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畫與個人特征
蒙古女神,朝戈,1986
第一次看見朝戈的《蒙古女神》,心中莫名生起一種熟悉感,讓我想到了Giovanni Bellini的《一個男人的肖像畫》,Pisanello的《埃斯特家的裡奧尼羅肖像》,Botticelli的《西蒙内塔維斯普奇》、《美第奇肖像》等等那些創作于15世紀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人像繪畫。
被描繪的人物除了外貌及着裝上的差異外,朝戈的部分早期肖像作品與文藝複興時期的肖像畫在構圖和色彩方面均存在着相似之處:人物大小占據了畫面超過2/3的空間,畫面的整體顔色古樸而内斂,視覺重點圍繞着被描繪者富有個人特質的相貌和身份開展,且人物僅以側面呈現。
關于側面肖像的繪畫形式,本人認為值得在此稍作延伸介紹。深受古羅馬錢币上人物形象的影響,在文藝複興運動早期,肖像畫的标準樣式以側面呈相為主。側面肖像畫能夠以極簡的方式捕捉人物的本質,予以觀者深刻的印象,是以在西方藝術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側面肖像畫屬于靜态人物描繪,主要包括三個特點:(1)注重輪廓;(2)構圖簡約;(3)強調眼睛與嘴角的表達。
尼祿凱旋門銅币,約于公元65年發行
由于隻能展現被描繪對象的部分容貌,藝術家會仔細刻畫人物的面部輪廓與五官線條,同步利用色彩的明暗對比加以強化。畫面的構圖與背景通常采用簡單形式,很多時候隻應用單色作為背景襯托。通過使用該種處理方式,一方面可以将觀看重點聚焦于人物的面部特征,有效避免觀者的注意力被分散;另一方面可以令作品在整體觀感上顯得更為凝練與富有表現力。Last but not least,在側面肖像畫中,畫家亦會注重對被描繪對象眼睛和嘴角的局部描繪,以含蓄地表達出人物的情感與情緒。
Simonetta Vespucci,Botticelli,1480
Unknown,朝戈,Unknown
Portrait of Giuliano de'Medici,Botticelli,1478
虎歌,朝戈,1986
從上面幾幅作品可以明顯看出,相較于文藝複興時期大部分的肖像畫,朝戈的作品更為簡單、質樸。畫面中人物的衣物沒有任何點綴,觀者一眼就能看出材質上的平凡樸素。形成差異的原因非常簡單,朝戈描繪的是蒙古族的普通百姓,而意大利畫家們描繪的多是階級權貴。在幾乎沒有任何裝飾性的表達下,朝戈作品中唯一的重點便隻剩下了“人”本身。在這一點上,我認為朝戈和達·芬奇、倫勃朗的肖像畫具備着相似性,畫面中記錄的是人物精神層面的感覺,而非其他那些更為表面的東西。
通過畫家的畫,我們可以觀看到遊牧民族的人種特征:面部顴骨較為突出,鼻梁高挺,毛發濃密,身材健壯,膚色因受到長期日曬呈偏黃或棕褐色。可無論是女性、是男性還是孩子,蒙古族人民都由内至外地散發出一種質樸、直率與堅韌的氣質。在那幅對孩子描繪的側面肖像畫中,朝戈以天空草原作為背景,寓意着孩子們從出生至成長的整個過程都與寬廣的天地在一起;而蒙古族人民開闊的視野、包容的胸懷與安定的内心就是這樣的環境裡,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所逐漸形成的。
肖像與個體情感
20世紀90年代末期,朝戈被改革開放背景下時代發生的巨大變革所震動,生活中曾經熟悉或早已習慣的人事物經曆着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個人的藝術創作也在此時遇到了一定的困惑,“我觀察的西方當代藝術,(發現自己)的評價是有限的。藝術曾經是人類的希望和火焰,(而今)我充滿失望地看着當代世界産生這樣的一個藝術面貌。我們怎麼樣對待我們的心靈、處理我們的素材,怎麼看待我們文明中的土地和情感世界,以及這些最重要的原料和西方世界的對比關系…20世紀藝術的最主要的特征是情緒和瞬間性。它就是表達此刻,它反對傳統藝術的所有标準,把永恒都否定了。碰巧我們處在一個高度變革的時代,瞬間始終是流變的,我覺得這是20世紀的局限性..……我不能順着這個趨勢再走下去”。
