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劍氣映金波
王半俠大聲道:"隻要你先将岑陬送來,王某什麼事都可答應,而且話出如風,永無更改,你我行走江湖,講究的就是一諾千金,何況王半俠名滿天下,豈有對你食言之理!
木郎君凝目瞧他半晌,道:"好,你取得大風膏後,我自會令人前去索讨,但條件非隻此一樣而己,其他的也非你所能答應。"王半俠道:"你要誰答應?"
木郎君目光轉向胡不愁,自懷中取出一雙青木瓶,道:"這瓶中之藥無色無味,混入茶飯之中,無人能發覺。
胡不愁道:"閣下可是要我将此藥交給寶兒,再要寶兒特此藥混入水天姬飲食之茶飯中?"木郎君咯咯笑道:"不錯……"胡不愁道:"此事也容易,縱然再難十倍的事,在下亦無不允之理,何況在下早就對那水天姬存有不滿之心。"語聲微頓,又道:"在下雖非成名人物,也是俠義門徒,萬萬不緻食言背信,此點也請前輩放心。"他伸手接過木瓶,小心藏入懷裡,神情之間,似是心甘情願,絕無半分勉強之意。
木即君果然甚是放心,仰天一笑,道:"本座行事,絕不趕盡殺絕,你們既然痛快,本座也還你們個痛快。"話聲未了,飛身而出,片刻便又抱着岑陬飛身而入。
隻見那馬臉岑陬頭發披散,雙頰紅腫,眼睛狼狽地瞪着木郎君,滿含怨毒之意,想是木郎君記恨前仇,已給它吃了不少苦頭。
木郎君"砰"地一聲,将他重重摔在地上,王半俠這才松了口氣,趕緊将他扶起,道:"戰書便在這裡"白衣人道:"這算什麼戰書?"雖然他無論見着什麼驚奇之事,面上都不動聲色,但此刻語聲中也不免露出詫異之情。
王半俠雙手一分,撕開了岑陬之衣襟,隻見他雙肩前胸,七道劍痕,傷口早已結疤,驟眼望去,也和尋常傷痕汲什麼兩樣,隻是這劍痕都在肩井、乳泉等大穴之上,縱橫上下,去路分明,劍痕與劍痕之間,還有條淡淡的紅線,仔細一瞧,亦是劍鋒劃出來的。白衣人不等王半俠說話,目光立即被這劍痕吸引,腳步也開始移動,一步步走向岑陬面前。
大廳中死寂無聲,人人都在等待着白衣人看過這劍痕後的反應,人人心中都有如懸着塊大石一般。
隻見白衣人那蒼白的面色,漸漸泛起一陣興奮的紅潤,冷漠的目光,也又露出那激動的狂熱。
忽然間,白衣人左掌疾出,在岑陬身上閃電般接連拍了七掌,每一掌俱是拍在劍痕之上。
岑陬狂叫一聲,一口悶氣,自胸中吐出,掙脫王半俠的掌握,狂呼着奔出大廳,但出門數步,又自撲地跌倒。
白衣人再也不瞧他一眼,揮起長劍,劍尖向天,微微顫抖,白衣人語聲也是微微顫抖,仰天道:"天地無極,終于還是有一人能作我的對手……"突然垂首跪下,滿頭長發,四散被落,似是在感激蒼天終能賜給他一個對手,又似在贊佩蒼天之能,竟能創出個能與他作對手的英雄。
衆人瞧得目定口呆,也不知心中是何滋昧,胡不愁但覺熱淚盈眶,似乎自己也分享到這唯有絕世之雄才能擁有的激情與感受。
突聽一聲驚呼,一聲馬嘶,木郎君身形橫飛而起。
原來那馬臉岑陬競乘着衆人懼末留意時,跨上了胡不愁騎來的汗血馬,飛馳而去。他本自大宛國來,騎術自是精絕。木郎君飛身追出,躍上了另一匹汗血馬,幾條大漢奔撲過去,要待攔阻,木朗君幾曾将這些人瞧在眼裡,揮臂一搶,四、五條大漢一齊撲地跌倒。
木即君大呼道:"所約之事,切莫忘了……"呼聲未落,蹄聲已遠,兩匹馬一前一後,都已走得不知去向。馬良頓足:"可惜可惜,汗血馬……唉!"胡不愁含笑道:"本非你我之馬,丢了有何可惜?馬兄大好男兒,怎地對得失之間,看得如此嚴重?"馬良怔了一征,呆望着胡不愁面上開朗的笑容,長歎道:"胡大俠心胸如此開闊,好教馬某慚愧!"這一陣騷動,白衣人始終渾如不覺,良久良久,方自緩緩長身而起,道:"以劍作書之人,此刻在哪裡?"王半俠道:"東海之濱。"白衣人道:"相煩帶路。"
胡不愁接口道:"在下願效微勞。"
白衣人瞧他一眼,道:"好,走!"舉步定向廳門,突又轉身道:"武道精神,有如登峰,既有巅峰可登,他山不登也罷……"語聲突頓,向胡不愁微一招手,大步行出,大漢們紛紛閃開道路,隻見他亂發飄飛,容色如石,每走一步,相隔仍是一尺七寸,似是世上無論任何事,都休想将他那鋼鐵般的意志改動分毫,更休想攔阻他登上武道颠峰之路。胡不愁别過衆人,相随而去。
鐵溫候大聲道:"東海這一戰,必定冠絕千古,鐵某萬萬不願錯過,此刻便要追将去了。"彭清道:"這一戰誰也不願錯過,幸好敝莊還有良馬,可供代步,你我衆兄弟,不如一齊快馬趕去。"王半俠含笑藏口道:"我平生不慣騎馬,可要先走一步了,一路上還可将此消息散布出去,多約江湖同道去觀戰,也好為紫衣侯助一助威風。"衆人僅待站起相送,哪知風聲過處,王半俠使已遠遠去了。
"東海之濱,雙劍争鋒!紫衣白袍,孰為劍雄?"當世第一劍窖紫衣候與連創江湖數十高手的白衣怪劍容比劍之消息,有如風吹雨露,立時便傳遍江湖。
郾城"嶽家槍"高手"九花槍"嶽雄正在飲酒,聽見這消息,立刻抛下酒杯,奪門而出,趕赴東海,連約來的朋友都末打聲招呼。
賒旗鎮"快馬雙鞭"呼延壽,正在精赤着上身洗馬,聽見這消息,立刻抓起衣衫,飛身上騎,連馬鞍都末配上。
正陽關"龍虎刀"屠正方飯後闊步路上,瞥見呼延壽快馬奔過,問出了消息,立刻飛身躍上呼延壽馬股,同騎而去,連家人都末打招呼,田家庭"卧虎"田通出恰在正陽關宴客,在酒樓上聽到呼延壽說出的消息,立刻自視窗掠出,跳上一匹停在酒樓前的健馬,也不管馬是誰的,便打馬追去。
蕪湖大豪"快手分金"隋如平,與"飛刀将"楊世義,為了争奪米市,正自各率弟子,要一決生死,聽見這消息,兩人鬥志全消,競同登一輛馬車,同車而去,在車上三言兩語,便将一場流血慘鬥消彌于無形。
有人快馬口訊獲知這消息,有人自飛鴿傳書獲知這消息,白衣人與胡不愁還未出豫境,這消息卻巳遠至海濱。
一路上武林英豪,隻要聽到這消息,當真是酒客抛杯,賭徒散局,縱然抛下一切,也要去瞧瞧這一場百中罕遇的大戰。
海盜之雄"紫髯龍"壽天齊,早已算定各路英維,俱将趕來東海,早已連夜在海濱搭起了百十間木屋,但隻要來遲一步,仍是無地可居,也不知有多少平日養尊處優之人,為了要一睹此戰,不惜幕天席地。
不數日間,東海之濱便已是冠蓋雲集,群英畢至,遙望海中,那五色錦帆,映着日色,更是光輝奪目!
日色将暮,荒原遼闊。白衣人與胡不愁已渡過汝河。
一路上白衣人懼行荒野,不走大路,他生命果似全已獻于武道,别的一切都不在乎。他若走得累了,立刻躺下就睡,縱是荊棘叢中,他也不顧,他若走得餓了,便彈石射些飛鳥走獸,生裂而食。
這種露宿荒野,茹毛飲血,若是換了别人造随于他,當真連一天也過不下去。但胡不愁天性奇特,隻要白衣人能睡的地方,他便也能呼呼大睡,隻要白農人能院的,他也能生吞活剝,照樣吃下,白衣人面容百像般冷漠,他面上卻能終始帶着笑容,白衣人數日不開口說話,他也不覺難受。
這一日渡過汝水,兩人自淩晨走到薄暮,白衣人雖仍行所無事,胡不愁已是氣力将竭,勉強支援。但他縱然走得不能舉步,仍是面帶微笑,絕不叫苦,白衣人瞧他一眼,竟然頓使腳步,緩緩坐下。
胡不愁暗中松了口氣,仰天卧倒,但覺四肢松散,端的是說不出的舒服,縱然給他萬兩黃金,他也不願再走一步。
隻見白衣人忽然仰天長歎一聲,道:"白三空,好漢子!"胡不愁與他同行至今,聽他第一句話,便是誇獎自己的師傅,不禁又驚又喜,呐響地不知該如何答話?過了半晌,白衣人緩緩又道:"你也不錯。"這短短四字說自白衣人口中,那當真比别人口中的千言萬語還要珍貴了,胡不愁油油道:"多……多謝!"白衣人仰望空蒼,再不說話,胡不愁也不敢驚動于他。
這時,暮雲已重,天色蒼限,大地充滿蕭索之意,晚風吹動他亂雲般披發,也不知他心裡想些什麼?蒼茫暮色,遼廣荒野,坐着這冷漠的白衣人,這景象當真說不出的凄涼,也襯得他更是孤單寂寞。
胡不愁望着他石像般的側影,心中不覺感概叢生,暗歎道:"他一生難道都是如此寂寞?他難道沒有一個親人朋友?他這一生中,究竟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唉!他縱能上達武道巅峰,又有誰能分享他的成功?又有誰能分享他的光榮?隻不過令他寂寞更加深重而已!"一時之間,胡不愁但覺這白衣人謎一般的生命中,實是充滿着悲哀與不幸,他武功縱然輝煌,人生卻是縮淡的灰色。突聽白衣人沉聲作歌,歌道:
"天暝暝兮地無情,志難酬兮氣難平,獨佩孤劍兮,走荒瀛……"歌聲低沉悲壯,一種英雄落魄之情,令人聞之,但覺悲從中來,不能自已。
胡不愁忍不住長長歎息一聲,道:"閣下獨立異行,本是自求寂寞,以閣下才情,何必如此自苦?"白衣人也不答話,過了良久,方自緩緩道:"此乃先父之歌……"他胸有積郁,要一吐為快,但語聲卻嘎然而止。
胡不愁黯然一歎,似已從白衣人謎一般身世中,尋出了一絲頭緒,當時試探着道:"令尊必非常人,非常人必有非常之遇?"白衣人又自默然良久,緩緩道:"先父世之奇才,兼通百拉,唯因如此分心,武功難求精進,是以一生中戰無不敗,落魄潦倒,受盡世人冷眼,終至飄洋遠引,多年去……"似覺話也說得太多,語聲又自嘎然而止。
然而這短短一席話,卻已使胡不愁思潮如湧,暗暗時道:"白衣人之父,必因自己切身之痛,便令愛子将世事萬物懼都抛開,專心武道,聽那歌聲中悲憤不平之意,那老人必定死不限目,白衣人自幼便被此不平之氣所熏染,自也憤世嫉俗,而将生命完全獻于武道。"他已從那中,将白衣人身世塑成了一個簡單的輪廓,但心中卻不知是該歡喜?還是歎息?
白衣人緩緩道:"我之身世,别人無權得知,縱然對你說出一些,你也必須立刻忘去。"語聲冷酷無情,再無半分方才那種情感的痕迹。他生命的窗靡,雖因長久之寂寞而忍不住為人啟開一線,但方啟一線,便又立刻緊緊關閉。
五色帆船,繡閣般的船艙中,小公主正在插花。
她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了雪白的手腕,雪白的小手裡,拈着一枝盛放的茶花,花瓶卻仍是空的。
方寶兒坐在她身旁,出神地瞧着她,瞧她如何将這枝花插下去。水天姬坐在他側對面,手裡拿着本書,但書本半卷,也不知她是在讀書?還是在想着心思。一眼望去,但見玉瓶香花,素卷美人,再加上個身穿新裁的錦繡衣衫,宛如粉裝玉琢般的方寶兒,看來真似圖畫。小公主突然抛去了手中花枝,嬌嗔道:"不插了。"方寶兒瞪大了眼睛,道:"為什麼?"
