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浮士德博士的書房裡,梅菲斯特向浮士德講述了創世之史:
“天使們合唱的無休止的贊美已開始令人厭倦;當然,終究上帝不該受到天使們的贊美嗎?上帝不是已經給予他們無窮的快樂嗎?得不到應得到的贊美,由他所折磨的人來崇拜,這難道不是更加有趣嗎?他發至内心地微笑着,并決定這偉大的劇作應該開演。”
“在無數年前,灼熱的星雲毫無目的地在宇宙中回旋。經過漫長的歲月它開始成形,中心的雲團抛出行星群,行星群就冷卻下來,沸騰的海洋和燃燒的群山起伏震蕩,從墨雲團中降下的滾熱成片的雨水,在赤裸的凝固的地面上泛濫。而後第一個有生命的微生物在海洋深處形成,在适宜繁殖的溫暖中迅速成長為廣袤的叢林,巨大的蕨類植物從潮濕的沃土中生長出來,海洋動物生長繁衍、競争、吞食和消亡。在這些動植物的演化展現中,人類誕生了,他有思考能力,擁有分辨善惡的知識和對崇拜的極端渴望。人類看到,在這個瘋狂而又奇異的世界中,萬物匆匆,一切生命物都在無情的命定的死亡來臨之前,不顧一切地掙紮着去攫取短暫的生命瞬間。于是人說:‘有一個潛藏着的我們隻能領悟的目的,而這目的是善的;因為我們必須敬畏什麼,而在這個可見的世界中卻沒有什麼東西值得敬畏。’于是人從争鬥中走出來,斷定上帝想要通過人類的努力從換亂中産生和諧。而當他服從由上帝傳達給他的從他的祖先那裡傳下來的捕食動物的本能時,他稱之為罪惡并請求上帝的寬恕。但是,他懷疑在他創造一種平息上帝憤怒的神聖方案之前,他是否被公正地寬恕。而且既然現存的世界是如此的糟,他就使它更糟些,以便将來可能會更好。是以,他感謝上帝給了他去放棄那些可能得到的歡樂的力量。上帝微笑了:當他看到人在放棄和崇拜上變得完美是,他投送另一個太陽穿越天空,撞破人類的太陽;而所有的一切又複歸于星雲。”
“‘是的’,上帝自語道,‘這是一場好戲;我會讓它再演一次’。”
概言之,這就是科學提供給我們信仰的世界,現實的世界甚至比這更為沒有目的,更沒有意義。生命在這樣一個世界中,我們的理想從今以後須找到一個歸宿,如果有這麼一個歸宿的話。人是原因的産物,我們無法預知這些原因會去的什麼結果。他的由來,他的成長,他的希望和恐懼,他的愛情和信仰,隻是原子偶然組合的結果,沒有什麼熱情,沒有什麼英雄主義,沒有什麼強烈的思想和情感,能超越墳墓而儲存一個個體的生命;古往今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熱誠,所有的靈感,所有的如日中天的人類天才,都注定要在太陽系的無邊無際的死寂中滅絕。而整個人類成就的殿堂,必定無可避免地被埋葬在毀滅了的宇宙的瓦礫塵埃之下——所有這些,盡管并非毫無異議,但仍然是如此地幾乎确定無疑,以緻任何哲學想否認它們都會站不住腳。隻有在這些真理的架構中,隻有在堅定的絕望的堅實基礎之上,靈魂的居所才能安全地建立起來。
在這樣一個疏遠而又無情的世界裡,像人這樣脆弱的動物怎樣才能使他的渴望經久不衰呢?自然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神秘,它萬能而又盲目,它在無限的空間裡長期不斷地變遷着,最後産生了一個孩童,他仍然受制于它的力量,但卻賦有洞察力,賦有分辨善惡的識别力,賦有對他那不可思議的母親的一切工作的判斷力。盡管死亡是自然控制力的記号和标志,但人仍然是自由的,人在他稍縱即逝的有生之年,去審視、批判、認知,并且在幻想中去創造。在他所知道的世界中,這種自由屬他獨有;在這種自由中,他優越于控制他的外在生活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在自然的強力面前,野蠻人嫌我們一樣感到他的無能為力的壓抑;但他在自己身上找不到比力量更值得敬重的東西,他自願拜倒在“神”的面前,而并不探究“神”是否值得崇拜。悲慘而又駭人的是,為了撫慰嫉妒的神,人忍受了漫長的殘酷和折磨、自貶與人性犧牲的曆史。當然,當最珍貴的東西已被自願付出時,膽戰心驚的信徒會認為,他們的嗜血的欲望必定被平息,除此之外就無需做更多的事情了。摩洛克教——諸如此類的信條可以通稱——在本質上時努力的卑躬屈膝的屈服,身為奴隸,他甚至在心裡也不敢産生他的主人不值得受到谄媚的念頭。既然理想的獨立性還未被認識到,權力就可能被不加限制地崇拜,并且得到無條件的敬畏,盡管要遭受它的反複無常的折磨之苦。
