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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路漫漫(1):郭延林将軍回憶坎坷的童年

1914年11月26日,我出生于江西省吉安縣城西北的栗山郭家村。這是一個隻有10多戶人家的窮山村,離吉安縣城大約有40華裡。父親郭朝秀,母親劉氏。家中隻有3間房屋、2畝水田,收入微薄,不得溫飽。

我的母親生二男一女,我是老大,妹妹老二,弟弟老三。我剛滿6歲時,弟弟出生不久,母親便離開了人世。父親又要勞作,又要操持家務,難以撫養我們兄妹三人,被迫将弟弟送給了别人。為維持家庭生計,父親娶了繼母毛氏。

我父親為人忠厚,勤勞樸實,剛正不阿,敢于抗争。父親一生以農為業,是種田的一把好手。由于家境貧寒,年輕時曾在石邊村做過長工和零工,别人都願意請他,農忙插秧、割稻時,一天能掙一塊多白洋。父親除耕種自己和已故伯父及叔叔外出留下的田地外,還租種了别人部分土地。每年除交租及苛捐雜稅外,很難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隻得向地主借糧,借一鬥要還兩鬥,受高利貸剝削。每年秋收後,除還借糧外,所剩無幾,又隻得再借,年複一年,寅吃卯糧,一遇荒年歲月,日子更加難熬。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年春節,地主要賬,官家要稅,有錢的人家熱熱鬧鬧過年,而我們家卻是過關。就在大年三十的夜裡,父親把全家叫在一起,說是要為我的妹妹送行,其實是為了弄錢還債,把3歲的妹妹背出去賣了。此後,妹妹杳無音信。每當想起這件事,心裡就發酸,痛恨那黑暗的舊社會。

我六七歲時,就跟随父親參加勞動,放牛、割草、打柴、下地幹活,什麼都幹。在我10歲那年,父親為了讓我學點手藝,長大後能混個好日子,送我到外地去學裁縫。每年要給師傅交兩吊錢的學費。學徒期間,白天要給師傅家打柴、幹農活,還要看孩子,夜晚師傅才教我做衣服。雖然不是天天的事,也是經常的事。有時遇到急活,就得做到半夜三更,做不完不能休息。不論做什麼,都要快,不快不行,慢了不是挨罵就是挨打,實際上成了師傅家不花錢的傭人。我學了兩年裁縫手藝,隻學到很一般的拿針線縫衣服,其它什麼都不會。有一次,我因十分疲勞,幹活沒精神,又被師傅狠狠地打一頓。當晚我徹夜未眠,思前想後,實在受不了,下決心走。天亮起來,就離開了師傅家。半路上下起了大雨,但又不敢跑回自己家去,為了讓他們找不到我,便跑到繼母村子的舅舅家裡去。大舅看我脫了衣服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也心疼我,說不要走了。我在大舅家呆了3個月,他們哪裡也找不到我。臨近年關,大舅送我回家。我同父親母親說了學徒期間的經過後,他們心裡都很難受,要我再也不要去學徒了。從此,我就和父親在家放牛、種田、割草、打柴,還經常同父親挑柴到固江圩去賣,掙點錢買油鹽。我也成了家中一個勞動力。13歲時,父親怕我今後娶不起親,給我娶來一個七八歲的童養媳。農民暴動後,我家的人都跑散了,她隻好回到自己家。

我的家鄉吉安,是一個具有革命光榮傳統的老區,早在1923年,就有了共産黨的地下組織,革命的種子在貧苦農民中生根發芽。1926年8月,北伐軍攻克吉安縣城後,在革命的大好形勢下,黨的組織如雨後春筍般發展起來。吉安縣城裡,共産黨員一度為工農謀利益。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政變後,工農革命的大好形勢被壓下去了。吉安這塊土地上,革命的種子深深地埋在熱土裡,等待時機發芽開花結果。那時,我才13歲,在吉安發生的革命故事,在大人中不時地傳說,我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沒放在心裡。1927年10月,毛澤東率領湘贛邊界秋收起義的隊伍上了井岡山。緊接着,1928年4月上旬,朱德和毛澤東會師。緊靠着井岡山這塊紅色革命聖地的吉安縣,在革命的大潮中也沸騰起來了!