小公主道:"有你在身旁,我花總是插不好。"水天姬嬌慵地伸了個懶腰,媚笑道:"我的小丈夫,快坐過來陪我念書吧,在那裡惹人讨厭做什麼?"伸出手,将方寶兒拉了過去,笑道:"乖乖的,坐近些,嗯!這麼才好。"兩人真的靠在一起,念起書來。
小公主瞧着他們,突然站了起來,來來去去走了兩圈,突然又坐了下來,拿起剪刀将花校一段段剪得稀碎。
水天姬瞟她一眼,格格笑道:"我的小丈夫已不在你身旁,你的花怎麼還插不好呀?"小公主絞着剪刀,頓足道:"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水天姬笑得花枝招展,拍着方寶兒道:"你瞧,你不走人家也煩,你走了人家也煩,這該怎麼辦呢?"小公主咬着嘴唇,道:"他呀,他死了最好!"水天姬嬌笑道:"哎喲,那我可不就成了寡婦?"輕輕摟起方寶兒,道:"我的小丈夫,你可不能死呀!"方寶兒道:"我死不了的,你們放心吧1"小公主突然跑過去,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方寶兒"哎呀"大叫一聲,疼得從凳子上跌了下去。
隻聽一陣輕悅的鈴聲,叮叮當當一路響了過來,鈴兒推開門,皺盾笑道:"這三個孩子真煩人,船都快被你們吵翻了。"水天姬笑罵道:"死丫頭,你再說,誰是孩子?"鈴兒格格笑道:"你不是孩子是什麼?"
水天姬嬌嗔着跑過去,笑罵道:"你說,你說……"伸手去呵鈴兒胳肢,鈴兒不等她手伸出來,已笑得縮成一團,告饒道:"好姐姐,饒了鈴兒吧,你不是孩子,你……你是老太婆……哎啃……寶兒,快來救命呀,你這老太婆,要謀财害命了……"銀鈴般的笑聲,遠遠傳出門外。
珠兒也推門走了進來,又是好笑,又是跺腳,道:"小祖宗們,别吵了好嗎?人家都已上去,就等着你們哩!"水天姬放開手,道:"誰等着我們?"鈴兒喘着氣道:"你瞧,吵得我把正事都險些忘了,侯爺要船上的人都到上面大廳去,說是有事盼咐。"大廳中彌漫着衣香,香氣如花。
二十多個錦衣少女,雖在低聲笑語,但眉字間卻都帶着些疑慮,不知候爺究竟要吩咐些什麼?
方寶兒一群人上得廳來,似乎也被廳中這種說不出的聲音意味所感染,不知不覺,藏起了笑容。
紫衣侯還未來,方寶兒倚窗外眺,隻見驕陽正盛,海上金波萬丈,海岸邊卻是人影幢幢,似乎也有許多人立在岸邊,向這帆船眺望,浪濤聲、海風聲中,不時還夾雜着一兩聲豪邁的大笑,想是岸上群豪,等得無奈,正在哄飲作樂。方寶兒思及這些武林雄傑的豪舉,又不覺神往。
突聽一聲輕咳,廳中立時寂靜無聲,等到方寶兒回轉身子,紫衣侯已坐上了屏風前的交椅。
他敏銳的目光一掃,便似将廳中每個人都瞧了一眼。方寶兒隻覺這目光中有種說不出的威嚴,不禁垂下了頭。
紫衣侯雖末說話,但每個人心中,卻都已隐隐覺得有種不樣的沉重之感,廳中更是靜寂如死。
一陣腳步聲響過,二十多個身穿藍衣的健婦,每人捧着口紫銅鑲邊的紫檀木箱,垂首而立。
紫衣侯沉聲道:"放下,打開。"
健婦們放下箱子,啟開箱蓋,隻見一陣殊光寶氣,自箱子裡輝耀而出,二十多口箱子裡,裝的競全都是珠寶。
紫衣侯緩緩道:"我之家财十九均已在此,除了珠兒、鈴兒外,你們每人都可分得一口箱子。"少女們惶然失色,顫聲道:"這是作什麼,難道是我們做……做錯了什麼?侯爺你競……競要…。"紫衣候微微一笑,道:"你們相随于我已有多年,來日我若不幸身死,怎忍你們飄泊無依,箱中戈戈之數,已可夠你們一生衣食無慮,但願你們各能自尋歸宿,也不拉與我多年相聚……"話未說完,少女們已有的惶然淚下,齊聲道:"侯爺春秋正盛,怎地平自說出此等話來?"紫衣侯微笑道:"強敵目前,這一戰實是生死難知,我若不先為你們作個安排,怎能安心一戰?"他雖然談笑生死,但笑中也不禁有些黯然之意。
少女們一齊拜優在地,欲語無言。小公主忽然痛哭着道:"爹爹你若沒把握戰勝他,何必沒來由地與他厮殺?"紫衣侯面色一沉,厲叱道:"你小小年紀,知道什麼?這一戰我縱是明知必死,也是勢在必戰,絕無選擇!何況這一戰勝負之數,他與我正是各占其半……你生為我的女兒,便該切切記着: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八個字,便是我輩武人之本色!"小公主不敢再說,哭聲卻再也不能停止。
方寶兒聽得"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八個字,心中忽覺一陣熱血直沖而起,奔騰洶湧,不可斷絕。
轉眼望去,廳中無一人不是熱淚盈眶,有的且已痛哭失聲,就連水天姬亦是淚眼模糊,不敢去瞧這悲壯的景象。
紫衣侯仰視窗外白雲,默然半晌,緩緩道:"鈴兒、珠兒,我本也應當還你等自由之身,怎奈……"微微一歎,手指小公主,接着道:"怎奈她實是年齡小,必須有人照顧,你倆與她相處時日最久,如今我使将她以及這艘帆船與船上剩下的物件,全都交托給你們……我實不忍令你們的青春虛度,而終老海上,但……"鈴兒,珠兒滿面淚痕,伏地痛哭道:"候爺怎麼能說這樣的話?侯爺就是要咱們去死,咱們也是心甘情願的!"少女們更多已泣不成聲,紛紛道:"我們情願跟着鈴兒、珠兒姐姐一齊去死,也不願離開這裡。"紫衣候沉聲道:"有些事到臨頭,誰也勉強不得,何況你等正值青方寶兒呆呆地瞧着這滿廳痛哭着的少女,呆呆地瞧着這鎮靜從容、氣度恢宏的紫衣侯,心裡不覺泛起一種奇異的滋味,暗歎付道:"一個人面臨生死關頭,若還能保持紫衣侯這般氣度,此人若不是生性涼簿的冷血之人,便必是提得起,放得下的真正大英雄。"忽然間,岸上隐隐傳來一陣陣騷動與驚呼,似乎群豪俱在紛紛呼喝着道:"來了……來了……"方寶兒心神不知不覺間也為之一震,轉首自視窗瞧了出去,隻見一艘輕舟,自岸邊破浪而來,兩條精赤着上身的大漢,齊力搖槳,一條黑衣勁裝大漢,雙腿微分,泰山般卓立在船頭,遠在十餘文外,便引吭大呼道:"回禀侯爺,那白衣劍客,此刻已來了。"滿廳之人,懼都聳然動容,就隻這"白衣劍客"簡簡單單四個字中,便似已含有不知多少神奇,魔力,足令風雲激蕩,山河變色!
紫衣侯蒼白而鎮靜的面容,也煥發起-種奇異的光采,使他那有如上古神話人物一般的面容,更平添幾分奇異的魁力。
方寶兒手指不住顫抖,他雖然不喜武功,但眼見這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已近在眼前,那興奮與激動之情,也是難以自制,隻覺水天姬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掌,春蔥般的手指,也變得木石般冰冷。
岸上群豪之興奮激動,更遠在方寶兒與水天姬之上,隻因他們已親眼瞧見了白衣人,瞧見了這近日已在江湖中造成了神迹的人物——白衣人與胡不愁已并肩來到了這似已沸騰的海岸邊,呼聲與騷動,已将那震耳的怒濤聲完全淹沒。
但這轟雷般的呼聲,也無法令白衣人冷漠的面容有絲毫改變,他目光凝望着那五色錦帆,動也不動。
"紫髯龍"壽天齊聞得動靜,串領手下四大頭目,趕來迎賓。但四大頭目中一條虬髯闆肋的大漢,一眼見了白衣人,面色競突然慘變,如見鬼魅一般,雙足再也無法移動,隻是簌簌地發抖。
白衣人自也瞧見了他,目中神光一閃,突然改變方向,筆直走到"紫髯龍"壽天齊等五人面前。
那虬髯大漢神色更是驚震,壽天齊與另三人瞧見白衣人冰冷的目光,心頭也不禁泛起一陣寒意,卻不知白衣人以如此目光瞧着那大漢,倒底是為了什麼原故?隻聽虬髯大漢顫聲道:"……你還未死?"白衣人冷冰冰的目光中,泛起一陣輕蔑之意,一字字道:"你還不配我出手!"轉過身子,筆直定向海岸。
那虬髯大漢鬥然松了口氣,撲地跌倒在地,滿頭冷汗,涔涔而落,他卻未伸手去擦,似是連手也吓得軟了。
壽天齊更是驚詫,忍不住問道:"這是怎麼回事?"虬髯大漢道:"此……此人自……自東瀛一帶乘船而來,在崂山被屬下的弟兄們發現,見他船上所載貨物份量不輕,仿佛金銀一類,便下水鑿沉了他的船隻,眼見此人沉人海中,那沉船之地距離海岸至少還有一裡,兄弟們隻當他必定不能活了,哪知……他競未死!"他自不知這白衣人内功已至爐火純青之境,競可閉氣半個時辰,沉船後競以千斤墜身法,直下海底,再自海底直走上岸,是以他末見這白衣人浮上海面,便當他必已葬身海底,再也末想到群豪等待着的白衣劍容,便是此人。壽天齊沉聲道:"他船上共有幾人?"虬髯大漢垂首道:"隻……隻有一人!那時屬下見他孤身一人,飄洋過海,已知此人不凡,是以未曾過去交手,卻不知此人目光竟是如此敏銳,遠遠瞧了一眼,到如今還記得屬下容貌,更不知那船上所載,競非珍寶,而是千百斤用來鎮壓風浪的銅鐵。"壽天齊面上隐現怒容,道:"他此刻卻饒過了你!"虬髯大漢道:"他居然不來報仇,亦是大出屬下意料之外!"壽天齊怒喝道:"他饒過了你,我卻饒不過你,你競不顧海上道義,向孤身容旅行劫,所犯何罪,你也該知道!"虬髯大漢面無人色,顫聲道:"屬下知罪!"壽天齊厲聲道:"你既知罪,便該自尋了斷!"再也不瞧他一眼,放開腳步,向白衣人追了過去。
那虬髯大漢仰天慘歎一聲,道:"天命……天命……"突向另三條大漢翻身跪下,慘然道:"盼三位兄長念在昔日之情,為小弟照顧妻小。"三條大漢面色黯然,齊聲道:"你隻管放心……"三人一齊轉過頭去,似是不忍再去瞧他一眼。
虬髯大漢伏地再拜,道:"多謝大恩……"反手自靴筒中拔出一柄巴首,當胸插了下去,一聲慘号,鮮血四濺,身子緩緩倒下,立時氣絕而死,另三條大漢俯身擡起了他屍體,亦同向自衣人走去。群豪見到這一群海上豪雄幫規竟是如此森嚴,都不禁為之肅然,騷動的海岸,又變得死一般靜寂。
白衣人聽得慘呼,回首而望,壽天齊已追到他身後,抱拳沉聲道:"壽某屬下行事不當,但湖海之上卻有公道……"他似乎早已知道那虬髯大漢必定不敢偷生,更知道别人已将屍身擡來,頭也不回,輕叱道:擡過來!"三條大漢将屍身,壽天齊雙臂高舉,厲聲喝道"不仁者死!不義者亡!海上道義,堅如精鋼!"分散在四處接待賓客的海上弟兄,一齊轟然喝應,當真是聲震天地,白衣人目中光芒閃動,道:"好——"壽天齊道:"罪者雖已伏法,但壽某仍需負毀船之責,半個時辰中,便有一艘嶄新海船駛來,以作賠償!"白衣人凝目不說話,大步走向海邊,風浪已息,海濤拍打沙灘,卷去了方才零亂的足印。
隻聽一陣語聲自海上帆船中傳了過來,道:"閣下劍術無雙,允稱無雙劍容,可願與在下海上一戰?"語聲樣和平柔,但一個字一個字傳入耳中,卻是清清楚楚,聽來有如在你耳畔說話一般。群豪不禁聳然動容,暗道:"好深厚的内力!"白衣人卻仍冷摸如昔,緩緩道:"為何要戰于海上?"語聲亦是平平穩穩,沖破海風,直傳到五色帆船上。
船上的水天姬、方寶兒,以及那些少女們聽得這語聲,也不禁吃了一驚,暗中更是為紫衣侯姐心。紫衣候道:"閣下可是定要聽這解釋?"白衣人徽一沉吟,道:"不聽也罷。"
紫衣侯道:"你我同時登舟,會于海上,如河?"白衣人道:"好!"