然而,當道的品行逐漸變得更加大膽時,人便慢慢感到需要有一個理想的世界;假如崇拜不停止,這種崇拜就會轉給野蠻人創造的神不同的另一種類型的神。有些人雖然感到了理想的要求,并且有意識地拒絕這些新的神,但仍然堅持赤裸裸的權力是值得崇拜的。上帝在回答約伯關于旋風的問題是,諄諄教誨說:那是在炫示神的權力和知識;但是,對于什麼事神的善卻沒有半點暗示。這同樣也是我們當代人的态度,他們把道德建基于生存競争之上,并認為幸存者必定是最适應環境的人。但由于其他人對這種道德意義上如何可憎的回答感到不滿,他們采取了我們習慣于稱之為特殊宗教的立場,宣稱在某種隐秘的方式中,現實世界與理想世界實際上是和諧一緻的。是以,人類創造了全能而又至善的上帝,創造了所是與應是的神秘統一體。
但是,現實的世界畢竟不是完善的;而如果使我們的判斷依從于這個現實世界,就會有一個奴性因素的存在,我們的思想勢必被這種因素沖滌殆盡。是以在一切事物中,最好是通過把人從非人的權力暴虐中盡可能地解放出來,進而提高人的尊嚴。當我們認識到權力多半是起壞作用時,人,作為具有善惡觀念的存在物,在這個沒有善惡觀念的世界中,僅僅是一個孤立無助的原子,人類再次面臨抉擇:我們應該崇拜權力,還是崇拜是善?我們的上帝存在并且是惡的嗎?或者他應該被看做是我們自身良心的創造?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極為重要,并且會從根本上影響我們的整個道德觀念。卡萊爾、尼采以及軍國主義的信條使我們習慣于權力崇拜,這種崇拜是我們無法維持自己的理想以對抗敵對世界的結果。它本身是對邪惡的屈從臣服,是我們對摩洛克教神的一種最大的犧牲。加入力量确實應該受到敬服,就讓我們敬服那些拒絕虛僞的“既成事實”——這種既成事實未能認識到事實通常是壞得——那些人的力量。讓我們承認,在這個我們所知的時間中,有許多其他事物可能更好些,而我們擁有并必須堅持的理想并沒有在現實世界中實作過。讓我們對真、對美、對完善的理想保持敬意,這些都是有限的生命不允許我們獲得的,那就讓我們打心眼裡拒絕它。在這種拒絕中展現了人類的真正的自由,決心隻崇拜由于我們自己對善的熱愛而創造的上帝,隻尊敬激勵我們洞察生命最美好瞬間的天堂。在行動上、在欲望上,我們必須屈服于外在力量的專橫暴虐;但是,在思想上,在渴望上,我們是自由的,不受我們同伴的限制,不受我們身體在其無力地爬行的微不足道的行星的羁絆,甚至在我們的生命旅程中面對死亡的暴虐也保持自由。那麼,就讓我們領會信念的力量,它能使我們在對美好生活的憧憬中繼續生活下去;讓我們永遠以美好的想象為前導,在行動上下降到現實世界中去。
當事實與理想的背反開始變得明顯可見時,一種激烈的反抗精神,一種激烈的對神的憎惡,似乎是對自由的必要肯定。以普羅米修斯的堅忍去蔑視充滿敵意的宇宙,永遠認清宇宙的罪并永遠主動地憎惡它,以此拒絕權力的惡意可能創造的任何歡愉,這顯然是一切不願在不可避免的命運面前低頭的人的責任。然而,憤慨依然是一種限制,因為它迫使我們的思想被一個邪惡的世界所占據;在産生反叛的強烈欲念中,有一種自我肯定,而這種自我肯定在明智的人看來是必須克服的。憤怒時我們思想的一種屈服,但不是我們欲望的屈服;由智慧構成的斯多葛式的自由是建立在我們欲望的屈服的基礎之上的,而不是建基在我們的思想屈從之上的。從我們欲望的屈服中産生了忍讓的美德;從我們的思想自由中産生了整個藝術、哲學和美的想象的世界。由此,我們終于半征服了這個令人生厭的世界。但是,美的想象隻能存在于無拘無束的沉思中,隻能存在于不被熱切期望重壓之下的思想中。是以,隻有那些不再要求生活給予他們個人任何好處的人,才能獲得自由,因為個人好處是随着時間變遷而變化的。
