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光着腦袋的于大名帶着兩名公安戰士進來了。
于大名眼裡滿是兇光,臉頰上那條暗紅色的“蜈蚣”趴在他的臉頰上,猙獰可怕,仿佛要立即飛過來,一口咬住陸天耕的腦袋。
“局長!”
于大名粗聲粗氣朝周局長敬了一個禮,眼睛卻惡狠狠地盯着陸天耕。
周局長朝他點點頭,回頭看了他身後的兩名戰士。
一個眼神,于大名就明白周局長的意思。
“您放心,都是非常可靠的同志。”
周局長又點點頭。
“大名,你立即把他帶到最安全的地方,給他錄口供,一定要保證他的生命安全,如果他要是出了意外,你就提着腦袋來局裡。”
于大名愣了愣,看了看周局長,輕聲問道。
“他……,招了?”
周局長默默無語,擡起手,輕輕地拍了拍于大名的肩膀。
“記住,陸天耕招供的所有事情,絕對不能外洩,包括兩位同志,寸步不能離開。”
見周局長說得嚴重,滿臉怒氣的于大名漸漸變得一臉肅然,他看了看平靜如水的陸天耕,又看了看周局長。
多年的辦案經驗告訴于大名,陸天耕的口供非常重要,他更是非常關鍵的證人。
于大名剛要上前去開陸天耕的手铐,卻被周局長一把拉住。
“你下午就守在這裡,門口放一個人,任何人不準進來,等到天黑,你們再把他帶到那個地方去。”
于大名回頭看着周局長凝重的臉色,頓時明白了過來。
那個地方就是局裡專門給反特科配的兩間秘密審訊室,特殊的案情,當然要在特殊的地點。
說完,周局長又緩緩地走到陸天耕的面前。
“老陸,那張包油餅的紙還在麼?”
陸天耕的上級通知他用的是一張包着油餅的紙,找到那張紙,或許就能順藤摸瓜。
可是,陸天耕潛伏多年,他又怎麼會把如此重要的證據留下來呢?
周局長問完,心頭就覺得自己應該是多此一問。
沒想到,陸天耕狡黠地笑了笑。
“在……”
周局長和于大名頓時一愣,兩人對視一眼。
他,他怎麼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陸天耕從周局長和于大名兩人的臉上看穿了他們心頭的疑惑,臉上頓時湧起一絲得意的笑容來。
“周局長,你說過,我不過是人家手中的一枚棄子,他們随時都可能把我出賣。我是潛伏了多年,但也不是傻瓜。”
“你把那張紙保留了下來?”
周局長臉色一驚,雙眼圓睜,盯着陸天耕。
陸天耕點點頭。
“我隻想着,萬一,萬一莫一天,我或許可以拿它保我的命……”
“那張紙現在在哪?”
一旁的于大名急聲問道。
陸天耕瞟了一眼于大名,又将目光移到周局長的臉上。
“如果沒人在我家生爐子的話,應該在我家的爐膛裡。”
“大武,你立即去陸天耕的家中,仔細搜尋他家的爐子,把裡面的油紙找出來。”
于大名立即對站在門邊的一名戰士下達了指令。
那名戰士立馬轉過身,出了門。
周局長側臉看了看于大名,又看了看陸天耕,眉頭卻舒展不開。
“你覺得如此重要,為何要把它随意丢在爐膛裡?”
周局長問陸天耕。
陸天耕笑了笑,輕輕地搖搖頭。
“我單身一人,幾乎不在家裡生火做飯,即使要生一次火,我肯定會把它拿出來,等爐子滅了,我再把它丢進去,任何人看見了,那不過是一張包過油餅的普通報紙而已……”
“報紙?”
周局長又是一愣。
“不錯,就是一張報紙。”
周局長似乎明白了這張報紙的來源,警察局家屬院門口的油餅攤,就是用的這種報紙來包油餅。
他還清楚的記得油餅攤的老闆隔上兩三個星期,就會來局裡收集舊報紙。
“是不是……”
周局長有些詫異,輕聲問陸天耕。
陸天耕沒等周局長說完,點點頭。
“是,就是她的油餅攤。”
陸天耕和周局長都明白,那個油餅攤就是家屬院門口的呂寡婦油餅攤。
周局長緩緩地直起身,看了看有些懵的于大名。
“你一直從她的油餅攤接受上線的訓示?”
突然,周局長又問了一句。
陸天耕卻搖了搖頭。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那你怎麼知道,那張包着油餅的報紙上面有你的上線給你的資訊?”
周局長再問道,眉頭鎖得更緊了。
陸天耕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他們比周局長和于科長想象中要謹慎得多,我根本不知道那張報紙上有什麼訓示和情報,隻是等我買了油餅回到家裡吃的時候,我才知道我被喚醒了……”
周局長和于大名面面相觑,這是什麼道理?
