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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家專訪|跨越腦瘤手術與喪父之痛,格魯吉亞射擊傳奇十戰奧運創曆史

編者按——這棟破敗的建築不起眼地坐落在格魯吉亞首都第比利斯城西,斑駁的牆面、殘破的瓦礫、密布的彈孔,無聲訴說着歲月與戰争的痕迹。若非尼諾·薩魯克瓦澤提前告知,很難想象這裡就是格魯吉亞射擊協會所在地兼訓練基地。

今年6月,在這棟見證着她36年奧運會生涯的建築内,55歲的薩魯克瓦澤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分享自己的傳奇奧運之路,她當時已确定将踏上第十次奧運會之旅。7月27日,薩魯克瓦澤出戰巴黎奧運會10米氣手槍預賽,排名第38位,達成了十戰奧運會的偉大成就。

獨家專訪|跨越腦瘤手術與喪父之痛,格魯吉亞射擊傳奇十戰奧運創曆史

從1988年漢城初次亮相,到2024年十戰奧運,55歲的格魯吉亞射擊傳奇尼諾·薩魯克瓦澤将在巴黎追平加拿大馬術選手伊安·米勒所保持的十屆奧運會參賽紀錄,她也是史上首位連續出戰十屆夏奧會的選手,镌刻下一段不朽的傳奇。

東京奧運會後,薩魯克瓦澤本已決定退役,但父親的最後請求令她改變了主意。從第比利斯通往巴黎的4000公裡之路并不平坦——自己經曆腦惡性良性腫瘤手術,作為精神支柱的父親離世……生理與心理的雙重考驗如同巨石般橫亘在她面前,最終,這位奧林匹克傳奇人物逾越了所有障礙,達成十戰奧運的偉大成就。

薩魯克瓦澤說,“10環”是每位射擊選手的夢想,參與十屆奧運會是一份特殊的榮耀。她說,正是奧運會賦予了她直面挑戰、超越自我的無窮力量,而她也以親身經曆告訴外界——“年齡不是問題”。

我想成為年輕人的燈塔和榜樣

獨家專訪|跨越腦瘤手術與喪父之痛,格魯吉亞射擊傳奇十戰奧運創曆史

文彙報:收獲巴黎奧運會參賽資格的那一刻,你的感受如何?

薩魯克瓦澤:當時我在波蘭弗羅茨瓦夫參加2023年歐洲運動會,赢得巴黎奧運會參賽資格時,内心的激動難以言表。那一刻,我想到了父親、家人和祖國。我迫不及待地給躺在病榻上的父親打去電話,盡管他那時已無法開口說話,但我能感覺到他流下了眼淚。

文彙報:在巴黎,你成為首位連續參加十屆奧運會的運動員,也是參加奧運會次數最多的選手,這對你意味着什麼?

薩魯克瓦澤:對我而言,連續參與十屆奧運會是榮耀的象征。在射擊中,10環是每位射手的夢想,而十屆奧運會正好與之比對。

同樣,這是對我一生付出與掙紮的肯定。出生在格魯吉亞,我經曆了一場又一場的戰争。生活在這樣一個總是被戰争困擾的國家并不容易,每前行一步都需要付出超乎常人的努力與勇氣。我認為,正是奧運會賦予了我直面挑戰與困境的力量。

格魯吉亞是一個很小的國家。也許世界上80%的人不知道它,也許有人隻能聯想到蘇聯,也許有人隻知道它位于亞歐大陸之間。我渴望通過自己在奧運舞台上的表現,讓更多人了解我的祖國。在我心中,格魯吉亞是一片獨一無二的小小天堂。

同時,我想成為格魯吉亞年輕人的燈塔與榜樣。我渴望通過親身經曆告訴他們,無論在競技賽場還是人生舞台,隻要内心堅定,隻要心中有目标,并每天不斷追問自己:“你想要什麼,怎麼去實作?”那麼,你離目标就不會遙遠。

1988年以來,每屆奧運會我都在努力争取參賽資格,從不想自己能否參加下屆奧運會。但我一直嘗試、嘗試、嘗試……日複一日地訓練,一場又一場地比賽,最終每屆都如願以償。

你知道,在蘇聯解體後,格魯吉亞度過了一段異常艱難的時光,沒有電,沒有水,什麼都沒有。對運動員尤為艱難。在這樣的環境下,堅持訓練、保持競技狀态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我從未動搖。

父親最後的請求讓我改變退役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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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彙報:你曾在東京奧運會上說:“這是我的最後一屆奧運會。”

薩魯克瓦澤:确實如此。當時我想:“不,我真的不能繼續了!”幾十年如一日的堅持太艱難了。

東京奧運會前,命運對我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我的右眼視力急劇衰退。盡管在日常生活中右眼還能勉強應付,但在射擊場上,我需要至少保持專注30秒,右眼已經無法滿足比賽要求了。我寄望于通過手術改善情況,誰能想到手術失敗了呢?

我不得不嘗試用左眼瞄準進行射擊。改變的過程異常艱難,從熟悉的右眼換到陌生的左眼,我經曆了許多不适應和挫敗感。但我告訴自己不能放棄,必須找到新的出路。最終,我适應了左眼瞄準,并在東京用左眼完成了比賽。

文彙報:是什麼讓你最後改變了退役的想法呢?