兩人相隔雖有數十文,卻如對面交談,兩人雖明知這一戰生死勝負,難以預蔔,但語聲卻仍從容不迫。但岸上、船上,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千百人,聽得這一番言語,心頭宛如突加巨石,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壽天齊手掌一揮,已有條輕舟劃了過來,白衣人瞧了胡不愁一眼,道:"你可願為我操舟?"胡不愁肅然道:"自當效命。"舟上大漢躍下,胡不愁掠上,白衣人身形一閃,已到了船頭,胡不愁劃起雙漿,輕舟破浪而出。
那邊紫衣侯亦自出艙,含笑向操舟前來報訊的大漢道:"此戰想必有些兇險,不知你可願為我操舟?"那大漢如蒙殊思,受寵若驚,滿面懼是興奮之情,道:"小……小人榮幸之……之至!"但覺熱血沖上喉頭,幾乎語不成聲。
紫衣侯回首一笑,道:"多自珍重……"瞧了小公主一眼,似乎還想說什麼,卻終是一言末發,飄然掠上輕舟。
五色帆船上之人,人人俱是熱淚盈眶,欲說無語。小公主緊咬着嘴唇,淚珠在一雙大眼睛中轉來轉去,大大的嘴唇竟被咬出血來,卻還是忍耐不住,眼淚終似斷了線的珍珠一般,一連串落了下來。
方寶兒喃喃道:"傻孩子,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突然轉過頭去,隻因他自己眼淚也落了下來。
千百雙眼睛,都瞬也不瞬地望着海上,驕陽将落末落,海上萬丈金波,兩葉輕舟,越宋越近。紫衣侯雙手抱劍,道:"請!"白衣人單手握劍,道:"請"突聽嗆然兩聲龍吟,萬丈金波上,已多了兩道劍氣。落日、金被,與劍氣相映,直似七寶蓮池,大放光明!群豪隻覺目眩神迷,竟是不敢逼視。
胡不愁雙手操漿,更覺掌心滿是冷汗,擡頭望去,隻見卓立在船頭的白衣人,身子似槍一般直,劍尖斜斜下垂。對面船頭的紫衣侯,劍身平舉,輕舟雖在不停晃動,他劍尖部始終不離一點固定的位置。
輕舟相距更近,兩人目光凝注着對方,莫說糜鹿關于道左,便是泰山崩于他兩人身旁,他兩人目光也絕不會為之一瞬。紫衣侯面色更是蒼白。白衣人一雙眼神興奮之情,也越來越是狂熱。忽然,兩舟交錯而過,紫衣侯平平一劍削出。
這一劍劍勢絕無絲毫詭奇之變化,但劍尖寒芒顫動,眨眼間已急震二十餘次,将白衣人前胸、雙脅、下腹、喉頭、上下三十四處大穴,俱都籠罩在這一劍攻勢之下,但劍勢卻絕不擊出,明是攻式,其實卻乃世上最妙之守着。
白衣人手腕轉動,掌中長劍,連變數十個方位,卻仍不敢在紫衣侯此一招下運劍反擊。一個浪頭打來,兩舟突然分開。
紫衣侯、白衣人交換一招後,身形又自恢複原來形态,四下豪傑無論瞧不瞧得清楚,都覺心神一陣緊張,直到此刻才能喘氣。
胡不愁得天獨厚,更是瞧得目眩神迷。他乍看隻覺紫衣侯這一招乃是點蒼派鎮山劍法的七七四-蔔九手"回風舞柳劍"中第一着"春風初動"再一看又覺此招與青城劍派"青雲赤霞劍"中一招"雲霞初生"有此相似,仔細一看,卻又覺此招竟是河南洛陽李家慶不傳之劍"天龍秘劍"中一招"龍舞九天"蛻變而出,瞬息間又覺此招實是與武林"兩儀劍法"中一招"太極初生"一般無異。
這四招俱是攻勢中最最淩厲之着,紫衣侯一劍中能包含這四招之精髓,已足令人可驚。
但胡不愁立刻便又覺紫衣侯那一招與這四招雖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實卻是截然不同,他立刻便覺出此招并非攻勢,而乃守勢。
"清平劍客"白三空武功老練沉穩,将普天下各門各派劍法中的守勢,懼都研究得十分精到。
胡不愁乃是清平門下高足,于此道自也頗有功侯,這一念轉過,但覺紫衣侯這一招中,赫然竟似包含了灌江口二郎廟"楊二郎神劍"中一招"河清海宴",華山七莺流傳下之"七莺劍陣"中一招"風雨不透",昆侖"龍風大九式"中一招"龍圍風守",長白山,長白劍派"長自劍"中一招"玄冰如鐵",以及清平劍容本門劍法中一招"八方風雨",這五招中之精孽。
這五招無一不是天下劍法中守勢最最嚴密之着,紫衣侯此一倒中競将這五招中之精粹包括無遺,試問還有誰能在這一招下乘隙反攻?
更何況這一招雖是守勢,卻又将攻勢含蘊其中,雖穩健不失淩厲,雖細密卻不失柔弱。
胡不愁越想越覺這普普通通之一招中,實是妙用無窮,就隻這一招,已夠普通人學上一生。他自己雖瞧得出這其中奧妙,卻也實在想不出紫衣侯怎能将這許多種不同劍法中之精革,融在一招之中。又是一個浪頭打來,兩舟交錯。
紫衣侯曲肘側身,掌中劍斜斜而舉,動也不動。
這一招看來自是守勢,但白衣人神色卻比方才更是凝重,長劍曲旋,高舉過頂,将自已全身上下俱都置于長劍包護之下,隻因他深知紫衣侯這一招看來雖是守勢,其實卻蘊藏無數質着。
海風呼嘯,舟身搖蕩。白衣人竟是絲毫不敢動彈,隻因他劍勢若是露出絲毫破綻,便休想再避出紫衣侯這一劍之下。
兩人身形石像般木立在動蕩之輕舟上,隻瞧得胡不愁緊張得再也透不過氣來,滿頭大汗,涔涔而落。
他再也無法支援,操漿之雙手一松,輕舟自急浪中退開,紫衣候與白衣人的身形立刻分開數丈。
但這兩招攻過,胡不愁覺今日之戰,紫衣侯已占了七分勝算,隻因他的劍法,确是爐火純青,無懈可擊,若說世上還有種劍法戰得過他,當真是令人萬萬難以相信之事。
胡不愁心裡暗暗放心,卻又暗覺慘然,白衣人雖是今日武林群豪之公敵,但此人風标奇特,卸令人不得不對他生出一種英雄崇拜之心。
心念轉動,他手下已忘了操漿。紫衣侯舟上的大漢,更是已變得癡了,不再動彈。幾個浪濤打過,雙舟越隔越遠。
紫衣侯與白衣人仍是保持原來的姿勢,動也不動。胡不愁真願意這兩隻輕舟,就此蕩開,飄流出海,永不複返,好教紫衣侯與白衣人這一戰,永遠也不要分出勝負,隻因無論誰勝誰負,對他都是個重大的打擊。
但忽然間,他耳中隻聽得"叭"地一響,輕舟忽然一陣急震,竟生生分為兩半,白衣人所立之船頭,競與舟身分開。
原來白衣人不耐久候,竟暗中用了内力,将輕舟震斷,紫衣侯正也與他抱着同樣心思,足下輕舟,也生生一折為二!
胡不愁與那大漢,再也保持不住舟身之平衡,一個浪頭打進來,便将他兩人一齊打人海中。四下群豪,看得又是一陣騷動。
這時情勢已更是緊張,紫衣侯與白衣人各自踏着一截船頭,浮立在海浪之上,相隔又是越來越近。
海上風浪如山,金波萬丈,這一紫一白兩條人影立在萬丈金波上,看來當真有如天府飛仙,淩波虛渡一般。
群豪直瞧得心動神馳,片刻便回複死寂,再無人敢大聲喘一口氣,隻聞心跳之聲,喀略不絕,人人俱是汗透重衣。
突見那萬丈會波上,又閃耀起萬丈金光。
金光閃動,急如飛蛇閃電,在一刹那之閱,紫衣侯與白衣人掌中劍已各各急攻三十餘次之多。
群豪但見劍光閃動,哪裡還分辨得出劍勢?人人腔于裡一顆心都平白提了起來,在這刹那閥,竟是沒有人呼吸得出。
突聽一聲龍吟,響徹海天。
吟聲不絕,紫衣侯人影搖了兩搖,一個跟路,跌入海中,白衣人雙手握劍,高舉過頂,又自不動。
海天遼闊,萬丈金被,樹着孤零零,一條白衣人影,這景象無論用任何言語也難描述得出。
海上岸邊,千百人,突覺喉頭似是被塞入一方巨石,壓在心頭,再也難呼吸得出。
這死一般靜寂,延續了良久,那驚呼之聲,方自驚天動地般爆發面出。五色帆船上的少女,十人有九人跌倒在地,痛哭失聲。小公主當場暈厥。方寶兒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也變得呆了。
隻見白衣人石像般的身子,乘着海浪,飄向岸邊,将漫天夕陽,浩翰金波,懼都抛在身後。
第八章 兩雄不并立
驚呼之聲已消失在海天深處,群豪大多已黯然垂首……。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刹那間,海浪中竟有條人影冉冉升起,滿身雖已水濕,但神情仍是充滿了尊貴與威嚴,有如古神話中的海神,為了憐惜世人之不幸,自水晶宮中悄然現身——此人赫然正是紫衣侯。
群豪這一驚、一喜,更是非同小可,這雙重的意外與刺激,競使得人人都變成了呆子,既不能出聲,也無法動彈。
白衣人終于飄上海岸,紫衣侯卻飄上了船頭。白衣人面上絕無表情,目光更是冰冷,突然沉聲道:"船在哪裡?""紫髯龍"壽天齊怔了一征,方自體會出這句話是向他說的,自人叢中擠出,道:"就在那裡。"他身為海上群豪之長,自當言而有信,是以既然答應白衣人賠償船隻,便不管白衣人生死勝負,還是早将船隻備好。
白衣人順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果見有條嶄新而堅固的海船停在左面海外十餘丈處。他隻瞧了一眼,便自轉身,面對着夕陽中的五色錦帆,一字字緩緩道:"閣下劍法,果然當世無雙!"紫衣侯死自卓立船頭,神情恭肅,道:"閣下風儀,實足為天下武人效模,在下欽佩之至。"白衣人道:"當勝則勝,當敗則敗。"紫衣侯道:"閣下何去何從?"白衣人道:"雲天深處!"
紫衣侯道:"在下不敢遠送。"白衣人道:"是。"兩人對話時,四下哪有一人敢出聲驚動,過了半晌,隻聽白衣人緩緩又道:"今日一敗,在下平生難忘。七年之後,吾當再來,一洗今日劍上之辱。"語聲嘎然而頓,身子閃了兩閃,幽靈般撩上了左面之海船。
群豪這才知道,今日之戰,勝的竟是紫衣侯,再也忍不住歡呼起來,那歡呼之聲,更是驚天動地。
人人面上,都被歡喜與興奮激動成紅色,有些人一面歡呼,一面搶上了海邊的小丹,向五色船湧去,有些人搶不上小舟,便不顧一切,躍人海中,更有些人已躍入海中,才想起自己不識水性,拼命想攀上小舟,舟輕人多,一擠之下,舟上人也落人海中。
歡呼聲洋溢在海上,海亡黑壓壓一片,俱是人頭,人們幾已瘋狂,發出瘋狂般的歡呼。
方寶兒瞧着這動人的景象,目中早巳熱淚盈眶,喃那道:"瘋子……瘋子……武林中果然都是些瘋子……"突然大呼一聲,跳起來樓住水天姬的脖子,大呼道:"紫衣侯萬歲!"他自己實也忍不住瘋狂起來,水天姬又驚又喜又笑,在他臉上親了幾下,嬌笑道:"可愛的小瘋子!"瘋狂的人群,雖不敢爬上甲闆,但有些已攀上了舟舷,有的拍打着海水,有的卻跳上了好友的肩頭。
有些人昔日本是仇家,但此刻你勾着我的脖子,我拉着你的手,卻在齊聲狂笑,齊聲歡呼:"侯爺萬歲,紫衣侯萬歲……"激情的歡笑,早已将他們昔日的仇怨,沖洗得幹幹淨淨了。
隻因這歡喜乃屬天下武林同道所共有,群豪人人都能分享到-份勝利的滋味,這勝利更是空前未有的偉大。
五色帆船上的少女,更是喜極敬狂,鈴兒與珠兒領頭,将船上曆貯的鮮果、美酒、佳看、珍躇,懼都一籠籠提了出來,自船舷邊抛下。她們的纖手飛揚,錦衣飄動,望去實有如散花之天女一般。
鐵金刀擠在人叢中,赤紅着臉大呼道:"俺早說紫衣侯爺劍法天下無雙,怎會敗給那怪物?"另一人道:"可笑那怪物還不服氣,七年後還要再來。"鐵金刀狂笑道:"他七年後再來有個屁用,還不是照樣被侯爺打得夾着尾巴走路!"群豪轟然大笑道:"老鐵說的不錯。"胡不愁自海水中爬起,瞧見這景象,心中雖也覺得甚是興奮歡愉,但卻又不免感到些須綴然、擱張。
他轉目望去,隻見紫衣侯卓立在船頭,蒼白的面容上,竟也全無半分勝利後應有的興奮之情,他面色之沉重,看來競還遠在胡不愁之上,隻見群豪激動之下,誰也沒有留意他面色之反常。不知是誰,放聲大呼道:"請候爺向咱們說兩句話。"群豪立時轟然響應:"不錯,請侯爺說兩句話……"紫衣侯目光轉動,緩緩擡起雙手。
群豪歡呼又起,鈴幾笑嚷道:"各位安靜些好嗎?這麼吵法,卻教咱們候爺如何說話?"她一連嚷了數次,群豪方自稍為安靜下來。
紫衣候目光再次轉動一遍,終于緩緩道:"各位如此盛情,在下實是傀不敢當,隻是……"哪知他方自開口說了兩句話,競突然張口噴出了一日鮮血,他那潇灑而筆挺的身軀,竟也站立不穩。
鈴兒與珠兒驚呼一聲,搶過去扶起他身子。群豪亦是聳然變色,面上的歡情,霎眼間就變成了驚駭。少女們一齊圃過來,紛紛驚喚:"候爺怎地了?"紫衣候嘴角泛起一絲慘然,一字字道:"那白衣人劍法之高,确是驚人,我連換了九十七種劍法,最後方以上古大禹治水時所創,武林失傳數百年之‘伏魔劍法中一着,僥幸勝了他半招,還是傷不了他,但……但……"他語聲已是十分微弱,說到這裡,更是氣喘不已,難以繼續。
鈴兒與珠兒又是焦急,又是關切,輕輕為他捶背,群豪面面相觑,海風陣陣,海面上又已是一片死寂。
紫衣候喘息了半晌,又自掙紮着道:"但我使出這九十七種劍法,真力已是損耗過巨,雖然勝得他半招,但卻被他劍上真力,震斷了心脈。他……他實是條好漢子,明知我已…已不行了,但仍承認我勝了半招,否則:"……唉,隻要他稍為厚顔,再出一擊,此刻隻怕我已死……死在海中了!"鐵金刀突然放聲大呼道:"常言說得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侯爺今日過後,必定多富多貴,福壽永昌。"群豪哄然喝采道:"不錯……說的好!"