盡管自我克制的必要性是罪惡存在的證據,但基督教在傳教中就已顯示出超越普羅米修斯反叛哲學的智慧。必須承認,在我們所欲求的事物中,盡管有些被證明為是不可能的,但仍然是實在的善的事物;另一些被我們熱烈乞求的事物,無論如何不能構成完全純淨的理想的一部分。必須放棄的信念是壞的信念,盡管有時是錯誤的,但比起不受抑制的熱情想象所造成的錯誤要小得多;宗教教條,通過提供一種證明它永遠不會錯的理由,并由于它發現了許多嚴正的真理而成為淨化我們希望的手段。
然而,在順從中有一種更進一層的善的因素:即使在實在的善不能獲得時,也不該煩躁地欲求它們。對每個人而言,偉大的自我克制或早或晚都會光臨。對年輕人來說,沒有什麼東西是不可達到的;他們不相信以熱忱意志的全部力量去追求美好的事物會不可能成功。但是,我必須明白,由于死亡、疾病、貧困或責任之聲的存在,世界并非為我們而設計。即便如此,無論如何美好的事物還是我們渴求之物,盡管命運可能阻止它們。當不幸降臨是,我們要有勇氣去忍受,而不是去抱怨我們希望的破滅,我們要遠離思想上的徒勞無益的悔恨。這種順從于力量的程度,不僅正當而且正确:它恰是智慧之門。
但是,被動的自我克制并非智慧的全部;因為并非僅靠自我克制就能建造起崇拜我們自己的理想的殿堂。萦繞着殿堂的預兆呈現在想象之域,音樂、建築、不受幹擾的理性王國以及抒情詩對金色落日的想象之中,在這些領域中,美在照耀和生長,遠離悲痛的感觸,遠離變化的恐懼,遠離現實世界中的失敗和驚醒。在沉思這些事物中,天堂的景象在我們心中形成,立即給予我們一塊判斷我們置身其中的現實世界的試金石,給予塑造我們理想的靈感,這種靈感可以作為構造神聖殿堂的基石。
在能夠進入聖堂之前,除了生而無罪的寶貴精神外,還要穿越一個黑暗的大洞穴。大洞穴之門是絕望,它的地面是用絕望的基石鋪成的。自我必定在那裡死亡;渴求和未馴服的欲望必定在那兒窒息,唯有如此,靈魂才能從命運的主宰中解放出來。但是,穿越大洞穴之後,自我克制之門又重新導向智慧之光,在智慧之光的照耀下,新的洞見,新的歡愉,新的柔情,照亮了朝聖者的心。
那時,我們沒有無能為力的反抗的辛酸,我們已學會順從命運的外在的統治,并且認識到非人的世界是不值得我們去崇拜的,最終我們有可能改變和再造無意識的宇宙,在想象的熔爐中使它變質,以一種新的閃耀着金光的意象去取代舊的偶像。在千奇百态的現實世界中——在森林、山巒和雲彩的可見的形式中,在人類的生活事件中,甚至在死亡的無窮威力中——創造性的理想主義的洞見能發現由它自己的思想首先塑造的美的反照。以這種方式,心靈肯定了它對無思想的自然力量所做的精妙控制。心靈所對付的材料愈壞,就愈能在驅動反對力量去增長它的成功中去的更值得驕傲的勝利。在一切藝術中,悲劇是最有成就、最輝煌的;因為它在敵方的正中心、在最高山峰的絕頂建立了耀眼的城堡;從堅固的瞭望塔上四望,它的軍營和兵工廠,它的縱隊和要塞都盡收眼底;在他的城垣内自由生活繼續着,盡管存在大量的死亡、痛苦和絕望,所有的服從暴虐命運的首領為不屈不饒的城市自由民帶來新的美的奇觀。幸福屬于這些神聖的城堡,更幸福的是那些飽覽功績的城堡中的居民。榮耀屬于身經無數年月戰鬥的勇敢的戰士,他們為我們保護了無價的自由遺産,使渎聖的侵略者不能征服城堡,保持了它的純潔無瑕。
但是,悲劇的美僅僅構成一種可見的性質,這種美的性質或多或少以明顯的形式總是出現在我們生活的切方面。在死亡的情景中,在無法忍受的痛苦煎熬中,以及在無可挽回的往事消逝中,有一種神聖,一種壓倒一切的敬畏,一種博大精深的對存在的無限神秘的感覺,在這裡,猶如痛苦的某種奇異的結合那樣,受苦者因為悲痛的結合力而和這個世界維系在一起。在這些領悟的瞬間中,我們失去了一切對短暫欲望的渴望,一切為了渺小的目的的所作的争鬥來競争,一切在膚淺的觀點下構成一天又一天的對日常生活的小瑣事的關注:我們看到,由于人類友情之光照亮了狹窄的救生筏,我們在黑暗海洋的咆哮波浪中隻作短暫的飄蕩;沒有一句令人心寒的怨言從這個避難中的偉大的夜空中發出:處在地方力量中的人類所有的孤獨都集中在個人的靈魂中,它必須獨自掙紮,竭盡它所有的勇氣,與絲毫不顧人類的希望和恐懼的整個宇宙抗争。在與黑暗勢力鬥争中,勝利是榮耀的英雄夥伴的真正洗禮,是人類存在對美德支配的真正開始。在靈魂與外在世界的可怕沖突中,忍讓、智慧和博愛誕生了,随着它們的誕生,一種嶄新的生活開始了。深入我們靈魂深處的,使我們似乎成為玩偶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死亡和變化、過去的不可變更性,以及人類在宇宙從虛無到虛無的盲目急變面前的無能為力——能夠感覺這些東西并且認知它們就能夠去征服它們。
