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仲夏,黃河之行,逆水而上。黃河中下遊古村落民居考察曆時兩周,起于河南,行于陝西,止于山西,對現存古村落民居進行實地測量,拍照、繪圖入檔,調查古村落人文曆史、社會地理、建築藝術及其保護修繕等課題。領略不同地區黃河兩岸的風土人情,實地考察建于明清時期的古村落、民居,為匠師立檔,為營造工藝存志,挖掘文化價值所在,感悟良多。
從陝西綏德縣郭家溝村啟程,經過吳堡縣城,東跨黃河,到達山西臨縣碛口鎮時,已是太陽偏西的下半晌。緊随着當地的導遊匆忙遊碛口,大緻知道了古鎮的過往與現在。當陽光快要撩過黃河告别呂梁山脈沉入陝晉峽谷西側的黃土高原之時,突然想起該看一下被譽為“黃河第二碛”大同碛的落日餘晖,急忙小跑趕往碛口的制高點——卧虎山腳下供奉龍王爺的黑龍廟,占下最佳觀測位置,靜看萬千氣象之變。山高日短,剛還燦爛奪目,眨眼間已琵琶遮面,快速隐去。碛口晚霞耀黃河,或将成為迎迓明天的一縷接續曙光。
關于黃河,碛口是埋在我心底最深處的記憶沉沙,這裡有很多與我的祖先艱難創業、奮鬥興家密切相關的時光流逝,以及被歲月撕破的故事碎片。故事已經沒有标志性事件或人物可以作為起源去述說了,我能提供的僅是口口相傳曾祖父的曾祖父那輩人,基于土地所能給人帶來的财富十分有限,順應時代之潮流做起了小買賣。我的老家在山東濰縣今日之濰坊昌濰大平原偏南,北臨渤海灣,獲魚鹽之利。頗有經濟頭腦的先輩們打起了大海的主意,所謂靠海吃海,嘗試将渤海灣的幹魚蝦醬之類運到内陸地區的山西、内蒙古,以物易物,換回内蒙古、山陝一帶盛産的羊皮、幹棗,到老家出售,賺個薄利小錢。後來運輸戰線進一步拉長,先輩們開始掉轉車頭,先行南方的福建、安徽裝上茉莉花茶,再北向經老家帶上幹海貨,出征山西。那時候的交通工具非常原始,用的就是木質獨輪車,一個人在後面推,同時起到扶正擇路的支撐作用,小車不倒隻管推。每天十幾二十幾裡路的往前趕,單趟至少個把月,一個來回順風順水也要兩個多月。風餐露宿,風雨無阻。
這個故事經常被村子裡的老人們提起,說到動心處情不自禁轉臉啜泣,令人唏噓。中國農民最初的原始資本積累,無不是如此充滿艱辛困苦,掙來的都是以命抵命的血汗錢。講起催人淚下的“走西口”,老人們在述說這段艱難的曆史故事時,會很模糊的提到“碛口”,因為對真實的曆史與地理相對陌生,“西口”與“碛口”往往混為一談。從既有的曆史角度講,走西口是一段路程的泛指,從山西河曲、晉中經由殺虎口北上到今日之標頭、河套平原一帶,統稱“走西口”。這裡既是始于明清兩代山西商人出關進關販運貨物的必經之路,還是苦于生計的晉人逃避天災人禍,逃荒要飯、背井離鄉的活命之路。從地理的形成與慣性分析,其實關于走西口的道路應該有兩條,前面提到的“殺虎口”可稱為陸路走西口。碛口則是水路走西口之一“口”。
我的論斷能自圓其說嗎?
萬裡黃河向東流,那是指黃河的宗旨流向,到了内蒙古自治區托克托縣河口鎮喇嘛灣,她連一個招呼也顧不上就突然調轉流向,由北向南疾速下湧,直抵九曲黃河第一鎮的碛口。呂梁山脈像一堵橫亘眼前的城牆,确切說是護佑山西晉人福祉的龍王爺,一揮手将肆無忌憚橫沖直撞的黃河水擋在了晉省之外,保山西無水患之災,同時又是萬裡黃河由上遊轉為中遊的分界點。上遊的黃河基本是個聽人話有人情味的乖小子,河水清澈,無風不起浪,造就了養活逃荒避難而來的數十萬人的河套平原,以及有塞北江南之稱的河東灌區靈州。進入中遊,流向落差增大,河道收窄,河水陡然湍急,積成巨浪。河底碛生,亂石嶙峋,兩岸支流巨多,雨季山洪暴發,泥沙俱下,湧入黃河。豐水期,河底暗藏碛石兇險,難以觀察,行船受損率極高。枯水時,河底亂石林立,船行其間,繞石躲浪,船過碛口,被稱之“闖碛”,十船九擱淺,纖夫那撕心裂肺的号子,都無法撼動碛口險灘,“黃河行船,談碛色變”,可謂兇險至極。
呼嘯黃河,龍吟碛口。