紫衣侯面上卻又露出了一絲慘笑,潞然道:"各位雖然善頌善禱,但在下已自知萬難活到明晨,在下……唉,就此别過,各位請去吧!"拂袖轉身,走向船艙。鈴兒等人相随于他,已有多年,直到如今,才聽到他第-聲歎息,垂首跟在他身後,都不禁慘然淚下。
群豪望着他身影自船頭消失,亦是黯然神傷。誰也想不到夜如此巨大的勝利後,竟是如此巨大的犧牲!在如此巨大的歡樂後,竟是如此巨大的悲痛!沒有人再說話,垂頭喪氣;回到岸邊,但也沒有人願意離開這曾經無比巨大的刺激、歡樂,與悲傷的海岸。
也不知是誰,先在海岸邊坐下,别的人就跟着坐了下去,黑壓壓一片,坐滿了帶着海水鹹的沙灘。
他們也不管身上的水濕,更不管海風的刺骨,隻是癡癡地坐着,癡癡地望着海面上的五色帆影。
夕陽終于落一片無情的海水,燦爛的五色帆,也失去了它原有的光彩。
白衣人所乘的帆船,雖早巳消失在海天深處,不知去向,但絕無一人懷疑他七年後是否真會重來。
每個人心中,都在不約而同地暗暗付道:"紫衣侯死了,七年後白衣人重來之時,還有誰能抵擋?"昔日錦繡富麗的船艙,今日已布滿愁雲慘霧。少女們圍着紫衣侯,小公主跪在他足下,方寶兒、水天姬、胡不愁,遠遠站在一邊。"紫髯龍"壽天齊站在艙外,不敢進來。
四下寂無人聲,唯有輕輕的啜泣。
紫衣侯雙目閡起,面容亦是十分凄慘,頻頻長歎道:"七年之後……白衣人重來之日……唉!"鈴兒流淚道:"侯爺請安靜休養,說不定傷勢會好轉來的,又何必為七年後的事如此憂郁?"紫衣侯霍然張開雙目,厲聲道:"我一身之生死,又有何足惜?怎能将天下武林同道,置之不顧?"方寶兒見他垂死之際,獨自念念不忘那七年後已與他毫無關系的武林劫難,而完全未将自己生死之事故在心裡,這是何等偉大的胸襟!方寶兒但覺一陣熱血沖上心頭,暗道:"這才不傀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大英雄,大豪傑我長大若能像他,才不愧生而為男子漢。"鈴兒也垂下了頭,還是忍不住低泣着道:"現在不如他的人,再練七年武功,或者能勝過他也末可知,侯爺你又何苦……"紫衣侯長歎截曰道:"放眼天下英豪,縱然再練七年武功,也無一人能勝得過他。何況,以他如此沉迷武道之人,再練七年武功,那進境又豈是别人所能夢想?隻可惜大哥他已……唉!"歎息一聲,使口不語,隻是徽微皺起雙眉,似乎在思索着什麼極為難以解決之事。衆人也不敢打擾他,各自黯然流淚。隻有方寶兒小臉掙得通紅,心裡仿佛充滿了激動。突聽紫衣侯大喝一聲:"是了!"大家心頭齊地一震,隻道他終于找出了戰勝白衣人之道,哪知紫衣侯目光四掃一眼,部隻說:"誰會下棋?"鈴兒征了一怔,道:"我們都會……"
紫衣侯微徽-笑道:"你們棋路,都已在我胸中,我便是不看棋盤也能與你們對着,那怎麼行?"胡不愁恭聲道:"小人也曾學過。"紫衣侯道:"你且陪我走一局。"衆人雖不懂他在此時此刻,怎會還有下棋的興緻,但見他興緻勃勃,也不敢詢問,當下擺好棋盤。
紫衣侯斜坐在損上,似是極為興奮,落子極快,胡不愁畢恭畢敬,立在榻前,神情雖恭謹,但棋路部絲毫不讓。
隻因他已猜出,紫衣侯要他下棋,此舉必有深意,而他于棋道也素有心得,不過半個時辰,兩下落子都已極多。
紫衣侯面上忽而微笑,忽而皺眉,忽似苦思不解,忽似深有會心,正如他昔日瞧那枯枝切口時神情一般無二。
但他面色卻更是蒼白,目光也更是無神,下到第四十九手時,他似是遇着僵局,皺眉苦思良久,猶未落子,喘息越來越是急劇。身子忽然向前一倒,将棋盤都撞翻了,棋子都落了下去。
紫衣侯竟似十分着急,道:"可惜可惜,這如何是好?"胡不愁道:"無妨!"不動聲色,将棋子都拾了起來。一粒粒放上了棋盤,每粒棋子步位,竟都與方才分毫不差。
少女們見他貌不驚人,誰也想不到他競有如此驚人的記憶之力,此刻面上都不禁露出詫異之色。
紫衣侯目光中雖也有驚奇贊賞之意,但隻瞧了他一眼,便立刻凝注着棋局,競始終放不下去。
胡不愁心中不覺暗暗奇怪,隻因這着棋的棋路中來簡單得很,他實在猜不出紫衣侯如此高手怎會也舉棋不定。
突聽紫衣侯長長歎息一聲,伸手梆亂了棋盤,長歎道:"我苦思之下,隻覺那白衣人劍法實是有些地方與棋道相通,便想在下棋時将他劍法之秘密窺破一二,唉!我若能再活三五十天,或者能将這秘密瞧出也未可知,但此秘密,實是絕無可能的了。"方寶兒暗恨付道:"老天真是不公道,非要叫有用的人死,沒有用的人活在世上,唉,我若能替他死,那就好了。"過了半晌,紫衣侯望着胡不愁緩緩又道:"但這局棋終非無用,教我知道了你競有如此驚人的記憶之力,似你此般才情,怎能淹沒?"自懷中取出了一柄奇形鑰匙,沉聲接道:"我書房中藏有天下一百九十三家秘門秘譜,唯有此鑰能開啟那書房門戶,你且……"胡不愁駭然道:"小……小子怎敢擔當?"
紫衣侯道:"此鑰武林中人确是夢寐求之不得,如今我将之傳你,隻因唯有你或者能将所有劍譜完全記住。"胡不愁又驚又喜,也不知該說什麼,唯有拜倒在地,雙手接過,隻覺這鑰匙雖小,份量卻有泰山般沉重。
紫衣候仰天長歎一聲,黯然道:"隻是你縱然将天下劍術全部學會,卻仍然不是那白衣人的對手!"方寶兒忽然大聲道:"既然别的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就由我來作他對手好了,七年後他再來,我就将他打跑!"紫衣侯微覺驚奇,微覺好笑,道:"你?你可會武功?"方寶幾搖頭道:"不會。"
紫衣候目光閃動,道:"你不會武功,怎能作他對手?"方寶幾挺起小小的胸膛,大聲道:"我雖不會武功,也不願學武功,但這件事别人都辦不到,當然隻有我來做了。"他說得聲節铮锵,絕無猜疑,他小股上看來雖仍充滿稚氣,但神情間卻已凜然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那等英雄與高僧舍生取義的氣概。教人絲毫不敢切他中齡幼小而輕視于他。
紫衣侯凝目望了他半晌,緩緩道:"世上千萬成名英雄都做不到的事,你憑什麼能做得到?"方寶兒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想那白衣劍客也是個人,我也是個人,憑什麼說我必定勝不了他?"紫衣候目光更是和綴,但伸情卻突變嚴厲,厲聲道:"小小年紀,便學會大言欺人了麼?"反手-掌,打了過去。
他雖已重傷,但這一舉擊出,方寶兒焉能閃避?竟被他打得跌倒地上。衆人瞧招又是憐憫,又是吃驚,面上都不禁變了顔色,隻因人人都早巳對方寶兒大有好感。胡不愁關系與寶幾最深,此刻卻偏偏神色不變,反似有些歡喜。水無姬本已變色,瞧了胡不愁一眼後,面上竟也露出喜色。
隻見方寶兒翻身躍起,面上競也全末變色,紫衣候望着他冷冷道:"本座打你,你可服氣?"方寶兒道:"不服氣!
紫衣侯道:"你可是想打回我一掌,又不改動手?"方寶兒道:"我不是不敢打你,而是不能也不忍打你。隻因你年紀比我大,又是萬人稱道的英雄,我便當尊你三分,再加上你此刻正在病中,我又當讓你五分,你打我一掌,我雖不服氣,也隻好認了。"他面無懼色,佩佩而言,鈴兒、珠兒與一些少女們都已瞧得出神,隻因她們跟随紫衣侯多年,倒真末瞧過有一人敢對紫衣侯如此說話。
紫衣侯面色深沉,道:"這些隻不過是你的借口而已,其實你既非不能,亦非不忍,而是不敢!"方寶兒突然笑道:"你說的也有些不錯,我既非不能,亦非不忍,隻是我根本不想而已。"紫衣侯道:"這是什麼話?"方寶兒笑通:"你面孔雖兇,眼睛卻不兇,你方才打我,絕不是真心要打找,想來不過是要試試我而已。"紫衣候又瞧他半晌,突然放聲大笑道:"好孩子……好……"他實是傷勢嚴重,笑了兩聲,便咳嗽不止,但咳嗽一停,他便又接着道:"你明辨是非,絕不妄動,可以算得是智,意存忍讓,敬老憐弱,可以算得是仁,臨危不懼,慷慨赴難,可以稱得是勇,似你這樣智、仁、勇,三者懼備的孩子,我生平倒隻見過你一個。
方寶兒暗暗付道:"你終年在海上,自然見不着了。"但别人責罵于他,他便可挺胸而言,此刻别人稱贊了他,他反而讷讷說不出話來,連小臉也紅了。胡不愁與水天姬對望一眼,水天姬暗暗付道:"這大腦袋真是沉得住氣,我方才若非見他神情,還真當紫衣候是真的對寶兒動怒了。"水天姬眼角一直瞟着胡不愁,胡不愁卻早已轉開目光,隻是在心中暗暗付道:"這鬼精靈眼角一直瞟着我,不知在想些什麼?難道他見我方才能猜着紫衣侯的用意,而對我起了欽佩之心?"想到這裡,嘴邊不禁露出微笑。哪知水天姬見他露出笑容,突然低低罵了一句:死大頭!"這句話别人自然聽不到,唯有胡不愁聽得直翻白眼。
過了半晌,紫衣侯方自緩緩道:"别人見我終年飄流海上,隻當我必已厭倦紅塵,其實紅塵中實多我們留念之事,我之是以飄流海上,隻因我昔日曾敗在一人劍下,是以永生不願踏上陸地。"衆人有些已聽過他曾說過一次,但那時大家全都未曾留意,此刻聞言,心中卻不禁泛起一絲喜意。隻因那人若是能勝得過紫衣侯,自也勝得過白衣人。
隻聽紫衣侯接道:"那人乃我之師兄,小時與我同門學藝,别人都當我劍法無雙,其實他劍法才是天下第一。"胡不愁本來仍然沉默寡言,此刻卻忍不住插口道:"弟子雖然無知,但看侯爺之劍法,已特天下各門派劍術中之精萃熔于一爐,實已登峰造極,無可比拟,就連那白衣劍客,也不過隻因已将全身内外練成鋼一般,是以才能以内力占些優勢,若論劍法他也是萬萬及不上侯爺的。"紫衣侯歎道:"不錯,普天之下,各門各派劍法中之精妙處,我無一不熟記在心中,但我那師兄,卻比我更勝一籌!"胡不愁奇道:"小子鬥膽清教,不知他如何能勝過侯爺?"紫衣候道:"隻因我雖将天下所有劍法全部記住,我那師兄也能記得絲毫不漏,但他卻能在記住後又全部忘記,我卻萬萬不能,縱然想盡千方百計,卻也難忘掉其中任何一種。"衆人懼都聽得面面相觑,茫然不解,就連胡不愁也聽得呆了一呆,但瞬即面露微笑,似是深有會意。
他深知要想中牢記住一事,倒也并不十分困難,但若想将心中中記之事永遠忘去,那實是難如登天。
隻固有些事你本不願去想,也不該擊想,但這些事卻偏偏要在你心中萦擾。有些事你中想早些忘記,但這些事卻偏偏要在你心中留連,甚至連夢魂中都難以忘卻——人們若能随時忘去那些悲痛之事,人間當真不知要增加幾許歡樂。