周局長凝視着陸天耕,眼神犀利。
陸天耕淺淺地笑了笑,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周局長,你知道我是山西人,十六歲逃難到了上海,山西人都愛吃醋的,無論什麼食物,都要就着醋吃。”
“……”
“我和往常一樣,油餅沾着香醋吃。幾乎天天都是這樣的早餐,可是那天早上和平常不同。”
“怎麼不同?”
于大名急切地問了一句。
“醋沾得有多有少,肯定會多多少少沾些在報紙上,平日裡都很正常,可是那天那張報紙沾了些醋以後,就不正常了……”
“不正常?”
周局長皺着眉頭,不解地問道。
陸天耕點點頭。
“沾了醋汁兒的報紙變了顔色。平常報紙,沾了醋,也就是褐色,可是那天 不一樣,報紙變成了紅色。”
“我也覺得奇怪,兩位首長知道,我好歹也幹過幾年的反特幹警,這點警覺性還是有的。于是,我就另外找了一張報紙,沾了同樣的醋,是褐色。”
“我确定這張報紙有問題,于是,我把醋塗滿了那張報紙,一張通紅的報紙呈現出來,隻是那報紙上面有很多鉛印的字被一個白色的圓圈給圈住。”
“把那些字按照先後順序讀出來,就是他們給我的指令。”
陸天耕一口氣說完,靜靜地看着周局長。
周局長神情凝固,陷入了沉思,一旁的于大名想了想,這些情報書寫的方式,他倒是聽說過的,過去幹革命的時候,我們也沒少用過。
隻是,有幾個問題他始終想不明白,可能連周局長也想不明白。
“他們就那麼确定你吃油餅要沾醋?如果那賣油餅的呂寡婦不是特務,他們又怎麼能準确地把那份秘密書寫的指令遞到你的手中?”
于大名有些惱怒地盯着陸天耕,連聲問他。
陸天耕卻搖着頭,眼神裡滿是茫然。
周局長一聲不吭,瞟了一眼于大名,又盯着陸天耕。
陸天耕說話了。
“我原本也和于科長一樣,認為呂寡婦也是我們的人,也是潛伏在上海的軍統特務。可是,我仔細地回憶自己買油餅的過程,她又好像不是。”
“你有什麼依據?”
周局長沉聲問他。
陸天耕看着周局長的眼睛,想了想。
“周局長,您知道,呂寡婦那裡的油餅是自己拿,她會把裁剪成兩半的報紙放一摞在邊上,買油餅的人自己取一張,包上晾架上的油餅就走。她根本控制不了那張紙會被我拿到,還是會被别人拿到。”
陸天耕又頓了頓,繼續說道。
“而且在那天早上,我很肯定,呂寡婦并不知道我會拿哪一張。”
“……”
于大名圓臉上的橫肉抖了抖,一雙眼睛盯着陸天耕似乎冒着怒火。
“當我要取一張報紙去包油餅的時候,正巧遇到丁科長和林科長從後面來了,我順手将手中的報紙遞給了丁科長,又取了一張遞給了林科長。”
“雖然,我是意思是讓兩位首長先買,可是兩位首長很是客氣,接過了我遞的報紙,卻并推辭了我讓出的油餅。于是,我自己又取了一張報紙,包了一個油餅回了家。”
周局長聽明白了,于大名也聽明白了。
如果陸天耕說的是實話,那呂寡婦的确是不能控制住那張報紙的。
兩人一團迷霧,四目相對,腦子裡滿是線頭,卻又都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沉默,審訊室裡異常寂靜。
過了許久,周局長雙手抱在胸前,慢慢地在陸天耕面前踱着步,想了又想,終于開了口。
“大名,派人先把呂寡婦盯住,今晚把老陸帶到那個地方去,詳細地記錄他的口供,等大武把證物拿回來後,派你信得過的人進行鑒定,一定要注意保密。”
于大名狠狠地點點頭。
周局長又想了想,決定出去,他要去會一會那位他對信任的“左膀右臂”。
打草不一定會驚蛇,也可能會是投石問路。
周局長一聲不吭,快步向門口走去。
突然,身後的陸天耕說話了,沖着周局長的身影大聲說了一句。
“周局長,要是鐘科長還活着就好了……”
周局長猛地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他知道陸天耕話裡的意思,自從鐘子期死後,好像這反特工作陷入了一個無盡旋渦之中。
走,走不出來。
看,看不清楚。
周局長陰沉着臉,猛地将門拉開,走出門去。
門外的空氣很是清新,周局長狠狠地吸了兩口,努力地平複着自己内心複雜的情緒,他背着雙手,慢慢順着走廊往前走。
“周局長。”
忽然,羁押室的門開了,出來的是人是林景棋。
周局長朝他點了點頭。
“局長,方處長的口供問完了,都在這兒呢。”
林景棋指了指手中拿着的一份卷宗。
周局長沒有說話,還是點了點頭。
“是不是給社會部送一份去?”