1928年春夏之交,在我們小小的山村裡,流傳着朱、毛上司的紅軍打土豪分田地的故事,這些事我聽了特别開心。五、六月間,我家來了幾個陌生人,我隻認識其中一個,那就是我的表兄劉和。他家住河塘下村。我的表兄30歲左右,長得精明強幹,常在外辦國術場。表兄和另外幾個人都是身穿長袍大褂,以看病為名掩護進行革命活動。那天,來我家的幾個人很神秘地與我父親一起商量事情。他們怕我聽到,于是我父親就有意讓我喝了些酒就去睡覺。但因天氣悶熱,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着,心裡在想,他們究竟商量什麼事?側耳仔細一聽,才知道他們是在商量組織農民暴動的事。我聽之後,不一會就起床走到他們面前,他們問我聽到說什麼了?我故意說:喝了酒就想睡覺,什麼話也沒聽到。他們會心地笑了。

1928年9月上旬的一天,晚上9點多鐘,正當人們忙着按當地風俗習慣過"祭九皇"節時,村子裡的男人們都集合在一起,有一二十人,手裡拿着大刀、土铳、棍棒等武器。我父親背着一把馬刀(因為父親好作惡夢,聽說枕頭下放把馬刀就不作惡夢了,馬刀為此而備)。他們去幹什麼?我突然想起前不久表兄和那幾個穿長袍大褂的先生在我家裡說的事,已猜到八九分他們要去幹什麼了!我決心要同他們一塊去。于是,我故意問父親,這麼多人去幹什麼?父親看了看我,就說:"要去幹大事,小孩子别多問。"我當即堅定地說:"我也要去!"父親再也沒有對我說什麼,然後對大家說:"走"。就這樣,大家都跟他走了。我也抄了根木棍在手裡,跟在他們的後邊。

在我父親帶領下,大家向三四裡外的王家山村奔去。快到王家山村時,我表兄劉和也帶着河山沖的人趕到了,大家彙合在一起,約有三四百人。王家山村是個大村,有百十戶人家,有錢的地主老财住在這裡。我們幾百人一進王家山村就首先包圍了一座祠堂。人們"打倒土豪劣紳"的呼喊聲、土铳的發射聲、大刀在牆上的刮碰聲響成一片。當時有我表兄和我父親等領着一群人沖進祠堂,把幾個正在祠堂内"祭九皇"的土豪劣紳抓了起來,然後把他們拉到擠滿人群的祠堂外面進行批鬥。這一舉動大殺了豪紳們的威風,大長了工農群衆的志氣,人們從未這樣痛快過。後來我寫了一首贛南農民起義的打油詩:

贛南九月正秋收,農民起義好時候。

刀棍土铳來武裝,打倒土豪報冤仇。

我參加農民起義時,雖然不懂革命道理,也不懂馬列主義,但為了自己、為了窮苦群衆不受剝削和壓迫,需要大家團結起來進行鬥争這一點是知道的。當然,農民起來革命,主要是有黨的地下組織和革命進步分子的影響和上司。

農民暴動後,接着在橋上村成立了鄉蘇維埃政權(又稱農協會),推選我父親為主席。鄉蘇維埃政權成立之後,繼續深入做宣傳工作,發動群衆開展革命活動。主要宣傳鏟除封建、打土豪分田地等。我也參加了兒童們組織的革命活動,如學唱《打土豪分田地一個不留情》、《打倒列強除軍閥》歌曲等。

新的工農政權的建立,大長了貧苦工農群衆的志氣,刺痛了國民黨反動派的心,他們舉着屠刀向着革命的人民砍來。

1929年1月,大約是下旬的一天,從吉安縣城開來了國民黨軍隊。他們氣勢洶洶,先包圍了橋上村鄉蘇維埃政府,進行搜查。随後包圍了郭家村,放火燒了村西的一棟三層的大祠堂和一些民房。他們抓人、牽牛、殺豬,家家戶戶被他們翻了個遍,把許多東西砸的稀巴爛。見到這種情景,我跑到了僻靜的地方躲藏起來。我父親和村裡的幾個年輕人,避之不及被他們抓走了。後來我繼母去吉安想把我父親保出來,沒想到國民黨反動派這樣狠毒,繼母也被關進了監牢。1929年3月間,我父親作為農民暴動的首領被敵人殺害了。被抓去的其他人後來也都殺害了。我的父親為無産階級的革命事業捐軀了,我一直十分懷念他。

1976年4月間,我到湖南長沙鐵道兵軍政幹部學校參加一次會議結束後,專程回了趟闊别多年的江西老家。到井岡山參觀後,省軍區的同志派車将我們接到南昌在省軍區住下。在南昌革命烈士紀念館參觀時,在陳列室的烈士名錄上見到了父親的名字。我父親作為革命烈士載入了史冊。父親的鮮血沒有白流,他不朽的業績,永遠受到後人的敬仰和紀念。這使我得到極大的慰藉,内心無比激動。可還有一件事:父親是當時參與上司農民暴動的骨幹,但他是不是一個共産黨員?我至今也不清楚。那時黨的組織是秘密的,除組織内部人員外,别人無從知曉。在我的心裡,此事一直是個懸念。

