有人崩出金句,也很難再像“偉大的左後衛”那樣成為時代标簽。
1998年法國世界杯,把球鞋挂在脖子上的羅納爾多 圖據IC photo
足球的觀賞性不如以前,這是一部分老球迷的結論,對此我表示需要謹慎求證。雖說男人至死都是少年,可随着體内荷爾蒙水準的變化,無論對足球還是女性的審美,都難免産生主觀意識上的改變。然而,足球比賽從行進流程到觀賽體驗被科技改變,已是不争事實。
每一場世界杯轉播都有切到VAR演播室的畫面,七八個人全副武裝盯着上下兩排監控屏,總讓人聯想到衛星發射、太空艙對接那些航天大項目。連足球内膽都被植入晶片了,那可是物聯網的先鋒體驗。本屆世界杯用球可以譯作“旅程”,它通過先進的傳感器技術,大幅壓縮VAR處理資料的時間。
可足球比賽終究是個“game”啊。當那些“體毛級越位”被嚴格裁決,總會讓人反思,這是否符合越位規則的設計初衷。但毫無疑問,裁決過程帶來的卡頓已經影響觀賽體驗,裁決結果已經影響比賽走向。再也不會有“上帝之手”和“門線冤案”了,與之一起消失的,還有足球江湖裡一部分特殊的愛恨與恩怨。
大資料還會生成球員的踢球習慣,最明顯的例子,是每一次生成點球之後,電腦動畫會即刻生成主罰球員過去的線路選擇和成功率,這在很大程度上會幫助門将。意大利無緣世界杯如果要找背鍋俠,罰丢關鍵點球的若日尼奧首當其沖。“小跳式點球”曾經彈無虛發,它的訣竅,就是通過射門前小跳的停頓,觀察守門員的預動方向,然後把球射向另一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等到門将發現了秘密,在預動環節加入假動作,若日尼奧開始迷失在12碼線。
開賽至今受傷最重的是沙特後衛沙赫拉尼,被踢得最疼的是内馬爾,他在不到80分鐘的首秀裡被侵犯了9次。内馬爾不算孤勇者,才華橫溢的巴西隊根本不缺稱職僚機,但内馬爾靈動的踢球方式在這個時代稀缺而危險,他的小老弟安東尼,多半也不敢在世界杯表演“愛的魔力轉圈圈”。那是已故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眼裡,“淘氣鬼打破正常,為了享受被禁閉的自由而進行的一場冒險,并從中獲得身體上的愉悅”。大資料會把足球場上所有的行為算出利弊,本能的會壓縮創意和自由的空間。
一切有人類意志和精神屬性的領域,當它無限被科技滲透,都有未知風險。看看AI作畫,聽聽AI作曲,藝術家們快要坐不住了。世界杯這輛列車會駛向何處?可以肯定的是,它會漸漸送很多虔誠的信徒下車,會一直有新的乘客上車嗎?還是歸于孤寂,駛入煙塵?
編輯 包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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