這種高深而微妙的哲理,年輕的少女們自然還不能體會,隻是暗暗奇怪:"他既已将劍法全部忘卻,怎麼還能以劍法取勝?"紫衣候道:"我那師兄将劍法全部忘記之質,方自大徹大悟,悟了劍意他竟将心神全部融入了劍中,以意馭劍,随心所欲。雖無一固定的招式,但信手揮來,卻無一不是妙到毫巅之妙着。也正因他劍法絕不拘圍于一定之形式,是以人根本不知該如何抵擋,我雖能使遍天下劍法,但我之所得,不過是劍法之形骸,他之所得,卻是劍法之靈魂。我的劍法雖号稱天下無雙,比起他來實是糞土不如!"他一口氣說完了這番話,隻聽得人人全都目定口呆,心醉神迷,張大了嘴,卻喘不過氣來。
過了良久,胡不愁方自長長歎了口氣,他聽了這一番前所未聞之劍道妙謗,心中但覺思潮澎湃不已,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才在尋思間,方寶兒競已先自歎道:"故老相傳、古劍仙身劍合一之說,想來也不過如此了。"小臉上滿是興奮之情,競似比胡不愁領悟得更多。
紫衣侯目中滿是贊許之意,道:"不想你小小年紀,競知道得不少,以意取劍,确已可達身劍合一之妙,但飛劍淩空,取人首級于千裡之外,卻是人們牽強附會的無稽之談。"方寶兒道:"既是如此,何不清他與那白衣人一戰?"紫衣候歎道:"我那師兄清靜無為,從不與人互争勝負,十餘年前我便想盡各種方法,定要逼他與我一戰,他被我逼得無奈,才要好好勝我一場,好教我莫再糾纏。但他仍怕傷了我,是以劍上并未貫注真力。但……唉,但我那時性子偏激好勝,竟在敗了一招後想以真力挽回些顔面,我那師兄……他……他便在驟出不意之下,被我所傷,但他怕我傷心,仍是強自支援,不露形色,含笑别我而去……"這件事顯然是他心中之隐痛,斷斷續續說到這裡,已是面色慘淡,目蘊淚光,連言語都難以繼續。
胡不愁知他臨去之前,若是将心中愧疚完全說出,心頭反倒安甯,于是恭聲問道:"不知後來怎樣?"紫衣侯黯然道:"後來……在歸途中,我那師兄競遇着了生平唯一仇家,那時他身受内傷,全身真力已十去七八,自不是别人敵手,勉力一戰之下,雖以無雙之劍法格對方驚退,但卻又中了别人暗算,奔出數裡外,便自毒發,我那師兄實是絕世奇才,在那般情況下,還是設法将毒解去,但……但池性命雖仍保全,一身武功竟從此散去,雖通絕世劍法,卻從此無力使出。"這故事可說是平凡簡單已極,江湖中也許發生過千百次,既不曲折,亦非離奇,但此時此刻,窗外海風呼嘯,夜色一寒如冰,窗内燈火飄搖,滿布慘霧愁雲,這簡單平凡的故事,自紫衣侯此等驚天動地的人物口中說出,竟突然變得充滿了神秘而動人的魅力。
衆人聽得心頭更是沉重,很不得立時效聲一哭,小公主突然道:"爹說的可就是教我插花的那位伯伯麼?"紫衣侯點了點頭,道:"不錯,他雖因我而如此,但卻絕不懷恨于我,見你倒也聰明,反而想要将那無雙劍術傳授于你,他明雖教你插花,其實卻将劍道蘊藏于花道之中,要知書道、茶道、棋道,俱是我們老祖宗智慧之精華,自漢以來,代出才人,近日聞得東瀕島上雖也有人精研此道,那想來也不過隻是些皮毛而已,萬難與我華裔子孫相比。"他語聲微額,喘息半晌,又自接道:"我那師兄武功散去後,唯有隐居避世,靜中參悟,競發現花道、棋道中之至理,實與劍道相差無幾,是以望你亦能參悟,哪知……唉!你雖聰明,卻太要争強,胸襟也不夠開闊,終非此道中人,你那大伯伯這才失望而去。"小公主閉着嘴生了半天悶氣,終于忍不住道:"連我都學不會的事,我莫不信世上還有别人學得會?"紫衣侯含笑不語,目光卻已瞧着方寶兒。
小公主睜大了眼睛,道:"爹爹,你是說他?"
紫衣侯道:"嗯!"
小公主道:"我學不會的東西,他學得會?"
紫衣候道:"你莫非以為自己比人家聰明不成?"小公主道:"那當然,我當然比他聰明。"
紫衣侯微微笑道:"你可知道什麼是小聰明,什麼是大智慧?"小公主道:"我當然知道。"
紫衣侯道:"且說來聽聽。"
小公主道:"小聰明就是……就是……呢……爹爹,你總是難為人家,這種話隻可意會,而不能言傳,叫人家怎麼解釋得出?"紫衣侯含笑道:"不錯,這種話本來的确難以解釋清楚,但此刻隻要兩句話便可說明白了。"小公主不依道:"嗯嗯……爹爹說的話,老是教人不懂。"紫衣侯道:"你就是小聰明,寶兒卻有大智慧,是以他學得會,你學不會,現在你可懂了麼?"小公主呆了一呆,狠狠瞪了方寶兒足有半盞茶時分,突然大叫道:"你神氣什麼?總有一天,我要比你強,你記着!"跺着小腳,轉過身子,奔到屋角,雙肩不停的抽動,卻絕不哭出聲來。
方寶兒也怔了,油油道:"哭……哭什麼……你本來就地我強嘛……"想走過去,又停住了腳。紫衣侯道:"莫理她,你過來。"方寶兒呆呆地走過去,垂下了頭。
紫衣侯撫着他頭發,半晌,柔聲道:"等到此間事了,你便盡快去找我師兄,知道麼?"方寶幾道:"知道。"紫衣侯自懷中取出一隻錦囊,道:"這是我師兄留下來的,囊中便寫有他隐身之處,這些年來,他為了避仇,從不将自己隐身之處說給任何人知道,雖然留下這隻錦囊,卻隻許我在最最需要時才能派一個人去找他,他再三吩咐隻能一個人,是以連我自已都沒有看過。"紫衣候接道:"我那師兄為人古怪,這錦囊必有些古怪的花樣,唉!你能否找得着他,還未可知。"方寶兒突然擡起頭來,大聲道:"我既然說過要作,就一定要做到,無論他在哪裡,我也一定要找着他。"紫衣侯道:"那地方也許遠在天涯,你卻必須一個人去,你小小年紀,又不會武功,千裡迢迢,你可害怕?"方寶兒瞪圓了跟睛,道:"就算害怕,也是要去的,我一生不知有多少害怕的事,但卻最不怕去做那些事。"紫衣侯面露微笑,道:"好孩子,這才叫英雄本色,若是從不知害怕的人,隻是呆子、莽夫,算不得英雄。"這種話聽來雖然難解,其實都大有道理,胡不愁翻來覆去,仔細咀嚼着這兩種話的滋味,不覺想得癡了。
紫衣侯仰天長長歎息一聲,道:"各事總算已有交待,我生前死後,都已可安心了……"突然大喝道:"且将酒來,待我帶醉去會鬼卒,告訴他世問多的是不怕死的男兒,在這些人面前,神鬼也要低頭。"少女們隻得取過酒來,唯有垂首低泣。
紫衣侯自斟自飲,痛飲了數杯,蒼白的面容上,漸漸泛起一陣奇異之紅色,口中喃喃道:"一世英雄……下場如此,歎,天意……天意……"突然大喝一聲:"咄!"仰天狂笑道:"我一生與人大小千百戰,驚心動魄,人生百年,終需一死,能死在這樣的對手中,還歎的什麼氣?哈哈……呆子。……呆子……"狂笑聲中,掙紮而起,跟跪着向艙後之密室奔了過去,鈴兒、珠兒輕喚一聲,趕過去,扶他。
紫衣侯拂袖道:"我自來自去,誰要你等随來?"鈴兒、珠兒垂首駐足。
紫衣侯仰視窗外,狂笑道:"人生……人生!哈哈……呆子,呆子……"拂袖奔入後室中,砰地關上房門,再也不開了。
隻聽室中狂笑之聲,本極高亢,漸漸低沉,而終至不可再聞。這一代奇俠,競自狂笑拂袖而去,庸碌的世人,永遠掙紮在紅塵中,但在這一代英雄眼中看來,不過是一群呆子。
這時東方已現曙色,大海上又有了生機,但船艙中卻是死氣沉沉,極度的悲傷,使衆人已忘記痛哭,隻是癡瘋地發呆,繼續地輕泣。
一陣暴風過來,将鈴兒耳墜的金鈴,吹得"叮當"作響。但這平日聽來那般清悅的鈴聲,如今聽來,也似充滿悲傷的韻律。
也不知過了多久,鈴兒突然轉身走到船頭。
她面上淚痕已幹,轉瞬間顯得那麼嚴肅而聖潔,晶瑩的目光,凝注着岸上群豪,久久都未移動。海上曙色,來得最早。
群豪望着曙色來臨,心情更是悲痛沉重。刺骨的海風,吹在他們身上,他們也不覺其冷,隻是不住機伶伶發抖。
突見鈴兒走上船頭,青天、大海,将她的白衣倩影襯得那麼不凡,群豪甚至不敢仰視,情不自禁,垂下了頭。
鈴兒目光四掃,一字字緩緩道:"侯"…爺……已……去……了……"反手一拂發絲,突然搖搖而倒。
這五個字自海上飄過,飄人群豪耳中,群豪但突身子一震,都已癡了,連鈴兒跌倒都無人瞧見。
也不知是誰,當先跪下,别的人立刻跟着跪滿了一地。浪濤拍岸,風聲呼嘯,夾有-陣歌聲随風傳了過來,歌道:
"雙劍擊今風雲意,龍吟絕兮……巨星落……"歌詞雖然簡單,但卻充滿一種悲壯蒼涼之意,那歌聲更是古樸蒼淳,群豪癡癡地聽着,有誰不下淚?
他翻來覆去,唱了三次,群豪情不自禁,也随聲唱了出來,頃刻,夫地間便充滿了這悲壯的歌聲。
一條褛衣漢子,蓬頭散發,打着赤足,自人叢中擁出,高歌着走到海邊,正是王半俠。
海浪如山,澎湃洶湧,在他面前卷起層層銀白色的浪花,朝日韌升,便被陰雲淹沒,蒼彎重重地壓在海面上。
海天蒼限,似乎突又變成了無限生機。王半俠熱淚盈眶,喃喃道:"蒼天既不佑斯人,為何又要為斯人之死悲悼?"突然間,一隻手緊緊抓住王半俠的臂膀,手力之重,五指之硬,幾乎将王半俠肘節都捏地碎了。
王半俠皺着眉轉目望去,隻見是個身穿灰布袈裟,頭戴寬邊竹笠的行腳僧人,緊立在他身側,竹笠又寬又大,戴得又低,幾乎将這行腳僧人面容一齊掩住,但王半俠一眼瞧到他木褐色的面容,刀削般的雙頰,以及那緊閉成一線的嘴唇,不用再瞧第二眼,便知此人乃是木郎君。隻聽木郎君沉聲道:"取藥之約,你可忘了?"王半俠道:"未曾。"
木郎君道:"拿藥來。"
王半俠道:"沒有藥。"
木郎君嘴唇閉得更緊,忽道:"莫非你想食言背信不成?"王半俠道:"紫衣候已死,我去哪裡求藥?"
木郎君道:"紫衣侯已将後事交托給鈴兒、珠兒兩人,你快去問鈴兒、珠兒取藥,否則……"王半俠冷冷戳口道:"否則怎樣?我隻是答應你向紫衣侯求藥,可曾答應你向鈴兒求藥麼?"木郎君呆了一呆,道:"這……但……"王半俠道:"紫衣侯既死,我自無法向他求藥,我既未答應你向鈴兒求藥,自也不必向她求藥。"木郎君又急又怒,卻又無可奈何,呆在那裡,再也動彈不得。
宣過了頓飯時分,五色帆船艙裡,仍是無人動彈。
但聞哭泣之聲,越來越晌,"紫髯龍"壽天齊早已背轉身子,面對大海,隻因他身為海上群豪之長,自不能當着别人落淚,但那眼淚部偏偏不由自主,奪眶而出,他隻有背轉身不讓人瞧見他的面容。
小公主已撲倒在那後室緊閉着的門前,嘶聲痛哭着,"爹爹,你……你怎能抛下我一人,就走了?"方寶兒低着頭不敢去瞧她。水天姬扶着寶兒的肩頭,纖纖玉指,簌蔌直抖,晶瑩淚珠,不停的落下。
突然間,一陣凄厲的呼聲自岸上傳來,呼道:"胡不愁……胡不愁……"聽來有如厲鬼索瑰一般。
水天姬聽了聽,突然問道:"誰?"
胡不愁道:"你早巳聽出了,還問什麼?"
水天姬道:"木郎君叫你作什麼?"
胡不愁道:"他要我守約。"
水天姬道:"你與他約好了什麼?"