薩魯克瓦澤:參加完東京奧運會,我認為自己的職業生涯真的該結束了。最終讓我改變決定的是我的父親。

父親不僅是我和我兒子的教練,更是我的精神導師。父親一生從未向我提出過任何要求,從未。這次,他對我說:“尼諾,你聰明而且堅韌。從2021年到2024年隻有三年,充滿了無限可能。為什麼不給自己一個機會,去挑戰巴黎奧運會呢?試試看吧,我相信你可以的!如果你選擇停下腳步,那就意味着永遠不要開始。”

每個人都會聽取父親的建議,這也許是他最後也是唯一的請求,父親的話對我的分量很重。我堅定地答應了他,并實作了這個願望。父親在今年3月離開了我們,但我知道,他将永遠與我同在。完全可以這麼說,是我的父親拿到了第十次奧運會參賽資格,而不是我。

文彙報:是你的父親帶你走上射擊之路的嗎?

薩魯克瓦澤:我的射擊之路,其實最初并非緣于父親的影響。我從8歲起一直參加籃球訓練,也收獲了不少全國青少年比賽的獎牌。12歲時,由于搬家後交通不便,我不得不放棄了心愛的籃球訓練。

那時母親對父親說:“帶着尼諾去參加射擊訓練吧!”起初,父親有些猶豫,他總是推辭:“她是女生,不是男生,也許并不喜歡手槍。”直到後來才答應了母親。剛練射擊的那段時間對我來說也很艱難,籃球以動為主,富有激情,而射擊很安靜、很嚴肅,轉行并不容易。

在父親的指導下,我沒有浪費任何時間,迅速适應了射擊的節奏,不過直到在全國青少年比賽中得獎後,我才喜歡上射擊。

文彙報:備戰巴黎奧運會遇到了哪些挑戰?是生理還是心理層面的?

薩魯克瓦澤:兩方面的挑戰都存在。去年我的父親病得很重,一直躺在病床上;而我的丈夫也經曆了心髒手術,正處于恢複的關鍵時期。作為他們最親近的人,我肩上的責任異常沉重。

每天清晨,我先去醫院照料丈夫,随後再趕往父親所在的醫院,接着還要趕回訓練場,投入緊張而高強度的訓練之中。此外,我還要處理作為格魯吉亞奧委會與射擊協會的各類事務。那段時間讓我身心俱疲。

去年2月,我自己也做了一次腦惡性良性腫瘤手術。為了不讓年邁的父母為我擔憂,我隐瞞了這一切。幸運的是,經過一系列的治療與恢複,我逐漸恢複健康,能在去年6月收獲奧運會參賽資格。這就是生活。

擁抱俄羅斯對手,因為我厭惡戰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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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彙報:曾有報道稱你害怕槍?是什麼讓一位害怕槍支的運動員日複一日地堅持着射擊運動?

薩魯克瓦澤:我想澄清的是,我害怕的不是射擊比賽中使用的手槍,而是作為武器的槍支。在我這55年的人生旅程中,戰争的陰影始終揮之不去。我的丈夫曾是一名士兵,親身參加了1992年格魯吉亞-阿布哈茲戰争,那場戰争令他傷痕累累,并失去了左眼。這一切,讓我對武器槍支的情感極為複雜。

文彙報:在此前參加的九屆奧運會中,哪屆讓你印象最為深刻?

薩魯克瓦澤:北京奧運會給我留下了最深刻印象。我必須說,北京奧運會組織工作展現出的專業性和高水準令人贊歎。我曾兩次登上長城,親眼見證了長城的雄偉與壯觀,我在北京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

然而,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那天——8月8日,對我而言是倍感震驚的一天。奧運會本是和平與友誼的盛會,是所有戰争停止的時刻。就在這天,我的祖國被卷入了戰争(俄羅斯-格魯吉亞南奧塞梯戰争)。

我無法了解,在21世紀的今天,為何還會發生戰争?為何我們還需要戰争?這些問題一直萦繞在我的腦海中,久久無法釋懷。

我想我能為祖國做些什麼呢?在比賽當天(8月10日),我告訴自己必須盡到我的責任。當現場主持人宣布我獲得女子10米氣手槍銅牌時,其實我的内心很難過。

我想到了遠在家鄉的丈夫、爸爸、媽媽,以及正在經曆戰火的祖國,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但我努力強忍着不讓它們落下。

我最終選擇擁抱我的對手帕傑林娜(亞軍是俄羅斯選手納塔麗亞·帕傑林娜)。戰争是政治的錯誤,無關群眾。人們渴望和平,而不是無休止的戰争與沖突。是以,我擁抱了她,希望通過這個簡單的動作來表達我對和平的渴望,以及對戰争的厭惡。

文彙報:還會有第十一次奧運會嗎?

薩魯克瓦澤:十次奧運會确實已經足夠了!對我來說,這已經是一個難以想象的數字。肯定不會有第十一次了。

我肯定不會繼續以運動員的身份參賽。因為運動員需要很多能量和動力,來保持高水準的競技狀态。這一切太困難了。

文彙報:有人說,年齡隻是一個數字。你怎麼看待這句話?

薩魯克瓦澤:運動員從來不會老去,他們永遠年輕,你的内心才能決定你的年齡。什麼是時間?什麼是年齡?說實話,我很難具體描述它們。這些都是人們主觀賦予的概念。真正重要的是你的内心感受,自己的感受才能決定一切。隻要内心保持年輕,那麼你就永遠年輕。

我平時并不會過多地去想這些。我隻需要專注于我的運動,拿好我的槍。對于運動員而言,最重要的是如何調整自己的心态、控制自己的情緒。很多人說運動屬于年輕人,但并非這樣。我已經用自己的經曆證明,年齡并不是問題。

文:本報記者/吳雨倫

圖:視覺中國、葉戈

編輯:陳海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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