林景棋又問道。
周局長額頭微微一擠,兩道粗黑的眉毛皺了皺。
“社會部的首長有訓示?”
林景棋有些緊張地點點頭,輕聲對周局長說道。
“方處長這種身份的人,我們局裡不好處理的。再說,他本就是社會部的人,我們不過是從重慶社會部把他臨時借調過來的……”
周局長明白林景棋的意思,說到底,還是圓滑。
無論方城的口供内容是什麼,要是壓在上海警察局裡,對誰都是不利的。
與其捧着燙手山芋不知道怎麼辦,不如直接那這個山芋丢回去,管它燙着誰呢!
周局長意味深長地盯着林景棋,沉思片刻,終于點了點頭。
“好吧……,你親自給張部長送去,一定要等他到的訓示再回來,畢竟方處長是社會部的人,是關是放,首長必須要給我們有個說法。”
既然圓滑,那就不如再圓滑些……
老狐狸畢竟是老狐狸!
林景棋微微地點點頭,朝周局長敬了一個禮,拿着卷宗急忙向院中停着的綠色吉普走去。
周局長默默地看着林景棋的身影,不由得在心裡暗罵了自己一句。
官僚,自己成了自己最痛恨的官僚模樣!
等林景棋開着車出了門,周局長也走到了一樓的盡頭。
他沒有上樓,樓上是他的辦公室。
一樓的盡頭是丁沉舟的辦公室。
周局長輕輕地敲了敲門,輕聲喚了一聲。
“老丁……”
裡面傳來一陣木椅拖動的聲響。
周局長輕輕地把門推開,丁沉舟剛起身,立即站定向周局長敬了一個禮。
“周局長。”
周局長沖他笑了笑,說道。
“找你化緣來了……”
丁沉舟立即上前,也是滿臉堆笑。
“我就知道,周局長但凡找到我這裡,就是唐僧派悟空。”
“哦?怎麼說?”
周局長笑容裡帶着一絲疑惑,問了一句。
丁沉舟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快步走到窗邊的矮木櫃前,彎下腰,從裡面拿了些東西出來。
“唐僧派孫悟空出去幹嘛?——要東西呗!”
他一邊笑,一邊把手裡的東西遞給了周局長。
一罐未開封的鐵皮茶葉罐,一條還剩三包的哈德門香煙。
周局長雙手接了過來,用那半條的香煙指了指丁沉舟,臉上湧起一絲假裝的怒氣。
“你這孫猴子,還真成了唐三藏肚子裡的蛔蟲了。”
他又歎了口氣,看了看左手的茶葉,又看了看右手的香煙。
“到底是你丁沉舟啊,什麼好貨都藏着,掖着。哈德門,都好久沒抽過啰……”
丁沉舟笑了笑,把周局長迎到辦公桌後面他的椅子上,雙手按住周局長的肩頭讓他坐了下來。
“我的大局長,你先坐,這哈德門管夠,咱們先嘗嘗這茶葉。”
說完,他将周局長手中的茶葉罐拿過來,兩手一用勁,擰開了蓋子,走到矮櫃前,拿起兩個杯子,泡起了兩杯茶。
“這茶葉又有什麼說頭?”
坐在丁沉舟椅子上的周局長用深邃的眼神盯着丁沉舟的背影,若無其事地問了一句。
丁沉舟背對着周局長,笑着回答道。
“這茶的來頭可不小,據說是張部長從北京專門帶回來的,給您送了一罐,給我們刑偵科也送了一罐,說是有首長到了我局裡,好歹也要有個能拿出手的……”
丁沉舟滔滔不絕地說着,卻突然停住了話頭。
他突然感覺自己的身後,有一道冷冰冰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脊梁。
有種人,天生有種本事,他能猜透人心。
丁沉舟就是這種人。
丁沉舟不再往下說,端着兩杯茶,轉過身,臉上的笑容消散了不少。
周局長卻依舊那副微笑的表情,隻是在丁沉舟轉身的瞬間,他眼眸裡的那道犀利的光芒頓時消失。
“您喝茶。”
丁沉舟沒再多說一個字,将手中的茶杯輕輕地放在周局長的面前。
周局長雙手輕輕地捧起茶杯,微微歎了口氣。
“你到底是隻孫猴子啊……”
丁沉舟看着周局長的眼睛,自己慢慢地坐了下來,坐在辦公桌面前的那把木椅上。
“唐僧派悟空……”
周局長又喃喃地把丁沉舟的那句話說了一遍,似乎在咀嚼着其中的味道。
丁沉舟沉默片刻,幽幽地接了一句。
“他派孫猴子出去,也不隻是化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