國民黨反動派把我父親殺害之後,才把繼母從監牢裡放出來。由于我也是參加暴動的一分子,他們揚言要"斬草除根",非抓住我不可。父親已經被害,他們連我也不肯放過,這使我悲憤填膺,仇恨的烈火在胸中燃燒!但在那暗無天日的社會裡,我這個才14歲的孩子,又有什麼辦法呢?為了避過風頭,先到求亢村親戚家暫住下來。誰知,沒過幾天,不知怎麼走漏了消息,一天晚上,幾個便衣闖進了求亢村,叫村裡的人把我交出來。還威脅鄉親們說"知情不舉,罪加一等"。在善良的鄉親們的掩護下,我才幸免于難。幾個家夥走了之後,鄉親們勸我趕快離開這裡,越快越好,否則敵人還會來抓人。我聽了之後,心裡非常着急。知道鄉親們是為我好,也知道鄉親們怕受牽連。可是,這時天又下起了大雨,在這風雨交加的黑夜,我能往那裡去呀?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啊!心裡難過極了。

我想來想去,想到了表兄劉和。于是決定到河塘下村去找他,好尋個脫險的辦法。從求亢村到河塘下村有十幾裡路,而且全是山路,加上雨夜路滑,困難是可想而知的。特别是途中要經過一座山,山上有座破廟,傳說廟裡常鬧鬼,還有劫道的,想起這些,我心裡更是害怕。但為了脫離險境,為了不讓鄉親們受連累,我不得不走。于是我鼓足勇氣向鄉親們告别,戴上鬥笠,在夜深人靜的黑夜中冒着雨上路了。走出3裡路,到了新屋昌村的後山上,山路兩旁林木、野草茂密,特别是那種被風雨襲擊嚎叫的怪鳥聲真叫人害怕。當我走到破廟前的時候,心裡更加驚恐,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好象眼前有什麼鬼怪似的。但想到父親的深仇大恨,又想到敵人可能還在背後追捕我,于是咬緊牙關,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往前走。走完這段陰森恐怖的山路,踏上了開闊地帶的田埂路,才覺得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輕松了許多。

當走到表兄家時,天已大亮了,才感到渾身疲憊無力。我姑姑和表兄見我滿身泥水,衣服都濕透,便問我又出什麼事啦?我把父親被害的事及敵人又來抓我的情況告訴姑姑和表兄。姑姑一聽抑制不住強烈的悲憤,大哭了一場。表兄讓我換了衣服,姑姑熱了菜飯給我吃。等我吃完飯,表兄說:"這裡也不安全,你還是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去吧。"我一聽這話,心裡頓時更加害怕了,心想還能到什麼地方去呢?真是無家可歸,有親也不能投了!我的心裡真不是個滋味。我轉念一想,知道姑姑擔心我的安危,也知道表兄為我着急。我想到表兄曾和我父親一起參加了農民暴動,地主老财們不會放過他,他自己也面臨着危險,是以才說"這裡不安全"。我沉默不語,思忖着還有什麼好辦法?表兄見我有思想負擔,勸我說:"别害怕,要勇敢點。我寫封信給你,你帶上信到長東、阜田一帶去找一個叫'北盧辦事處'的機構,那溜的人見信會接待你的。"我相信表兄所說的話。

帶着表兄寫好的信,我又上路了,照表兄說的位址,去找北盧辦事處。我從未出過遠門,這次單獨遠行,就像離群的孤雁。一路上,渴了就在路旁水溝或稻田捧點水喝,餓了就找好心的大爺大媽要點吃的。幾經周折,終于找到了"北盧辦事處"。這裡像是地主家住的一個大院,有不少人在裡邊工作,不斷有人出出進進。院門口有塊木牌,上面有字,因為我不識字,不知寫的什麼。一打聽,這裡就是北盧辦事處。我一進門就遇上一個人,他看我是個小孩,就問我"有什麼事嗎?"我說:"我有封信要交給這裡負責的。"他接過信看了之後又問了一些情況,我一一講述了我家的遭遇。他聽了之後說:你找對了,這裡就是你表兄要你找的地方,你不要害怕了。他熱情地接待了我,為我安排了食宿。從此,我結束了那艱苦坎坷的童年生活,開始踏進了革命的門檻,有了"安身立命"之處。

在我離開表兄家不久,國民黨反動派到河塘下村,把表兄全家都殺害了,村莊也被放火燒成了一片廢墟。

風雨路漫漫(1):郭延林将軍回憶坎坷的童年

【郭延林,江西省吉安縣人,1929年參加遊擊隊,1930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加入共産主義青年團,1932年轉入中國共産黨,1961年授予少将軍銜。曾任鐵道兵副政治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