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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津之陷,尤其北平故都的淪陷,真正刺傷了蔣介石那顆堅硬的心。8月初的一天,他在日記中寫道:“曆代古都,竟淪犬豕矣,悲痛何如——然此為預料所及,故昨日已預備失陷後之處置,此不足驚異也。”
但就在蔣介石記錄自己心情的時刻,有一名中國将軍,以一種既非俘虜,又算不得中國政府平津統治者的特殊身份在北平艱難地與日本人周旋着。突然爆發的戰事又突然間結束,地方軍政大事、中國第29軍尚未撤離的部隊、陣亡或負傷的官兵、抗日烈士的眷屬……太多的事都需要有人來處理、善後,而這些事日本占領軍是絕不會替你代勞的。相反,日本人在這些事上别找麻煩就算是萬幸了。29軍38師師長兼天津市市長張自忠将軍,此刻正以冀察政務委員會代理委員長兼北平市市長的身份艱難地在中國方面的利益和日本占領軍粗暴的要求間掙紮着。
“慷慨赴死易,從容負重難”,宋哲元臨走時留給他的這句話,在張自忠耳邊萦繞着。這一刻,他方真正體會到這句話的分量。
張自忠将軍
早在7月底,當日軍開進北平城時,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香月清司中将的安民告示便無所顧忌地貼在了張自忠剛剛貼出而墨迹未幹的安民告示上。事實上從這時起,平津等地的統治者已經易人。張自忠雖名為代理委員長兼北平市長,但他的話、他的權威甚至不如一個日軍中佐的話管用。7月29日,張自忠在冷冷清清的冀察政務委員會辦公室裡,見到了門也不敲便闖了進來的政委會顧問、日本中佐櫻井。
“張将軍,你的看看這個。這是昨夜緊急會議上決定的,當時你很累,沒有打攪你。”櫻井說着,遞給張自忠一份簡要會議全文。
張自忠展開一看,一股熱血直往上湧,幾分鐘前櫻井無禮闖入的不快轉而變為一腔憤怒。決議上寫道:
中華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夜,冀察政務委員會緊急會議決定:
(一)免去秦德純、蕭振瀛、戈定遠、劉哲、門緻中、石友三、周作民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之職。
(二)任命張璧、潘毓桂、江朝宗、冷家骥、陳中孚、鄒泉荪為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
(三)任命潘毓桂為北平市警察局局長。
如此重大的任免事宜,日本人卻不讓他這個委員長參加會議,如今卻讓他過目、簽字,這豈非拿他當傀儡、擺設?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日本人所謂的“地區特殊化”的滋味。
但對張自忠來說,一切僅僅是開始。幾分鐘後,櫻井當着張自忠的面對新上任的張璧、潘毓桂發号施令,又是維持北平城治安,又是挖出城内潛藏的共産黨和抗日分子,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把張自忠冷冷地抛在一邊。
“張将軍,你很累了吧?”櫻井送走張璧、潘毓桂等人後,盯着張自忠不冷不熱地問道。
“唉!眼窩都塌下去了,你這是何苦呢?聽說你今天吃過早飯就來辦公,真是勤政之至。不過我更欣賞你們道家的一句話:無為而治。身為委員長,其實你不必事必躬親。讓我們下屬多搭把手,難道我們還敢不尊重您的旨意嗎?我勸你該多休息休息。”
“櫻井先生,我休息的已經不少了。如果你或者别的什麼人認為我礙事的話,請明言,我将辭去這個代理委員長的名分。”張自忠從櫻井的話中品味出日本人想獨攬大權而僅讓自己挂名的伎倆,當下便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他心裡再明白不過了,日本人現在僅僅是利用他,一旦穩定陣腳,他這個中國人委任的委員長早晚得下台,腦袋能不能保住都難說。
送走櫻井,張自忠一肚子氣沒處出,一拳擂在桌子上,哀歎道:“日本人如此無情無義。讓我待一星期?我現在是一分鐘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咳,國人還不知該怎麼罵我呢?也許此刻我已被罵成了第二個張漢卿!”
