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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個夢吧丨雲間夜話

作者:南方周末
做一個夢吧丨雲間夜話

作家。視覺中國|圖

做一個夢,于公于私都很重要。

因為孤獨,我小時候的夢想并不僅是寫作,而是希望所有的小動物都不被殺戮。尤其是我最喜歡的水生動物和昆蟲們。

因為在它們身上,附會了我童年不幸的遭遇。一條毛魚,一隻小甲魚,如果瞞着大人把它們偷偷放生到公園的河浜裡,就會悄悄高興好幾天,想象着它們慢慢長大,又可以繁衍出許多子孫,這樣的偷着樂到老都不改。

那年春節,去啟東玩,朋友送一隻野生的巨鼈,重15斤,放面盆裡,和盆一般大。我連連推辭,朋友說得太性情了:不接受就斷交!我隻好表面豪邁一番,照江湖規則,喉嚨很響地敬他三杯白酒,收下大禮。

但轉身暗暗叫得一聲苦!記得已故老友洪丕谟說過,非得殺生,也要力避鼍、龜、鼈、鼋。鼍,就是揚子鳄;鼋,俗稱癞頭鼋,乃鼈科動物中最大的一種,這個“水中四仙”很靈異,殺了它們,孽很重。因為童年的情緒,我是甯可相信洪先生的。

拿它怎麼辦呢?轉身賣掉?未免市儈,怎麼對得起朋友?價值觀不同,在朋友的世界裡,那是一份至誠;拿它送人情,倒是一筆不小的人情,卻是一種變相的“借刀殺生”。離出賣不很遠。

2月7日是個細雨蒙蒙且十分陰冷的日子,我和内子一緻決定,去龍華附近的濱江外灘,做一件傻事:放生。而且要放到常人無法捕撈的黃浦江去。這麼大的身坯,想象中可以繁衍多少小甲魚啊,那老甲魚也的确靈異,自離開啟東後,一直縮着頭,挂免戰牌,怎麼惹它也不理你,及至聞到大江的潮濕氣息,便緩緩伸出頭來,目露兇光,延頸四顧,我不知道,體量那麼大,它算不算“鼋”。

為防咬,我穿尖頭皮鞋,一腳把它直接挑進了黃浦江,原來還冀望它會回眸一顧,如明清話本小說裡所說的那種感恩狀,誰知那厮根本無視我們的多情,浮在江面,頗具王者風度地緩緩扒拉了一段路,“咕嘟”吐了一串泡,便悠然消失在渾濁的江水中。

我把這件傻事說給我深通陰陽八卦及風水堪輿的朋友李佳霖聽,他聽了大笑,說,人生是得做點“傻事”,夢,在實作前,總顯得有點傻,但人不能沒有夢。比如我給你複盤過,從你25歲開始你就開始“離奇的努力”,卦象顯示,“似果非果”,也就是既有“結果”,又沒“結果”,這就是你的命!

我傻傻地看着他,想着他說的“似果非果”,對他的複盤深深服膺。

從小的夢想就是做個小說家。但從1980年開始,我就深陷生活的泥沼,天天夢想着回上海生活,但又深知回滬之難,難于上青天。

首先聯考沒能如願。而上海的“夜大”“業大”都規定,必須“本市戶口”才能報名入讀。

不知怎麼的,忽然想到“曠工讀書”。事實上是借口母親病重而請了“長事假”。早已“肝硬化”的母親是有點迷信的,老說“母親病重”不是在咒她嗎?但為了我前途,她就認了,對廠裡說,她一刻都離不開我。

這麼大的一個男人,在家吃口飯是沒問題的,但長此以往,如何得了呢?

我不管了。每天吃了早飯就帶了午餐兩隻大餅一根油條,直奔圖書館。

先是“上圖”,二樓閱覽室——嚴格說是個大廳,看什麼呢?其實沒有方向,一隻隻抽屜拉開,索引卡上,從“南京闆鴨”“如臯皮蛋”,到“契诃夫短篇”“傑克·倫敦短篇”或“高盧戰記”“蘇格拉底最後的日子”——反正什麼書都看,這樣的閱讀又好又不好,好處是“雜”,視野廣;壞處是“亂”,沒個章法。

後來嫌“上圖”人太多,聽說盧灣區圖書館“十年期間”被破壞很小,就改換門庭,去“盧圖”。我在“盧圖”幾乎讀完了所有傑克·倫敦的中譯本小說和歐·亨利的、契可夫的短篇小說。

說來也是可憐,本應該16歲以前讀完的典籍,我們這一代人直到25歲以後才有機會接觸它們:凱撒的《高盧戰記》、亞裡士多德的《詩學》、愛德華·揚格的《試論獨創性作品》……

其中愛德華·揚格的《試論獨創性作品》(查良铮譯)對我啟蒙極大,當時的國人還習慣于“集體行動”“集體思考”“集體感受”,是以他的“個性就是一切”的呐喊對我們不啻就是“橫掃天庭的驚雷”,他這樣極富煽動地寫道:“一個人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并不下于一個牡蛎不知道身上的珍珠,一塊岩石不知道其中的鑽石;一個人可能擁有潛在的、未被察覺的才能一旦突然被激活,作家将為之一驚:如同黑夜裡的璀璨極光,使人瞠目結舌,極樂而迷惘,簡直不敢信以為真……”

年輕的血就這樣天天近于沸點,往往早晨還是李漁的《閑情偶寄》,下午已經是朗吉努斯的《論崇高》,而晚上很可能就是金聖歎選批的唐詩,或者《怎樣腌制金華火腿》了,完完全全是一種枵腹已久的生吞活剝,沒有飲食指南的暴飲暴食,導緻的後果就是“消化不良”,在沒有燈标的河道上,随意亂走,對諸多名著的精彩章句逗留過久,而忽視了全面分析、謀局架構的能力。

更糟的情況也許還在于不懂的“成名要早的道理”,凡事太求完美,太求一步到位,對自己任何作品都不滿意,好高骛遠,總覺得自己年紀還輕,可供揮霍的時間還很多,以至于常常沉溺于這樣的場景——拿起一本名著,先翻看作者的年表,倘是詩人,便趕緊看他30歲以前是否已經成名,若是成名早,便心生沮喪,焦慮不堪;若是成名晚,便笑笑松一口氣,寬慰自己目前還沒有到達他的年紀。倘是小說家呢,趕緊看他成名作是否發在40歲左右。

那時覺得40歲是一個遙遠的年齡,40歲成功已被認為“大器晚成”,我便又可以拿來寬慰自己了。

因為那時候還不到25歲,便老拖着不動筆。直至1986年因發表了一部中篇小說而偶然地被一位老友拖進了一本醫學科普類雜志,《康複》雜志,總算專職地從事文字編輯工作,這,算不算“夢實作”了呢?

我還有很多“後來”。一直到《新民周刊》主筆的位置退休,寫了很多的散文,算是作家,但又不是小說家,想着朋友說的“似果非果”,似乎夢的“簡易版”仍未實作?然則夢未實作,為夢奮鬥的過程仍很快樂。

由此突然想到宋徽宗。僅憑“花石綱”就知道他原是個多夢多欲之人,被金兵擄去後,最大夢想隻是回國了,但他的“九哥”(第九子)趙構即令有機會也不迎他,看他《燕山亭·北行見杏花》——“和夢也新來不做”,就可知他其實已絕望。故國迢迢,隻能神遊。但近來連夢都沒了,直接就是一種死亡。

同是無夢,在佛陀和老聃是至高無上的境界;在常人,應被視作挫敗。

我們都是常人。願我們都有夢罷,而且燦爛。

胡展奮

責編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