帶着這些困頓,朝戈開啟了十國遠行的旅程,“我順着西方文明的發展順序走,西方文明的老師是古埃及,也包括兩河流域。他們的希羅多德談過,“我們的藝術都來源于東方。”那麼我就順着順序走,先到埃及,然後(去)希臘、羅馬、法蘭西,最後一直走到荷蘭。我當時所具備的英語能力,大概隻有10個單詞,這10個國家,我走了将近一年的時間。我的目的就是為了看到幾千年人類藝術的流動,人類藝術的創造,以及各個時期人類藝術真正的精華。我走了十國以後,對人類文明有了更強大的了解,對藝術的了解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從下面的作品裡,我們可以明顯看到遠行歸來後的朝戈将古典主義的創作語言與充滿時代性的生活素材巧妙地融合一體,不僅在作品形式上有了更多元的融入,在形狀和顔色上有了更深入的探索,更重要的是,藝術家在人物情感的表達上變得更為外放。
六月,朝戈,2004
端莊的人物,朝戈,2003
樂民與長勝,朝戈,2006
遠方,朝戈,2003
無論是與觀者對視,還是徹底眺望遠方,朝戈筆下的人物好似都在思考着各自生命階段中遇到的問題。不同人的眼神裡流露出各不相同的情感,有些是順從,有些是堅定,有些是惆怅,有些充滿了希望,而這些更為深層的情感便是朝戈與西方表現主義的差異之處,他畫下的不是人物在一時間爆發性的情緒。“藝術要表達你經過這個時代的情感世界……(如果藝術家隻把時代的事件)描寫下來,你也不知道(時代與當下發生的事件)是什麼情感,但是藝術家把情感描寫下來,你就容易了解(時代與)那個事件了。是以,藝術有時候比曆史還重要,比曆史還真實,不在于它的那個故事,而在于它的情感,藝術家可以記錄這種情感的曆史……我感到真正對人自身的、根本性的思考,就像在幹涸的沙漠中的生物面臨荒漠般孤立。這個世界已在迅速地物化,我想,藝術應該能夠探及人的精神生活,探及那些精神和感情的根本沖突,才能成為現在所能産生的最好的藝術”,朝戈說。
自此時期,藝術家筆下的重點從人物外表上的個體特征轉變為了内在的個體情感;同時,一種跨越了古典與現代的作品風格随之浮現出來。
星辰,朝戈,2006
藝術的永恒
“終抵一城,名曰上都,今在位大漢之師建也。内有大理石宮殿,甚美。其房屋皆塗金,繪種種鳥獸花木,工巧之極,技術之佳,見之足以娛人心目”。
——Marco Polo,《馬可波羅遊記》,1275
地處塞外的北疆之地,蒙古“不但擁有遼闊的草原、廣袤的大漠,還擁有獨特的風土人情以及燦爛悠久的曆史文化……無數曆史文物和考古學者證明,内蒙古同黃河流域其他地區一樣,同是中華民族的發源地之一,包括了‘河套文化’‘大窯文化’‘紅山文化’‘夏家店文化’和‘紮赉諾爾文化’。”(引用于《美麗中國之美麗内蒙古》,2015,朱祖希)作為蒙古族人,朝戈對這片單純又靜穆的土地有着極其深厚的情感。
甯靜的克什克騰,朝戈,2009
田原,朝戈,2002
朝戈大部分的風景繪畫以水準線、地平線或天際線作延展。畫面中,橫線一方面起到了分割空間的作用,引導着觀者的視線在作品上水準移動,在視覺上構造出一種平衡與和諧之感;另一方面,象征着時間的走向,那是一種關于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連續性;而當橫線與穩定的山脈相結合時,它亦表達着生命裡亘古不變的堅固與永恒。
克魯倫的陽光,朝戈,1994
上圖的《克魯侖的陽光》是一張極具詩性的作品。畫面中的暗色區域源于山脈在陽光下的陰影,其中有一泊由三條支流彙聚起的湖水,清澈而通透,仿佛是大地母親的心髒;被陽光照射的部分不僅包括了一望無際的平原,還有牧民居住的房屋建築,這片區域在陰影的對比之下顯得更為開闊敞亮,予人以強烈的希望之感。這種視覺上的單純與靜穆則完全源于大自然本身的赤誠。朝戈說:“(我想表達的是)草原上輝煌的、積極的英雄主義..……我是在高地(從上往下)看到這樣的一個地勢,《克魯侖的陽光》是那種有一些悲滄,(但同時)比較宏偉、壯闊的情感”。
兩個布尼亞特人,朝戈,2005
在朝戈衆多的精彩作品中,我最為喜歡的莫過于他在1988年創作的《遠行者》。
畫面中一個赤身裸體的少年,在草原和天空的背景下,騎着白馬,眺望遠方。這幅畫雖然内容簡單,用色樸素,可是卻能引發出觀者更為深層的思考,以下是我個人對這幅畫的解讀:(1)男子沒有穿衣戴帽,是以不存在任何人造的社會屬性;馬背上沒有馬鞍,是以人和馬之間不存在任何物種等級上的差異。此時此刻,人和馬都以動物的身份存在于天地自然裡,回歸至衆生平等,萬物為一的本質。(2)少年與白馬面朝着同一個方向,而遠方意味着未來。對于未知的未來,誰都隻能面對,誰也都無法改變。少年的手按扶在白馬的兩側,既像在安撫着心愛的馬匹,卻也像是需要通過馬兒去獲得自己内心的勇氣。(3)畫中的地平線與水準線,分别朝上、朝下彎曲,像是放大鏡凸起的玻璃鏡面。下半邊的圓弧裡的鏡像是少年與白馬的倒影,可是仔細觀察,你便會發現那倒映的并不是鏡像,而更像是人與馬的雕塑形象。對于此,我想這應該是藝術家在寓意着,“生命雖有時,但精神永不朽”吧。