胡不愁道:"我與他約好要将你毒死。"
水天姬身子一震,睜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木郎君那慘厲的呼聲又起:"今晚子夜……子時……"胡不愁緩緩道:"他要我今晚子時毒死你。"
水天姬突然回睜一笑,道:"你毒得死麼?"
胡不愁道:"乘你不備時,要毒死你實是易如反掌。"水天姬嫣然笑道:"但我此刻已知道你要毒死我,我能不防備?說不定還要想個法子先毒死你,免得被你毒死。"胡不愁微微一笑道:"不錯,先下,手為強,正該如此。"兩人四目相視,眼珠于轉來轉去,心裡也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這兩人懼是玲珑剔透的七巧心肝,要猜别人心思,實是容易得很,但别人要猜他們的心思,卻難如登天,這時天上陰疆更重,竟簌簌落下雨來。
雨勢漸大,岸上群雄方自于透的衣衫,又被淋得水濕,卻仍是無一人退下避雨,目光依舊癡癡地望着五色帆。
這五色錦帆,昔日本代表一種無上的權威,如今,這權威的來源一了紫衣侯雖已死去,但五色帆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都變得更是光榮,船艙中方寶兒瞧着胡不愁與水天姬的神情,心裡越來越是擔心,鈴兒輕輕問他:你擔心什麼?"方寶兒歎道:"你瞧他們兩人,我怕……"
鈴兒道:"傻孩子,胡不愁若真想毒死她,怎會說給她聽?這道理連我都可猜出,她怎會猜不出?"方寶兒搖頭歎道:"這道理雖然簡單,用在别人身上都行得通,但那大頭叔叔和她卻都是怪人……"突聽艙外有人朗聲道:"洛陽彭清,有事禀告!"鈴兒拭于淚痕,當先迎出,道:"什麼事?"
隻見雨中一艘輕舟駛來,"摘星手"彭清卓立船頭,恭聲道:"紫衣侯魂歸極樂,凡我江湖中人,莫不哀痛欲絕,直到此刻還在岸上,以示悲悼,但衆人悲痛之下,心神已都有些失常,久聚岸上,隻怕有變。"語聲微頓,躬身道:"在下出言直率,望姑娘莫見怪。"鈴兒歎道:"難為你想得這般周到,我怎會怪你,但……但朋友們如此情況,我勸也勸不走的。"彭清道:"姑娘若是将船駛出此灣,停泊别處,群豪想必也就會散去了,在下一得之愚,不知可蒙姑娘采納?"鈴兒沉吟半晌,道:"這果然是好法子……"
彭清道:"由此北行不遠,便有個小小港灣可以避風。"鈴兒歎道:"久聞洛陽摘星手之名,果然是位處處為别人着想的英雄,賤妾實是感激得很。"彭清躬身道:"不敢當。"微一揮手,輕舟駛回。
王半俠雖立在岸邊,他并末注意,目光隻是瞪着木郎君,沉聲道:"你還不放開手?"木郎君出狠狠蹬着他,半晌終于緩緩放開手掌,厲聲道:"本座并非怕你,隻是被你言語套上,将你無可奈何。"王中俠道:"瞧你不出,倒是條說一句算一句的漢子。"木朗君道:"哼……哼哼!"
王半俠道:如此,我倒要勸勸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日子夜,千萬莫妄動,否則憑船上那幾位姑娘,無論哪一個都已足夠将你打下船來。"水郎君道:"放屁!"轉過身子就走,再也不瞧王半俠一眼。
王半俠瞧着他背影,隻是搖頭,突有幾個身背麻袋的丐幫弟子,自人叢中擠來,神色匆匆,滿面懼是煌急之容。其中一人,搶步走道王半俠身側,躬身一禮,道:"幫主有難,昨夜……"他語聲越說越低,誰也聽不清他說的什麼。
隻見王半俠面容驟變,瞧不瞧五色帆,又垂首沉吟半晌,終于頓了頓足,随着那幾個丐幫弟子走了"這時五色帆船龐大的船身己開始移動,向北駛出,群豪一陣騷動,有的頓足,有的歎息,木郎君遠遠立在雨中,目光凝住船影,冷冷道:"你走不了的……。"不出彭清所料,五色帆船一走,群豪也在歎息中敬去,入夜時便走得于幹淨淨,隻剩下沙灘上零亂的足迹,告訴别人,這裡不久前,曾發生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但這足迹終于也得被浪花卷去。北行十數裡,果然有個小小的港灣。
浪濤拍岸,雨未歇,夜色漸漸沉重,諾大的五色帆船,卻隻亮起一星燈火,孤零零的燈火,比無光還要顯得冷寂凄清。
第九章 人死鬼上門
一陣風吹過,無人的海岸上,突然幽靈般現出一條人影,口中喃喃道:"你走不了的……"語聲冷漠生澀,正是木郎君。
他已換了一身黑衣勁服,顯得更是瘦削顧長,身子一掠,躍入海水中,有如黑色水蛇般,一閃而沒。
五色帆船上,仍是一無動靜。
木郎君自海水中探身而出,爬上船舷,輕輕一翻身,便上了甲闆,身形輕靈巧快,終無半絲聲息。
哪知他身子方站穩,船艙中突有個冰冷的語聲道:"你來了麼?"語聲雖輕,但夜黑雨冷,靜寂中突然聽到這聲音,卻實是要令人吓上一跳,木郎君身子也不禁為之一震,霍然轉身,隻見船艙中探出半個頭來,在向他輕輕招手。
木郎君定睛一望,見到此人竟是胡不愁,這才放下了心,飄飄掠了過去,嘶啞着聲音道:"事可辦成?"胡不愁悄聲道:"随我來。"頭又縮了回去。
木郎君微一遲疑,側身而入,真氣貫于四肢,全神戒備,諾大的船艙中,唯有一盞孤燈。
海風自窗隙中吹将進來,吹得燈火飄搖不定,短櫥上,飄搖的燈光下,直挺挺地躺着條白衣人。
隻見這白衣人長發四散,被落在短損旁,身子動也不動,亦無呼吸,顯然早巳氣絕多時。
木郎君縱然膽大,此刻也不免微生寒意,壯起膽子,跟着胡不愁走過去,目光轉處,心頭又不禁為之大喜。
原來短錫上躺着的,赫然正是水天姬,她雙目緊閉,蒼白的面容在昏黃的燈光下,看來煞是怕人。
胡不愁悄聲道:"藥已全給她吃下去了。"
木郎君幹咽了一日唾沫,望着水天姬的身子,獰笑道:"賤人,你也有今日……"伸出枯木般的雙手,向水姬咽喉扼去!他對水天姬怨毒實已深入骨髓,水天姬縱然死了,他還是饒不了她。
胡不愁突然一把拉住他的手掌,道:"且慢!"本郎君道:"你披我幹什麼?"
胡不愁道:"你交給我的藥,我已全部讓她服下了。"木郎君道:"我知道……"胡不愁道:"從此以後,你與她之事,已與我全無幹系。"木郎君怒道:"什麼幹系?本來就沒幹系。"
胡不愁道:"好!"轉過身子,大步走了。
木郎君瞧着他背影,喃喃道:"瘋子!"喉嚨裡怪叫一聲,兩隻蒲扇般手掌又抓向水天姬。
眼見水天姬是死了,動也不能動,哪知,突然間,動也不能動的水天姬,手掌突然伸出,閃電般捏住木即君腕間穴道。
木即君真是駭了一跳,大驚之下,躲也無法躲了,隻聽"喀!喀!"兩聲,木郎君右手肘間、肩頭兩處關節,已被水天姬抖斷。
水天姬嬌笑道:"就憑你那點毒藥,就毒得死我麼?乖孩子,快回家去吧,免得我見了生氣。"木郎君又驚、又恨、又怒,也知道單憑一條手臂,再也休想敵得過水天姬,怪叫一聲,一陣風似的跑了。
隻聽艙外水聲"降"地一響,接着"嘩啦!嘩啦!"幾響,然後什麼聲音都再不可聞,隻剩下海風刮得呼呼直響。
胡不愁悄悄自藏身處鑽了出來,微微笑道:"怎樣了?"水天姬嬌笑道:"雖然沒有怎麼樣,最少也要叫他難受幾個月,這都是你,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胡不愁道:"還不全是為了你。"水天姬眨了眨眼睛,道:"你可别志了我是你侄子的大老婆,少說些叫人聽了不舒服的話好麼?"胡不愁就算再沉得住氣,這一下臉可也紅了。
水天姬格格笑道:"原來你也會臉紅的,本來我還以為你臉皮是水磨磚造的,有城牆那麼厚。"胡不愁道:"咳……咳咳……"一口氣嗆咳了幾聲,一個字也沒說得出,轉過頭去,一溜煙走了。水天姬瞧着他笑得更是開心,卻不知道這時……
就在這時,黝黑的蒼穹下,無聲無息的鑽出了二十餘條身穿黑衣的人影。
這二十餘人水性懼都極佳,在水中行動絕無半分聲音。
這二十餘人懼是黑巾蒙面,隻露出兩隻灼灼發光的眼睛,目光閃了幾閃,見到五色船上一無動靜,為首之人,打了個手式,二十餘人齊地爬上了船舷,動作之輕靈巧快,無與倫比!
水天姬還在輕輕地笑。
鈴兒、珠兒等一群少女們,擁着小公主、方寶兒和胡不愁走了出來,衆人都已換了一身缟素衣衫。
方寶兒道:"木朗君那……"
突然間,水天姬一聲輕呼,撲在他身上,兩人一齊翻身跌倒,隻聽"哩"地一聲,一道勁風,穿窗而入,自水天姬發際飛過,"奪"地釘在艙中梁往上,箭尾雕翎,簌簌抖動,黑鐵箭杆,入木幾達五寸,鈴兒變色道:"什麼人?"窗外陰森森冷笑道:"追魂奪命二十四怪,殺人性命不管理,若是爾等生得乖,不要性命要錢财!""砰地"一聲暴響,兩旁窗戶,俱都被震了開來,露出了二十餘條黑衣勁裝,黑巾蒙面之人影,小公主雙手叉腰,大眼睛睜得滾圓,怒罵道:"好大膽的強盜,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敢來撒野?"為首之黑衣人陰陰笑道;"太爺們要的是金銀财寶,管他是的什麼地方?要命的快乖乖靠牆站着,否則……"鈴兒怒道:"否則怎麼?"
二十餘條黑衣人齊地一聲怪笑,同時伸出手來,反手一掌,擊在窗戶上,隻見水屑四下紛飛,聲勢銘是驚人!鈴兒倒真未想到這些水上小賊,掌上竟有這般功力,竟已全都是武林一流高手的身份,衡情度勢,自己與珠兒、水天姬等三人,雖還未将這些人放在眼裡,但别的人武功比起他們,已是有所不及,心念數轉,暗中不覺大是驚惶,厲聲道:"你等在海上作案,可是紫髯龍的部下?"黑衣人冷笑道:"紫髯龍?紫髯龍是什麼東西?"小公主大罵道:"不管你們是誰,我爹爹才為武林捐軀,你們就敢來無禮,你們的良心莫非都被狗吃了不成?"黑衣人仰天狂笑道:"良心?太爺們幾時有過良心?"微一揮手,二十餘條黑衣人,一齊縱身而入,落地絲毫無聲。
鈴兒、珠兒大驚之下,搶步擋在前面。
突聽水天姬道:"我方才還在奇怪,江湖中那來"追魂奪命二十四怪"這麼一号人物?如今我才知道了。"黑衣人道:"你知道什麼?"水天姬也不理他,隻是瞧着胡不愁道:"你可知道了麼?"胡不愁微微額首道:"知道了。"
鈴兒忍不住問道:"他們究竟是誰?"
胡不愁一字字緩緩道:"摘星手彭清!"