這就是“過去”為什麼具有那麼大魔力的原因。它的不動的靜态圖景的美就如同晚秋令人陶醉的純潔,那是的樹葉,盡管一陣清風就會使它們飄零四落,但它們依然以金色時榮耀面對藍天而在閃爍。“過去”不再變化或鬥争,就像鄧肯那樣,在經過生命的适時的狂熱之後,它就安眠了;曾經是渴望和執求的東西,曾經是細微而又易逝的東西,都以逃遁無迹;曾經是美好而又永恒的東西,就如夜晚的流星,閃過而又消逝了。它的美,對于一個無法與之相比對的靈魂來說,是不堪忍受的;但是,對于一個已經征服命運的靈魂來說,它是信仰的關鍵。
從外觀看,同大自然的力量比較起來,人的生命确實是微不足道的東西。奴隸注定要崇拜時間、命運和死亡,因為它們比奴隸能在自身中發現的任何東西都要更偉大,而且因為他所考慮的一切都是被它們毀滅的。盡管它們是偉大的,但偉大的思考它們、感受它們沒有熱情的光輝,則更為偉大。而這種思想使我們成為自由的人;我們不再以東方式的屈從在無可避免的命運前低頭,而是吸取它,使之成為我們自身的一部分。放棄為個人幸福而作的鬥争,摒除短暫欲望的一切渴望,熱情為永恒之物而燃燒——這就是解放,這就是自由人的崇拜。這種自由是通過對命運的思考而實作的,因為命運本身已被心靈征服,而心靈已被時間煉火的淨化而變得純潔無瑕。
自由人以最堅固的所有的紐帶,以共同命運的維系,使自己與人類同胞聯合在一起,由此他發現一種新的景象總是伴随着他,愛之光輝照射在他的每一件日常事務中。人的生命是一種穿越黑夜的漫長的行程,繞在這漫長征途四周的是看不見的敵人,人受着疲憊和痛苦的煎熬,朝着一個很少人希望達到的目的地前進,在那兒沒有人長期逗留過。當他們行進時,由于被無限強大的死亡的無聲指令所攫取,我們的朋友,一個接一個地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我們能夠幫助他們的時間是極其短促的,其時他們的幸福或痛苦就被決定了。我們有責任在他們的征途中撒播陽光,以同情的慰藉來減輕他們的痛苦,給予他們一種用不怠倦的愛的純潔的歡樂,增強正在衰弱的勇氣,在絕望的時刻,逐漸灌輸信念。讓我們不要用惡意的标準去衡量他們的功績與過失,而讓我們隻考慮他們的需要——悲傷與痛苦;讓我們記住,他們是同一個黑暗環境中的難友,與我們一起都是同一出悲劇中的演員。是以,當他們的生命曆程結束時,當他們的善和惡由于過去的不朽而變成永恒時,正是我們感受到他們在哪裡受苦,在哪裡失敗,我們的行為不是在成他們痛苦和失敗的原因。但是,無論在哪裡,聖火的火光照亮在他們心中,我們準備鼓勵、同情他們,用勇敢的話語激起他們高昂的勇氣。
人的生命是短促而脆弱的,緩慢而又确定的命運使他的同類陷入無情和黑暗之中。對善和惡的盲目,對毀滅的滿不在乎,無窮的困難伸展于人生的無情之路;對人來說,今天被判定要失去他至愛的人,明天他自己将要穿越黑暗之門,唯一還值得追求的是,在橫禍來臨之前,他所擁有的使他短暫的生命曆程變得高尚的崇高思想。鄙視命運之奴隸的懦弱和恐懼,崇拜自己親手建立起來的聖地;不因機遇的主宰而喪氣,從統治他們外在生活的專橫暴虐中解放出來,而儲存着心靈;驕傲地相那暫時容忍他的知識和判定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挑戰,像疲倦而又不屈的阿特拉斯那樣,獨自支撐他以自己的理想塑造的世界,而不顧無意識力量的踐踏着的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