張自忠自問自答,思緒又飛回了7月28日北平第29軍撤離前的那最後一次會議上。
宋哲元宣讀完蔣介石命29軍撤守保定的指令後,就再沒說一句話。會場裡煙霧騰騰,靜得似乎能聽到抽煙的“咝咝”聲,每個人心裡都像是壓了塊石頭一般沉重。撤退容易,可這一撤,北平、天津就完了,不但29軍失去了平津這塊風水寶地,29軍更要為喪失這塊寶地而承受來自全國的壓力。不論日本人多強,也不論29軍有多少借口,身為軍人卻戰敗失地,丢失中國的尊嚴,國人将何以原諒他們?此刻,宋哲元、秦德純、張越亭、張自忠等每個人都感到這枚苦果實在難以下咽。
“諸位”,宋哲元嗓音沙啞幹澀地開了口,“眼下欲戰不能,欲和又為日本人所不許,日本人進城已是朝夕之間的事,關鍵時刻還得諸位拿主意。”
宋哲元說着,眼光瞟來瞟去,幾次定在張自忠的臉上。見張自忠毫無表示,隻能又把目光移開,但張自忠明顯能從對方的眼神中感覺出一絲失望。
張自忠作為29軍最為精銳的38師師長,與宋哲元關系自然非同一般。事實上,兩人不但同是山東老鄉,還是情同手足的莫逆兄弟。宋哲元官場幾漲幾落,張自忠每次都鐵了心跟在宋哲元身邊,一直被宋哲元視為知己。眼下見宋哲元為難到如此地步,覺得不說話是不行了。
“委員長,今日北平四面被圍,已成死地,決不能再戰而做無謂之犧牲。29軍先西北軍,後東北軍,風風雨雨中度日,既受日本人之氣,又受南京中央軍欺壓,實在不易。今日不論怎樣,要先保住全軍。以荩忱(張自忠字)之意,委員長不妨先挪動一下,南下保定重新集結部隊,以計長遠。”張自忠咬牙含淚說出此番驚人之語。此時說這種話,無疑表示自己願留在北平,與日本人周旋。由于事關抗戰還是妥協這一敏感問題,留下來的人必定要被國人罵為漢奸,在座的每個人都知道,因而沒人願開口。關鍵時刻,還是張自忠解了宋哲元的圍。
宋哲元此刻也是雙眼噙淚,深感還是患難時刻見人心。張自忠當時雖表示個人毀譽在所不計,但宋哲元卻不能讓挺身而出的兄弟受難。他當下掏出筆來,刷刷刷在紙上寫下:“指令張自忠為冀察政務委員會代理委員長兼北平市長。宋哲元。”
寫罷,将指令交給張自忠,說道:“荩忱,你設法在北平拖住日本人,為我們争取到一個禮拜的緩沖時間,待我全軍收縮集結後,我軍便可恢複有利态勢。”
說着,宋哲元激動地握住張自忠的手說道:“荩忱,慷慨赴死易,從容負重難。我今晚就走了,讓你為難了。這張指令就是再見時的憑證,你留好了,至于委員長那裡,我負責說明一切。”
當晚,宋哲元、秦德純等率29軍軍部離開了北平,南下保定。張自忠僅指定副官、參謀、勤務等六七人随他留北平,他的警衛排也被他送回原部隊參戰。臨别前,他給38師副師長及旅、團長們修書一封,說明奉命留平,暫離部隊,叮囑部下團結一緻,在副師長率領下聽軍長指令,堅決抗戰,努力殺敵。
29軍走後,張自忠孤處危城。此刻,誤解謠言紛起,有人說是張自忠“逼宮”趕走了宋哲元,在淪陷區與日本人合作圖謀華北;也有人說他與日本人早就訂有“密約”,日本人不但贈其巨款,還送給他一個溫柔的日本美女。南京街頭甚至出現了攻擊、謾罵張自忠的智語,某家報紙則取其名譏諷他“自以為忠”。
日本人的攻擊诽謗,他可以毫不在意,但國人的攻擊指責他怎能無動于衷?更何況他還是一個血性軍人。但他自認問心無愧,上對得起國家民族,下對得起列祖列宗,他默默地忍辱負重,相信總有一天,時間能向天下辯明一切。
在夾縫中生存确實夠難的。日軍進入平津後,大張旗鼓地與漢奸勾結成立僞政權,多次軟硬兼施地要求張自忠提出通電反蔣、反共,都被他一一拒絕。事實上日本人并不相信他,急于讓他通電,好斷了他的後路,拴住他,同時派出不少漢奸和日本特務盯梢、跟蹤,想把他完全控制在日本人手中。而張自忠則拼命擺脫,拖延着日本人提出的各項要求。
另一方面,張自忠加快了自己行動的步伐。見日本人對他派出的談判代表一連數日置之不理後,他開始了秘密的活動。他一面秘密下令各地政府官員開倉放糧,幫助戰亂中的百姓度過饑荒;一面通過過去冀察政委會中的熟人和紅十字會,秘密轉移未撤出的部隊,掩埋29軍陣亡官兵,分散隐蔽傷員,并專門派人接濟安置29軍留平眷屬……8月7日,見宋哲元交待的延緩日軍一周的計劃已經完成,自己再留北平已無意義,便宣布辭去一切代理職務,避進了一家德國醫院。
一個月後,張自忠曆經艱險,終于從天津登上了英國商船“海口”号,先煙台後濟南,最後轉抵南京。在濟南,他給手下的李緻遠旅長修書一封,說道:
“忠奉命留平以後,未能與諸弟兄共同殺敵,緻令諸弟兄獨任其勞,深以為歉。而社會方面多有不諒之處。務望諸弟兄振奮精神,激發奮勇,誓掃敵氛,還我河山。非如此不能救國,不能自救,并不能見諒于國人。事實勝于雄辯,必死而後能生。諸弟兄素抱愛國熱忱,值此呼吸存亡,諒必誓死雪恥。”
洋洋數百字,道出了張自忠對日軍深惡痛絕、躍躍欲戰之心。
張自忠的兩位老長官馮玉祥、宋哲元得知他安然脫險的消息後,欣喜異常,派專人将他接到了南京。見到老部隊的人,他竟激動地淌下了熱淚。他原以為雨過天晴,一切都将過去,但踏上南京的地界,他才發現一切都錯了。
南京街頭,攻擊張自忠的智語随處可見,不時仍有報紙在攻擊他滞留北平,與日本人勾勾搭搭,不明不白。聽前來迎接的人說,軍委會裡不少軍官主張對他實行軍法會審,宋哲元雖百般努力,四方遊說,但仍是群情洶洶,百喙難辯。聯想到1936年他出訪日本歸來後國人痛罵他的情景,再想到29軍雜牌軍處處遭冷眼的境況,他的心情不禁有些灰暗,也許他此番歸來再難傳回原38師老部隊了。
果然,他在北平、天津這一個多月的遊離,使太多的人産生了懷疑。宋哲元四處奔走,幾乎動用了一切關系,由馮玉祥、鹿鐘麟、李宗仁等多人出面說情,蔣介石才同意對其免于軍法審判,隻給他撤職查辦處分,以觀日後表現。
張自忠替人受過,遭罵又丢官職。但他這時不想抱怨,也不想解釋,他深信時間能蕩去一切疑霧,真相總有一天會大白于天下。在這一點上,他較一般的軍閥有更大的氣度和更深的涵養。他的内心裡隻憋着一股勁,要用戰場上的表現來洗刷自己的不白之冤。
不久,不知是蔣介石認識到了張自忠的清白,或是用人之際,老蔣舍不得讓這位1933年長城抗戰中的虎将閑着,便任命他為國民黨軍政部中将部副。11月,在李宗仁、宋哲元的保舉和原部隊官兵的要求之下,張自忠終于又傳回了自己的老部隊59軍(前38師擴編而成)任軍長。
仍沒有被國人和輿論界原諒的張自忠終于有了重返前線的機會。在59軍駐地,他熱淚盈眶地對手下衆将說:“蒙各位成全,恩同再造,我張某有生之年,當以熱血生命報國家、報知遇。”
張自忠說到做到。淮北克敵,張自忠首戰立功;臨沂苦戰,張自忠不計前嫌,毅然解圍龐炳勳部,重創闆垣師團,不但令闆垣震驚,令仇人龐炳勳歎服,更為台兒莊大捷奠定了勝局。臨沂一戰,張自忠名揚天下,昔日的“漢奸”成了今日的英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特釋出指令,撤銷對他“撤職查辦”的處分,并将其升為第27軍團司令。
但張自忠并未止步,而是不斷身臨前線,在戰場上頻繁建功。徐州、武漢、襄東、棗宜,凡是戰火最熾烈的地方,都留下了張自忠精幹健碩的身影。凡是他參加的戰鬥,幾乎都奏響了勝利的鼓樂聲。兩年中,他轉戰南北,屢勝勁敵,已在國人心目中奠定了民族英雄、抗日名将的地位。鄂北前線,張自忠更是威名遠震,婦孺皆知。
寬宏大量的中國人,隻要發現了他們心目中的英雄,是絕不吝惜感激和熱情的,就像他們當初痛罵他為“漢奸”一樣慷慨大方。全國各界為感激張自忠激戰之功,竟發起了一場獻旗運動,數百面錦旗表達了他們對自己心目中英雄的無上崇敬和殷殷重托。黃埔軍校第14、15期60多名畢業生為能投奔到張自忠的麾下,放棄了其他部隊連長的職位,而甘願到他手下任排長,一時曾轟動全國,傳為美談。
張自忠就這樣不顧一切地拼殺在前,勝利在前,以自己的行動遠遠走在全國各路抗日大軍的前列,直到1940年5月倒在兩名日軍士兵的刺刀下,完成了自己以身報國的宏願。他是抗戰中倒在前線戰場上的第一位集團軍司令。
張自忠的死轟動全國。靈柩從宜昌運往重慶,沿途成千上萬的各界群眾自動迎候奠祭,表示哀悼。蔣介石、馮玉祥等國民黨軍政要員數百人曾親往江岸迎候。重慶和延安都為張自忠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全國各地也都先後舉行了追悼公祭儀式。成千上萬的挽聯、悼文、詩詞中,周恩來的悼文可算精彩而全面。文中說:“張上将是一方面的統帥,他的殉國,影響之大,決非他人可比。……其忠勇之志,壯烈之氣,直可以為大陸抗戰軍人之魂!”
張自忠是中國抗戰史上一位極特殊的人物。生前代人受過,遭受國人唾罵,就是今天也有不少史學家對這段曆史抱有疑問,他的所作所為有時像謎一般困擾着曆史學家。但不管怎樣,他在日後戰場上的輝煌表現以及殉國後那極盡哀榮的動人情景,足以使其在中國抗戰史上為自己樹起一座豐碑。從這點上說,張自忠是個愛國軍人,血性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