衆人心頭霍地一震,那黑衣人不由得倒退兩步。
鈴兒恍然道:"好呀!原來是你!你要咱們躲到這裡來,哪裡有絲毫好心,原來競是要躲開天下人的耳目,好來動手……你平日看來倒也像是個人物,不想你竟是個人面獸心的衣冠禽獸!"小公主道:"什麼禽獸?簡直連禽獸都不如!"黑衣人突然反手抹下面上黑巾,露出面目,果然是那"摘星手"彭清,隻見他滿面獰笑,道:"想不到你們倒也有幾分聰明,竟猜出了太爺來曆,太爺本想瞧在紫衣侯面上,饒你們幾條活命!如今嘛……哼!哼!你們誰也莫想再活着等到天亮了!"獰笑聲中,一步步走了過來。
這些人雖是有備而來,但對紫衣侯船上侍妾,顯然仍在有畏懼之心,是以亦步亦趨,不敢一擁而上。
胡不愁衡情度勢,即已知自己這方,絕非人家敵手,心念轉處,自懷中悄悄取出那柄金鎖匙,悄悄塞入頂上發束裡。
但明彭清一聲輕叱,二十餘條黑衣人終于齊地展動身手,鈴兒呼道:"珠兒,照顧着小公主……"小公主大喝道:"我不要人照顧。"
這時已有一條削瘦漢子向她撲來,自是瞧她年幼力弱,又想留下她活口,是以手中未曾使出兵刃。
方寶兒雙目圓睜,大呼道:"不要臉,這麼大人欺負小女孩子!"他見别人危險,便忘了自己不會武功,競攔身擋在小公主身前,一拳向那削瘦漢子打了過去,但那削瘦漢子亦是武林成名人物,他這拳如何打得着。水天姬驚呼道:"寶兒,小心……"
呼聲未了,寶兒身子已被人提起,遠遠擲了出去,"砰"地一聲,撞在艙闆上,動也不能動了。小公主變色道:"寶兒,你…":"削瘦漢子獰笑道:"小寶貝兒,莫去管他……"張開兩隻蒲扇般的大掌,去抓小公主小巧的身子。、小公主身子一旋,便自他掌握中飄了出去。
削瘦漢子怪笑道:"小寶貝,輕功不錯嘛,且瞧瞧俺的手段!"雙掌施展開來,當真如千百隻蝴蝶漫天飛舞。
小公主輕功确是佳妙,但别的武功也确是不靈。
她身形展動,總不如别人手掌轉動來得迅速,她全力跨出三步,别人身高腿長,隻要一步就追着了。
鈴兒、珠兒縱想出手助她,卻已自顧不暇,隻聽小公主尖呼,削瘦漢子怪笑,已将小公主一把抓住。
這時船上的少女,已有一半被人點着災道,胡不愁亦是滿頭大汗,終于支援不住,撲地跌倒,隻有水天姬,窈窕的身形,遊走于刀鋒劍刃間,仍是遊刃有餘,但獨木難支,也不知還能支援多久?鈴兒、珠兒武功雖高,但大多隻是紙上談兵,與人交手的經驗,既是不夠,氣力更是不濟,兩人此刻已懼是香汗琳漓。
珠兒道:"水姑娘,你走吧,不必管我們了。"水天姬搖頭道:"我不走。"
珠兒心下大是感激,顫聲道:"水姑娘,你不必為咱們……"水天姬嬌笑着接口道:"别誤會,我可不是甯願為别人平白送命的人,隻是你們離岸太遠了,我又不會水。"在如此情況下,她仍是笑語如螢,半諷半嘲。
鈴兒與珠兒聽在耳裡,卻有些哭笑不得,突見一個人湧身而上,鈴兒纖手不知怎麼一轉,便點了他穴道。
這一招之精妙,實是匪夷所思,防也難防,她氣力縱然不濟,但憑這些絕妙的招式,别人也不敢近來。
一條短小漢子嘶聲道:"彭大哥,這幾個清水貨倒紮手的緊,可要小弟使上兩招絕活兒?"彭清笑道:"你瞧着辦吧!"
那短小漢子道:"好!"一步躍到已被點了穴道的少女身邊,十餘個少女,已被一個接一個推到艙壁旁。她們穴道雖被點,但知覺卻末失去,一個個都已駭得花容失色,眼波中充滿了驚懼的光芒。
那短小漢子獰笑着伸手,在那第一個少女臉上摸了一把,嘻嘻笑道:"小寶貝兒,長得倒是又白又嫩的。"鈴兒眼角瞥見,驚呼道:"你……你要拿她怎樣?"那漢子怪笑道:"你說俺要拿她怎麼樣?"突然反手一把,将那少女的衣衫撕了開來,露出了晶白的肌膚,鈴兒顫聲道:"你……你這畜生!"那漢子道:"俺本來就是個畜生……嘻嘻!你們要是還不乖乖住手,好戲還在後頭哩!"說話間,他手掌已自少女渾圓的足踝,滑上了修長的玉腿,他手掌移動得很輕,但看來卻是說不出的猥亵。
那少女更是驚懼,目光乞憐的望着,像是待宰的羔羊,雪白的肌膚,在那短拙的手指下不住顫抖,輕輕顫抖。
鈴兒身手雖末停,但呼聲中亦充滿驚駭,憤怒道:"你……你敢……"珠兒不住喘息,更是連話都說不出了。
那少女拼命掙紮着想扭動身子,怎奈絲毫也無法動彈,那乞憐的目光似是在說:"侯爺,你忍心看着你羽翼尊貴的燕子,落入如此粗率的暴徒手中麼?你在天之靈若是有知,快來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另一削瘦漢子,雙手高舉起小公主,獰笑道:"這小丫頭也不算小了,你們可要瞧瞧她。"鈴嘶聲呼道:"放開她,放開她,我……"水天姬大呼道:"你萬萬不能住手,你該想想,咱們若是都落人這群畜生手中,那情況又當如何?"鈴兒滿面痛淚,道:"但……但……"
突然間,四壁燈光,一齊熄滅。
艙外雖有燈光,但燈光驟暗,衆人視力頓失,刹那間什麼都瞧不見,隻聞一陳奇異的香氣,自艙外傳來。
接着,艙外又滑入了二十餘條金色的影子,似鬼域,似幽靈,又似是一種惡魔般的怪獸。
彭清邀來的雖都是聞名江湖,殺人不眨眼的角色,但此時此刻,心頭仍不覺泛起一陣寒意,不由自主靠到一齊,鈴兒、珠兒、水天姬更是早巳避入了角落中,纖手緊緊握在一處。
這時衆人已可瞧出,那金色影子,既非鬼怪,亦非幽靈,卻似是人影,奇異的香氣,便是自這些人影身上發出來的。
忽然間,不知自那裡,射入了數十道強光,照射在這些金色的人影身上。衆人一陣目眩後,才駭然發現,這金色的人影,競全都是長發披肩,曲線玲斑的少女,豐滿面誘人的軀體,竟似未着寸縷,都塗滿了一種奇異的金粉,在強光下閃閃生光,帶着種妖異而媚冶的魁力,尤其那奇異的香氣,任何人隻要嗅着一絲,心弦便立刻會失出一種難以描述的飄蕩。
就在這一陣目眩,心神一蕩閻,金色少女們,已張開雙臂,撲了過來,帶着妖魅的媚笑,撲向黑衣人們。
閃亮的金粉,眩目的軀體,誘人的異香,妖媚的笑容。
黑衣人們雖然久經大敵,但此時此刻,驟見如此奇詭怪異的對手,霎時間,也不禁大感驚煌無主,眼見金色少女們移身撲來,競呆在地上怔住了,既不閃避,也不招架,誘人的異香,甚至使他們幾乎也要撲将上去。
等到他們驚覺之時,縱要閃避,亦是有所不及。
隻見二十餘條金色少女,竟張臂撲上了黑衣人的身子,雙手自黑衣人脅下穿出,緊緊摟住了黑衣人的頭頸,一雙修長的玉腿,也盤到黑衣人身後,足尖緊緊勾住了黑衣人們的膝灣。
驟然看來,直如一雙雙熱情如火的情侶,在激情中摟抱求歡,哪裡有絲毫與人動手争殺的模樣?
衆人見過場面雖不少,但這樣的打法,倒當真是連做夢時都未曾瞧見過,都不禁瞧得呆了。
黑衣人們除了又驚又奇外,更覺懷中抱的似是團火焰一般,隻令他們心腔搖擺,激火如焚,連手都擡不起,哪裡還能與人搏鬥?
隻聽一條金色少女道:"咱們是什麼人?"
其餘的少女們一齊嬌聲應邀:"黃金魔女。"
嬌晚聲中,但聞"咯,略,咯,略……"一連串輕響,黑衣人們一連串慘呼,黃金魔女們一連串嬌笑……
然後,黃金魔女飄身落地,黑衣人們則一個接着一個,倒了下去,口中呻吟不絕,身子再也不能動彈。
原來這些"黃金魔女"們,竟以腕肘足尖之力,在刹那間,将黑衣人們雙肩、雙膝四大關節一齊扭碎!
直瞧得衆人面容變色,目定口呆,由指尖一直涼到足底,隻有水天姬袖手立在-旁,非但未曾驚煌,反似比方才遠為鎮定。
"摘星手"彭清滿面冷汗交流,顫聲道:"你們可是西方金……"船艙外一個尖銳的語聲道:"不錯,算你還有些見識。"語聲直直硬硬,叮當作響,聽來當真有如金屬相擊一般。
"摘星手"目光更是驚駭,面上冷汗流得越快,顫聲道:"金……金老前輩,晚輩們與你老人家無冤無仇,你老人家何必……"艙外人冷蠍道:"放屁,紫衣侯縱然不是東西,但他的侍妾,也不是你們這般狗東西能碰的!"他先罵紫衣候不是東西,又顯見對紫衣侯不甚推祟,也不知他與紫衣侯到底是友?是敵?
少女們又驚又喜——此人若是紫衣侯之友,那麼今日之事便定可遇難呈樣,逢兇化吉。但此人若非紫衣侯之友,那真是趕走批強盜,趕強盜的卻是惡鬼——惡鬼總比強盜兇得多,那麼今日之事,便再也難以收拾了。
水天姬仍是毫無表情,似是早巳料定來人是誰,别的人卻都不禁服睜睜瞧着艙外,隻因來人無論是好是壞,是友是敵,必定是個名傾天下,值得一瞧的人物。
隻見眼前金光缭繞,一條三尺長短的金條,被人抛了進來,來勢又急又快,等到金條落地,才看出這金條竟是個人。
他身長竟然不滿三尺五寸,滿身金光閃閃,也不知穿的是何質料織成的衣衫,頭上戴着頂金冠,形式奇特,分量卻是沉重已極,别人戴在頭上,隻怕連脖子都要被生生壓斷了。
最妙的是,他額下胡須,競比他身子還長,逶迤拖在地上,也是黃金般顔色,令人看來雖然驚奇豔羨,卻又不免有些好笑。
此人模樣,生得委實滑稽已極,但衆人見是此人,卻再無一人心中有絲毫滑稽之意,有幾人手足雖斷,身子也不禁顫抖起來。
黃金魔女們一齊跪伏在地,誘人的軀體,有如一尊尊黃金仙女塑像,看得人目眩神迷、金髯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你們總算沒丢老夫的臉。"他語聲已如金屬相擊,震人耳鼓,此番笑将出來,更是有如戰鼓齊鳴,千軍萬馬奔騰刺殺,誰也無法想到,這長不滿三尺的小小身軀裡,怎會發生如此巨大的聲音來。
隻見金髯老人笑聲突頓,目光已凝注到水天姬身上。
他不但周身金色,就連目光中都帶着那種黃金的光芒,隻要他目光對你一瞧,你身上便會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寒氣。
水天姬面上卻泛起一股嬌笑,笑得又統媚、又誘人。
金髯老人亦自大笑道:"妙極,想不到水丫頭你也在這裡!"水天姬笑道:"妙極,想不到金河王你也在這裡!"她說話聲音,故意學作那金髯老人"金河王"的模樣,當真學得唯妙唯肖,逼真已極、就連那些黃金魔女,都不禁所得睜大了眼睛。少女們更是驚喜交集,暗道:"好了好了,原來水姑娘和他認得的,想來我們已得救了……這老人不但生得奇特,連名字也奇怪已極,不知為何叫做金河王?"她們到底年輕,恐怖之心一去,就立刻琢磨起别人的名字。
金河王放聲大笑道:"好個水丫頭,居然敢學起金大叔來。"黃金色的眼珠,的溜溜四下一轉,卻又放聲長歎道:"但水丫頭,你常誇自己如何了得,老夫今日見了,卻失望得很!"水天姬嬌笑道:"噢!"
金河王道:"你既然在這裡,竟會令紫衣侯的侍妾,被這般畜生所辱,連老夫的臉都被丢盡了。"他說得搖頭晃腦,似是激奮已極,一陣風吹過,他颌下長髯,不住随風波動,看來當真有如奔流不息的金色河水一般。
少女們這才知他取名之意,競在頒下一部長髯,水天姬道:"這些畜生實在可惡,不知你老人家要将他們如何處治?"金河王道:"念在他們還有人能認得出老夫來曆,饒了他們吧……"彭清等一齊大喜。少女們卻大是不服。金河王緩緩接道:"就賜他們個全屍也罷"這句話說将出來,不僅黑衣人們心膽皆喪,少女們也不禁為之大驚失色,誰也想不到這老人手段之毒辣競一至于斯?說要饒了别人,卻是取人性命,彭清嘶聲道:"西方黃金宮……"一句話還未喊出,已被兩個黃金魔女擡起,四條金色手臂一悠一蕩,彭清身子已穿窗而出,遠遠落在海水裡。
隻聽一連串"噗通!噗通!"之聲,頃刻間,二十餘條黑衣人,已全部被抛人海水中,隻剩下一兩聲輕微的慘呼餘音,仍殘存于星光海水間,這些人四肢懼已殘廢,被抛人海,哪裡還有活命?少女們雖然對他們深惡痛絕,但此刻見了這情況,仍覺滿心凄慘,不忍卒睹。
金河王手持金嚣,哈哈大笑道:"這下眼前才清淨了,這些四肢發達的臭男人,老夫最是見他不得!"目光轉處,突然指着胡不愁,大喝道:"這裡還有一個,抛下去!"鈴兒、珠兒一齊大驚、但見黃金魔女已搬起胡不愁的身子,鈴兒與殊兒方才眼見她們奇詭之武功,雖知單憑自己兩人之力,絕然無法援救,但卻也萬萬不能眼見胡不愁被抛人海裡,兩人身形齊展,擋住視窗,鈴兒驚呼道:"他……他既非與那些黑衣人一同來的,又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害他性命?"金河王道:"天下的男人,俱都該死,知道麼?閃開!"鈴兒又驚又忽,大聲道:"如此說來,你莫非要天下男人都雷射死絕,就隻剩下你一個才對心思?"金河王冷冷道:"正是如此,隻因……"
水天姬緩緩接口道;"隻因天下的男人若是俱都雷射死絕,就沒有人會覺得他比别的男人矮了。"金河王放聲大笑道:"不錯不錯,你倒知我心意。"此人脾氣之古怪,端的天下少有,不該怒時,他偏要大怒。此刻水天姬如此譏罵于他,他反而沒有絲毫脾氣、水天姬道:"但你老人家若将此人殺了,我媽媽定必要不高興了,那時她若完全不理你了,别人可是沒有法子。"金河王竟自呆了一呆,道:"真的麼?"水天姬道:"誰敢騙你老人家!"