碛口本是黃河上的一個渡口,清代乾隆年間,河水泛濫,沖沒縣川南區的侯台鎮及黃河東岸的曲峪鎮,兩地百姓移居碛口而成鎮。碛口在黃河與湫水相交叉的卧虎山東北腳下,隸屬山西省臨縣。西傍黃河,南靠湫水,“湫”字,兩讀音,兩解字,此“湫”與“秋”同音,意謂低窪處。當地人解釋就是一條季節性的河溝子,雨季山洪暴發,湫水攜帶大量泥沙,奮不顧身擠進黃河,搶占黃河水道。黃河河床由400米迅速縮至80米,形成500米長的暗礁,落差最大時達到16米之高。碛口的碛,字面釋意是“砂石積成的淺灘”,另外還有“沙漠”的意思,前者為主。我認為《說文》析為“碛,水渚有石者”更加确切。黃河有兩大“碛”,一個是碛口下遊的壺口瀑布,被稱為黃河第一碛,碛口便是第二碛。壺口落差極大形成黃河奇觀大瀑布,當之無愧第一碛。碛口在壺口上遊,屈尊老二順理成章,但在壺口還沒有被人當作瀑布景點觀賞的舊時代,碛口的名氣其實遠超壺口,因為在船工“闖碛“屢遭重創之後,船老大放棄可能造成船毀人亡、貨物沖走的危險,上遊來的船開始在碛口卸貨,轉道陸路,将貨運往内陸各地。逆行上遊的船在此裝貨,運往塞外。碛口已然成為黃河中遊重要的貨物集散地,商賈雲集,騾馬嘶叫,好一派熱鬧非凡的城鎮氣象。有“水旱碼頭小都會”“九曲黃河第一鎮”的美譽,更有“碛口街上盡是油,三天不馱滿街流”的民謠。
碛口成了上遊到中遊行船的終點,中遊船行上遊的起點。
至此可以為兩路“走西口”的說法畫個自圓其說的句号了。陸路是人行道,水路是商行道,逃荒要飯求生的山西人走殺虎口,商人運貨由碛口揚帆遠航。因而走殺虎口的人留下聲聲哀怨,哥哥你走西口,妹妹我實難留……絲絲情恨,眷戀悠悠。碛口卻因商人與貨物源源不斷聚集于此,慢慢成村又成鎮,市集大開,煙火旺盛,留下曾經繁盛的碛口市鎮。梳理清晰,遙想當年我的先輩做“倒爺”,終點應該在碛口。
1949年之後,當地為了保證黃河行船安全,采取斷然措施,将河底碛石炸掉,蕩平暗礁。從此黃河行船,如履平川。
碛口的晚霞如同一位與我擦肩而過的曆史老人,贈予我一絲淡淡的情愫,布滿星星的天空之巅,誘着年輕人翻山越嶺伸手去撈,帶着我的思緒飛得很高。今晚有幸在這裡陪伴日夜奔襲無窮盡,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黃河。住在半山腰建立的窯洞民宿,名叫李家小院,距黃河不過百餘米,靜下來的夜晚,躺在窯洞裡可以隐約聽到黃河水穿石而過的聲響。窯洞是黃河中遊山、陝地區曾經最為常見的一種民居形式,既有嵌在山中挖洞,還有依山而鑿半山半立,形式不一。有冬暖夏涼的優勢,亦有過于潮濕、居住不适的缺點。随着當地人經濟條件允許,改善窯洞居住方式的願望愈加強烈,近半個世紀以來,走出窯洞搬入平房或樓房的人家越來越多,很多窯洞被廢棄。這些年民宿凸起,尤其特色民宿受到追捧,窯洞民居重新走入人們的視線,廢棄的窯洞得到修複保護,建立适合城市人居住的現代化窯洞,李家小院便是如此,既滿足了人們居住窯洞的意願,又享受着旅居在外的現代生活方式,一舉兩得。
其實,碛口于我是一個半生不熟的地方,此前從未到過這裡,卻似曾相識。在我的記憶裡始終有一個與家族前輩聯系在一起的故事,一直以為碛口便是唱遍大江南北的“西口”之諧音,或者反之成理。今日終得其解,心獲釋然。黑龍廟裡有一個唱戲的台子,早有“山西唱戲陝西聽”的說法,三個窯洞形成擴音器讓聲音橫穿黃河,來到陝西。陝人則以嘹亮的陝北民歌回應,餘音繞黃河,久久回蕩。站在黑龍廟的戲台上,我提起高昂的嗓門兒,唱了一句自以為可以傳到陝西那邊的平劇片段。告慰先輩,那些年您推獨輪車走南闖北、流血流汗的付出,後世福祉,銘心不忘。
癸卯仲夏,黃河之行,逆水而上。作為“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一般項目(21BG118)”組成部分,此次黃河中下遊古村落民居考察,要對現存古村落民居進行實地測量,拍照、繪圖入檔,調查古村落人文曆史,社會地理,建築藝術,及其保護修繕等課題。為匠師立檔,為營造工藝存志,挖掘文化價值所在。曆時兩周,起于河南,行于陝西,止于山西,途中多次在黃河之上穿來穿去,領略不同地區黃河兩岸的風土人情,實地考察建于明清時期的古村落、民居,更是感悟之多。到達碛口之前,已經考察了10個古村落,數以百計樣式各異的古民居,之是以選擇碛口古鎮開篇,還是源自内心深處放不下的縷縷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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