遠行者,朝戈,1988
偉大的藝術作品背後一定蘊藏着偉大的觀念,這是我一直堅信不疑的觀點。從朝戈的觀念裡,我可以看到,藝術家一直在以長遠的視角去思考一些本質性的問題。
對于自己的藝術觀,他說:“要從一個民族的局限性走出來,讓它包含更大的世界。你以這個民族的眼光和情感上的優勢去表達這個世界時候,表達的東西都會不一樣,情感會特别真摯,這個才是這個民族的一部分特性,由它跟這個世界産生關聯。”
關于藝術的意義,他說:“藝術确實在我們日常的生活空間裡給了我們關于人的複雜世界的闡釋。如果沒有藝術,我就無法想象日常生活中會活成什麼樣。沒有音樂、電影、視覺圖像,把這個完全去掉,你過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這個例子說明,雖然藝術家不一定被了解,也可能有時候是寂寞的,但藝術在人類總的存在關系裡還是很重要的,它是對你内在的向上的精神世界的一種闡釋。”
關于藝術家的使命,他說:“我希望這樣的一種審美價值,能夠給人類更高的滿足和價值。我們去影響年輕人,不是為虛榮選擇這些産品。現代生活強大的媒體傳播力,其實這很危險,它會扼殺很多人對審美的獨立思考和選擇。而我們這個行業要做的,就是讓審美有更大的可能性。”
關于短暫與長久,他說:“人類的審美渴望具有極其豐富的萌動作用,它的動力産生了愛、美、渴望,但最重要的是我要說的是節制。随時随地都要追求最新的美,我們創造的服裝是不是有再挖掘的審美潛力?比如建築,我們今天看的這個建築也可能比在古代的時候更美,這說明這樣的建築的美是有縱深度的。它不是那種可以很快地消費掉,很快就不美的東西。在我們對所有偉大文明觀察的時候,那些最優秀的文明,生命都很長久。因為它有更多的情感,有更多的智慧在裡面,故而其生命力也更持久。”
關于追求恒久的意義,他說:“上世紀80年代是一個後社會主義共産主義階段,就是“後集體主義”階段。那個時候大家參與公共事務的積極性很強烈,一進入90年代就産生很大的跳動,80年代還有穩定的東西,進入90年代一下變得很焦慮,這個一定跟社會變化有關,社會的場在影響你,不完全是個人的産物。這個變化在我看來就是因為人們找不到相對穩定的價值了,什麼都在變,你心裡原來相信的很快就消解掉了,然後新的又在産生,看不到這個世界有什麼可以肯定的珍貴的事物。這個時候我在尋找一個新的跟社會的關系,我要尋找一個更強的穩定的東西跟這個迅速變化的脆弱的世界進行對抗。這就是我和這個世界的關系。這十年的藝術都跟這個有關...在這個變化的世界裡,我們其實是不安的,我們無法掌握這個世界。這些變化本身産生很多疑問:好不好;對不對;為什麼……我們看古老一點的戲劇是會有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它會永遠眷戀某種東西——不完全是情感——是眷戀人的某種不朽的品質。我認為這個就是藝術家的夢,這并非是我刻意營造,而是真的渴望這樣一個世界,渴望在芸芸衆生之中還是有某種永遠有價值并且不可放棄的東西。
References and Sources
1.朝戈-從草原到佛羅倫薩、用畫作記錄時代,拾簡美術館,上傳于2019.12.23;
2.草原往事,畫家朝戈,姜糊塗,上傳于2021.09.16;
3.《美麗中國之美麗内蒙古》,藍天出版社,朱祖希,2015;
4.《朝戈:永遠眷戀着某種不朽的品質》,庫藝術 ;
5.文化破壁︱朝戈:追求縱深之美,非凡時尚人物,2017.03.06。
(來源:花園美術館)
藝術家簡介
朝戈
1957生于呼和浩特,蒙古族
1982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
中國油畫學會理事、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俄羅斯列賓美術學院名譽教授、意大利佛羅倫斯造型藝術研究院通訊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