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語嫣:不要掉到針眼裡
文章首發于《金庸女子圖鑒》
文/六神磊磊
王語嫣屬于人生掉到針眼裡去了的那種。和她說話,三句不能離表哥。
段譽和她剛認識不久,就很快把這個女生看透了:“要引得她心甘情願地和我說話,隻有跟她談論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是什麼事也不會放在心上的。”段譽呆是呆,看人卻看得賊準。他分得清誰有底蘊、誰淺薄。
正常人和王語嫣說話,不用幾分鐘就會聊死。你跟她聊表哥以外的任何事情,她都不會感興趣。她跟你談表哥,你當然也不感興趣,那大家便沒的聊。
是以就沒有人和她說話。趙敏、黃蓉等女主都有許多人與她們交流、說話,連小龍女那麼冷清的,也有周伯通、一燈大師這樣的忘年之交來說話。王語嫣卻沒有人和她說話。人人都覺得和她沒話說。母親和她沒話說;阿朱、阿碧和她沒有什麼話說;家裡的婆子和她沒話說;表哥和她沒有話說;幾個家臣,如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等和她也沒話說。
隻有一個段譽,出于明顯的目的,會和她刻意地沒話找話說,除此之外無人和她有話說。她長相那麼美麗,在全書裡居然除了段譽再沒有第二個追求者。事實上段譽迷戀她也是有玉像情結在作祟,否則真的很難講。段譽自己也是一個内心很豐富、興趣很廣泛的人,就算一時迷戀王語嫣,能堅持多久?不可想象。就算是娶了王語嫣,估計等三天熱情過後,段譽每天還是甯願去找朱丹臣、鐘靈、黃眉僧等人說話,和王語嫣沒話說。
生命隻有針眼那麼大,就很容易栓塞、窒息。等到表哥将她棄若敝屣,去求娶西夏公主的時候,她無路可走,隻能跳井。事實上,她的人生早就隻剩下一個井口了。倘若阿紫的人生是悲劇,段譽的人生是喜劇,那王語嫣的人生就是默劇,沒有聲音,沒有影子,就這麼守着一個井口,默默無聲地過了。
王語嫣是這個狀态,與她的家庭有很大關系。她的母親王夫人是一個強勢而又愚蠢的控制者。她帶着女兒困居在“曼陀山莊”裡,這個山莊名字很美,但事實上卻是《天龍八部》裡最陰森可怖的地方,這裡面所有的種植、陳設、布置都是給男人段正淳看的,王夫人在這裡的一切做作、折騰也都是給段正淳看的,這裡仿佛是一個祭台,供奉着的唯一神祇就是段正淳。王夫人不斷地在山莊裡抓人、殺人、獻祭,名曰清除渣男,實際上那都是供奉給段正淳的血食。
這個母親活像一個狂熱、邪祟的信徒,除了膜拜偶像,沒有一絲溫情和耐心留給女兒,毫不關心她的成長,對女兒實行極度的高壓禁锢。
此外還有表哥。母親和表哥,她人生裡僅有的兩個人,共同塑造了王語嫣。這兩個人都高壓、尖刻、恣睢、興趣逼仄,非常難以取悅。他們像刨子、锉刀,早早地除去了王語嫣的一切個性和棱角,讓她成了挂在屋檐角上随風擺蕩的一個偶人。為了取悅兩人,她學會了随時随地掩飾自己,随時都在假裝,比如一方面她要掩飾自己的興趣,另一方面又要掩飾自己的不感興趣——在母親面前,她要掩飾自己對表哥的興趣;在表哥面前,她又要掩飾自己對政治和武功的不感興趣。
你會發現王語嫣有一個特點,就是從來沒有打開過自己,你不知道她的空洞、無趣、貧乏是本來就這樣,還是後來如此的。
比如你不知道她到底是聰明還是呆傻。黃蓉是聰明的,陸無雙是憨笨的,小龍女是天然呆的,她們活的都是自己的樣子,但王語嫣卻看不出來。
這姑娘似乎并不笨,但又似乎不甚聰明。說她不笨,是因為純靠自學就能把大量武功典籍背得滾瓜爛熟,圍觀任何人打架都能指點一二,可是在别的事情上她又毫無智計,一遇到突發事件就隻會“花容失色”,然後束手就擒。估計活到今天,聯考文科前三,死記硬背有一套,但處事多半不太靈光,聯考就是人生的巅峰。
你還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興趣愛好。她似乎也喜歡彈琴寫字、養小動物,但又喜歡得如此淺層次,給人感覺是敷衍而不走心,這些“興趣”活像明星資料裡的興趣愛好一樣不可信,是為了填表格而湊數的。
你也不知道她内心是曾經青春叛逆過,還是一直溫和平順;不知道她也會發脾氣、會任性,還是從來就不會;不知道她是好奇過外面的世界,還是從來不好奇;不知道她是疑惑過、厭煩過自己的生活,還是從來就不曾疑惑;不知道她是期望過和人溝通、交流,還是從來不期望;不知道她是渴望過成就自己、活出自己的價值、擁有自己的舞台,還是壓根兒就沒有這方面的想法。
因為被折疊得太久,從沒有打開過真實的自己,漸漸地她的真性情和假性情就合一了,變得半真不假、半假不真了,你看她總覺得像隔着毛玻璃,模模糊糊不清楚。
一個人的成長,無非是學會面對三件事,面對誘惑,面對委屈,面對執念。反過來說,這三樣東西其實就是我們曾經活過的最深的烙印,是我們回望青春時最刻骨銘心的東西。當你回想自己的十六七歲,記憶中最難忘的,是否就是自己當初面對的最熾熱的誘惑、曾經受過的最大的委屈,以及擁有過的最深的執念?
王語嫣很不幸:母親對她說,你不可以有欲望;表哥對她說,你不應該委屈。二者都被粗暴地抹殺了。王語嫣隻好把僅存的唯一的一樣——執念——深藏在心裡,用自己對表哥的毫無道理、義無反顧的執念,證明自己活着,真實地活着。
幸虧她還有這一份執念,試想,站在冰冷的櫥窗裡,如果把她心裡的這一點都拿掉,那麼這個姑娘還剩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