金河王又自呆了半晌,突然頓足捶胸,暴跳如雷,将船艙踢得降降作響,少女們見他如此大怒,都不禁駭呆了,隻當胡不愁此番必無生理。哪知金河王跳了一陣,競隻是大呼道:"放這臭小子下來,抛到後面去,莫讓老夫再見着他"黃金魔女手臂一蕩,果然将胡不愁抛到艙後。
過了半晌,鈴兒方自定過神來,緩步走出,斂襖道:"前輩救了賤妄們之大難,賤妄亦不知該如何損答?"金河王道:"不錯,老夫救了你們性命,你們自該好生報答才是。該如何報答,你們自己說吧?"鈴幾沉吟了半晌,道:"侯爺也曾留下些金銀珍寶……"金河王大笑道:"金銀珍寶?誰要你的金銀珍寶?誰不知道西方黃金宮富甲天下,老夫難道還會是貪圖金銀而來的麼?"鈴兒怔了一怔,面上又自變了顔色,偷偷瞧了那些黃金魔女一朋,額聲道:"那……是為何而來的?"金河王笑道:"你也不必怕老夫将你們帶定,老夫雖然好色,但别人的侍妾,老夫還不屑一顧!"鈴兒這才松了口氣,道:"不知前輩有何盼咐?"金河王笑聲突頓,面色一沉,厲聲道:"老夫此來,為的隻是要查聽一個人的下落。此人與老夫很深如海,勢不兩立,老夫若不将他下落尋出,活生生殺死,一輩子也休想活得舒服!"他語聲中怨毒之深,當真令人聞之膽寒、鈴兒顫聲道:"不……不知此人是誰?"
金河王牙齒咬得吱吱作響,道:"他便是紫衣侯的臭師兄,被老夫駭得縮頭烏龜般躲起,天下唯有紫衣侯知他下落。"鈴兒心念數轉,道:"但前輩卻來遲了,我家侯爺已……"金河王怪笑道:"你當老夫不知他已死了麼?老夫就是因為他死了,才自來的。你可知道老夫等着他死,已足足等了十餘年,始終沒有機會,一聽到他與人比劍,才趕了出來,一心要他死在别人劍下"鈴兒道:但侯爺一死,便沒有人再知道他師兄的下落……"金河王哈哈笑道:"老夫是何等人物,豈會被你騙倒?紫衣侯與他之關系非同小可?紫衣侯一死,豈會沒有些後事交托于他?尤其那白衣人七年後還要再來,紫衣人怎會不令人去求他指點武功?"鈴兒面目變色,顫聲道:"但……但……"金河王大喝一聲,道:"但什麼?你們快些說出那厮的下落,便也罷了,否則老夫的手段如何,你們不妨先閉起眼睛想想。"鈴兒縱是口才靈便,此刻卻也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金河王尋了張交椅,跳上去盤膝坐下,揮手向魔女們道:"唱個小調,要唱的不長不短,教人聽來高興的!"黃金魔女們嬌聲應了,她們的語聲雖也十分嬌柔,但卻也是冷冰冰,全無半分溫柔之意。
金河王道:"她們唱完,你們若是還未答複,老夫就要你們的好看!"閉上眼睛,養起神來。隻聽黃金魔女中已有一人漫聲歌道:
"無上瑤池落凡塵,化做西方黃金宮,黃金為校玉作階,珠光寶氣照千重,酒池肉林珍蹬昧,妙舞絕色勝天堂……"那冷冷冰冰的語聲唱起歌來,竟是委婉動聽已極,唱的雖非淫靡之音,但卻自有一種妖媚之意,令人聽來心族播搖,難以自主,隻是鈴兒此時憂心鐘仲,縱是仙樂,也聽不進耳裡。水天姬突然道:"求求你,莫要唱了好麼?"金河王霍然張目,怒道:"誰說的?"
水天姬道:"你老人家就是要她們唱上三日三夜,唱完了别人還是不會說出一個字,這又何苦?"金河王淩空一個翻身,跳下交椅,朝指大罵道:"臭丫頭,你明明是我五行神宮的子女,為何卻幫外人說起話來?"水天姬嫣然笑道:"我可不是幫外人說話,隻不過是說出事實來而已,莫非你老人家願意我騙你不成?"金河王微一揮手,歌聲雖然而止,他雙目狠狠瞪着鈴幾與珠兒,足足瞪了半盞茶時分,突然大喝道:"你說不說?"鈴兒與珠兒緊緊閉着嘴,果然連一字都不再說了。水天姬笑道:"我說的可沒錯吧?"金河王暴跳如雷,他罵得越兇,鈴兒嘴閉得更緊。
水天姬身子斜斜倚着牆,悠悠道:"依我良言相勸,你老人家不女口回去吧,免得在這兒空着急,急壞了身子。"金河王呆了半晌,競又哈哈大笑起來,笑道:"好,老夫倒要瞧你們說不說!"反手自懷中取出一圈金線。
這金線看來最少也有數文長短,但細如柔絲,似是女子們繡花用的,誰也不知道金河王要用它來作什麼?
隻有水天姬面上卻變了顔色,但見金河王手一抖,那盤成一團的金線,驟然展開,痰伸而出。
那細如柔絲的金線,競被他生生抖得筆直。
金河王碟碟怪笑道:"看你說不說?"手腕一抖,金線就如鞭子般抽了下去,抽在那些少女們身上。
金線長達數丈,由第-個到最後一個誰也沒有逃脫,别人隻當這柔絲股金線縱然她在身上,也未見多麼疼痛、哪知金線落下,竟比蟒鞭還要厲害,隻聽那尖銳的破空聲,"嘶嘶"不絕,兩三鞭她過後,少女們身全衣衫已片片粉碎,雪白的肌膚上,生生被抽得多了三條血印,可憐她們穴道被制,連慘呼都叫不出,但面上那驚怖與痛苦之色,卻真教鐵石人見了也要痛心。
鈴兒與珠兒驚呼一聲,撲了過去,伸手去抓金絲,那金線卻宛如活的一般,一曲一扣,"嘶"地競捆到她兩人身上、鈴兒與珠兒身子一顫,但覺金絲落處,那滋昧競有如燒紅了的烙鐵烙在身上一般,叫你一直疼到心底。
金河王哈哈笑道:"說不說?說不說?"他見了别人受苦,神情委實得意己極,手腕震動,又是一鞭落了下來。
鈴兒與珠兒存心與他拼了,身子持處,便要撲上。
突然一聲大喝:"住手!我說了!"
金河王大笑道:"好!好!終是有人說的。"手腕一挫,嗖的一聲,幾丈長的金線,蛇一般縮回,盤做一圈。
隻見一個大眼睛,高鼻梁的小孩子,自角落裡爬起,慢騰騰走了出來,正是方寶幾,他不知何時已醒過來了?
金河王皺了皺眉,道:"就是你這小鬼?你知道什麼?"鈴兒與珠兒卻大喝道:"寶兒,你說不得!"
金河王還不信這孩子會知道什麼,聽了這句話,方自大喜。因為這孩子若是什麼都不知道,鈴兒怎會如此着急?當下身子一掠,掠到寶兒身旁,笑道:
"乖孩子,快說,爺爺給你買糖吃!"伸出于想要去摸寶兒頭發,怎奈他生得比寶兒還要矮上一截,哪裡摸得着?方寶兒眼睛一瞪,道:"你是誰的爺爺?"金河王怔了一怔,大笑道:"好,好,我是别人的爺爺。"方寶兒嘻嘻一笑,道:"長胡子的小弟,這才乖,大哥給你買糖吃。"金河王又自一怔,似是勃然大怒,卻又不能發作,隻得不停的摸胡子,那神情當真尴尬巳極。鈴兒與珠兒如非心事重重,此刻早已笑出聲來。
方寶兒接口道:"紫衣侯死後,曾留下一封密柬,寫着他師兄的藏身處。那密柬此刻在誰那裡,你可想知道?"金河王大喜道:"想,想極了,快說!快說!"方寶兒道:"對大哥說話,怎能如此無禮?"
金河王幹咳幾聲,暗罵道:"小畜生,等你說出來,老夫不撕碎了你?但寶兒未說出來前,要他叫祖宗看來他也一樣會叫的。當下一陣幹笑,抱拳道:"大哥,就請你快些說吧!"水天姬格格嬌笑,拍手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長胡子的老公公,趕着孩子叫大哥。"鈴兒與琛兒再也忍不住"噗吃"一笑,但這一聲笑過,想起種種憂煩愁苦之事,淚珠又幾乎要奪眶而出。
方寶兒道:"你要大哥說出,那也容易,但這些少女與你無冤無仇,你不如先将她們放走吧!"金河王牙齒咬得咬咬作響,口中卻幹笑道:"容易容易……"揮手道:"解開她們的穴道,放她們走吧!"要知他不惜一切,也要尋着紫衣侯師兄之隐處,别的事什麼都可放到一旁,否則以他身份,那"大哥"兩字怎會叫得出口?
黃金魔女動作迅速,片刻間,便将少女們穴道完全解開。
這些少女們,昔日雖然尊貴,此刻卻已如伶訂的落花,一個個衣衫破碎,花容無色,滿帶傷痕的嬌軀,似已站立不穩,柔弱的雙手,拉着破碎的衣衫,遮掩着身子,帶淚的目光,乞憐地望着鈴兒和珠兒。
鈴兒與珠兒又何嘗不是淚流滿面?
她們瞧見此刻的愁苦,想起昔日的榮華,哪裡還忍再瞧第二眼?情不自緊,一齊垂下了頭,顫聲道:"你們走吧!"方寶兒眼睛也不忍去瞧她們,隻是大聲道:"角落裡的箱子,本屬她們之物,也讓她們帶去如何?"金河王道:"容易容易……"揮手間黃金魔女們已将箱子送到少女們身畔,箱子裡自是紫衣侯留下的珍寶。
少女們逡巡顫抖在穿窗而入的晚風中,雖不願走,又不敢不走,隻因她們終究是柔弱的女子,而非倔強的鐵漢,隻因她們實是吃過了苫,也受夠了任何女子都不敢再受的折磨與羞辱。
金河王大喝一聲,怒罵道:"臭丫頭,還不走?等什麼?可是等着要再嘗嘗老夫的鞭子麼?"少女們身子一顫,齊地跪倒在地,跪倒在鈴兒與珠兒面前,流淚道:"妹子們對……對不起侯爺……"鈴兒道:"侯……侯爺不……不會怪你們的,快……快走吧!"水天姬道:"對,侯爺本就要你們走的,挾,快,再遲就來不及了。"将箱子塞入少女們手裡,扶起了她們身子。
金河王更是連連頓足,連連喝罵……
少女們終于走出了艙門,每個人臨去時,都情不自禁,回頭瞧了方寶兒一眼,雖隻匆匆一瞥,但那目光中的悲痛與感激,卻已足夠令方寶兒永生難忘。
夜更深,濃雲沉重,掩去了星光。
十幾條短小的金色人影,提着孔明燈,或站或坐,攀附在船艙四面的桅杆橫梁上,強烈的孔明燈光,自視窗筆直射入艙中,這些金色人影看來似乎都和金河王生得一般模樣,但仔細一瞧,才知道"他們"不過是十幾條遍體生着金毛的靈猴,已被金河王訓練得頗通人意。
船舷旁海水中有十餘條輕巧的皮筏,想必是金河王與他的黃金魔女們自岸邊乘來的,皮筏輕巧,是以湖水無聲。
少女們放下小舟,輕暖着去了,晚風中猶殘留著她們悲痛的哭聲,似是暮春杜鵑之蹄血。
金河王早已等不及了,此刻沖着方寶兒哈哈一笑,道:"那密柬在誰身上,老兄此……"方寶兒道:"在我身上!"
金河王征了一征,道:"在……在你身上,拿來!"方寶兒雙目凝注着他,目光中的神情極是奇特,似是譏嘲,又似得意,口中緩緩道:"你拿不走的。"金河王獰笑道:"小畜生,你可是也要嘗嘗滋味?"方寶兒微微笑道:"你這金猴子,你不妨殺了我,吃了我,切碎我,燒了我,但卻拿不走那張紙,隻因那張紙方才已被我吃下肚子裡去了……"鈴兒與珠兒又驚又喜,又是傷感,目中又自淚下,這眼淚卻是為方寶兒流的,誰也想不到他小小年紀,競有如此心腸,如此大膽。
金河王如被雷擊,呆呆地愕了半晌,突然大喝-聲:"小畜生,我剖開你肚子!"一把抓了過去。他身形雖小,但這一抓競将方寶兒舉了起來。
方寶兒早已抱定必死之心,面上不但全無驚怖之色,反而仍然帶着微笑,隻是心中不免有些酸楚。
鈴兒顫聲道:"寶兒,莫怕,你死了我随着你……"珠兒道:"我……我也……"放聲大哭,話也說不下去……突聽水天姬大喝道:"放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