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和李祖永談起,我很喜歡看孟小冬的戲,想知道她目前的情況。李祖永說,孟小冬與杜月笙住在一起,凡是大陸來的人杜月笙一律不見。但李祖永又說,他與杜月笙關系很好,可以陪我去。李祖永的前輩李征五是辛亥革命元老。甯波小港李家是很出名的。上海泥城橋堍靠北邊的一段,都是李家地産。李誦芬堂和永業大樓都是李祖永的。大業印刷公司是印鈔票的,是和國民黨有關系的。抗戰爆發了,蔣介石到重慶去了,要印錢沒機器,王克敏從東北運機器到重慶,李祖永的太太是王克敏的外甥女。李祖永在重慶印鈔票時,認識了杜月笙。抗戰勝利後李祖永就飛到香港,辦了永華影業公司。是以,他和杜月笙的關系是相當密切的。
李祖永辦影業公司是張善琨為他出的點子。張善琨在上海淪陷時期拍過一部《春江遺恨》,是與日本人合作的。由李香蘭主演。内容是講林則徐銷毀英國人鴉片的故事。影片中人物喊出"打倒侵略者!打倒帝國主義!"等口号,觀衆看了都拍手,寓意抗日,反對"大東亞共榮"。因為日本人也販賣鴉片的。影片中,還有一首《賣糖歌》,教育大家吃糖,不要吃鴉片。當時,是日本人在賣鴉片,吃鴉片,是以導演了不起。由此,我認為不能說張善琨是漢奸。過去此事沒有人講到過。這部影片,馬徐維邦也參加導演,有一個導演團。
杜月笙的家在香港基尼道地。那天,我們到杜月笙家裡去時,我看到他穿了件長袖襯衫,他說是因為身體不好怕冷。其實是左臂上有刺花,不願露出來讓人看到。杜月笙坐在藤椅裡,李祖永向他介紹我,是從上海來的。他聽了,看也不看我。他請李祖永坐在他對面的藤椅裡,我就自己坐在旁邊的藤椅裡。他們兩個人說話,我也不想聽,杜月笙也不理睬我。這時,我想起李之華曾寫信給我說,李祖永的永華公司是東南亞規模最大、裝置最好、技術最精的影業公司,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争取李祖永回上海。那麼,對杜月笙該如何做呢?這時,我注意杜月笙的客廳裡有一個鳥籠,是扁形的,長長的。我就起身去看鳥籠。裡面有隻鳥,是黃莺。他們說話,我又不能去聽的。李祖永看見了,就向杜月笙再次介紹我,這是上海來的沈寂,我請他到我公司來當編劇。杜月笙這才擡眼看了我一下,開口說了一句:"你是上海來的啊。"我想他是在問我了,我就順勢開口說話了。我說:"杜先生,上海的嚴先生要我向你問好。"這是我離開上海前,李之華教我見到杜月笙時一定要提嚴先生向他問好。至于嚴先生是誰?我至今也不知道。他聽了,口中"哦"了一聲。然後,朝我看看,站起來了。他問了我一句:"嚴先生好嗎?"我說:"蠻好的。"就這樣我和他說上話了。李祖永趁機幫我說:"他想來拜訪孟老闆。"杜月笙爽快地說:"好!"一拍手,一個傭人拉開門簾。杜月笙吩咐說:"上海來的貴客沈先生向孟老闆問好。"傭人一點頭,門簾落下。估計她是去向孟小冬禀報了。
過了一會兒,聽到腳步聲,門簾拉起,孟小冬就出現在房門口。啊,孟小冬畢竟是孟小冬,她這時已經四十多歲了,依然是光彩奪目,穿了一件米色的麻紗旗袍,不敷脂粉。我立刻站起身來,向她緻意。她做了個手勢說:"請沈先生到我房間裡來。"我就跟着去了。李祖永、杜月笙看了都呆了。我離她三步遠,跟着她進了她的房間。她請我坐。我打量了一下房間,有一張銅床,床上挂着珠羅紗帳子,一套鑲金的家具,牆上挂了一把胡琴。另一面牆上還挂了一幅《武家坡》戲照,但隻有她一個人穿着戲裝,其實這戲照應該是兩個人的合影,另一個人是梅蘭芳。大概她将梅蘭芳的照片折疊到後面去了。
這時,有女傭送茶進來。孟小冬開口問我:"你從上海來?"我說:"是的。"我告訴她:"上海有兩個京戲演員要來香港演出。"她問哪兩個演員?我說:"其中有周信芳"。然後她問了周信芳、程硯秋等平劇名伶的情況,就是沒有問梅蘭芳。我主動告訴他,最近梅蘭芳正在演一出新戲。她聽了笑笑,還是不接口。就在此刻,李祖永在外面催我回去了。我就起身向孟小冬告辭。孟小冬微笑着起身送我到房間門口。我從房間出來後,杜月笙起身将我們送到大門口,車門一打開,看到裡面放了一個鳥籠,我問:"這是什麼?"李祖永說:"是鳥籠。是杜先生送給你的。"我說:"不要。我不養鳥的。這麼大的鳥籠我放哪裡?"李祖永趕緊制止我說:"杜先生送給你的東西,你是不能退的。你要給他面子。"我說:"那怎麼辦?"他說:"要不我拿去。"我趕緊說:"好的。"
從杜家出來,我和李祖永上車後,李祖永問我:"孟小冬和你說些什麼?"我說,沒說什麼。他說怎麼可能?我說:"她就問些上海的情況,其他人她都問到了,就梅蘭芳沒問到。"李祖永沒吱聲。
接着,我問他:"孟家班在哪裡?"李祖永說:孟小冬原來不姓孟。她老家在北京宛平縣城,有一天來了一個戲班,叫孟家班,有六個兄弟,唱各個行檔,就在宛平縣演出,講好演三天三夜,日夜六場,看的人很多,因為孟家班挺出名的。他們在演出時,看到一個小姑娘,先在後面看,看着看着就跑到前面來看了,而且看得十分出神。日場演好,她走了。演夜場時,她又來了。後來索性到台口來看戲了。孟家班的人看見這個女孩看戲看得這麼人神,都很喜歡她。第二天,上午不演戲,小姑娘又來了,來看排練。吃午飯了,她也不回去,看着孟家班的演員們、演員們也就給她吃點飯。
三天後,戲演完了,孟家班要走了,小姑娘對班主說:"我想跟你們一起走。我喜歡看戲,也喜歡演戲。"孟家班的演員看她很有靈氣,看到她邊看戲,邊跟着唱,都喜歡她。班主就問她,住在哪裡?她說:"我家就在這裡。"班主說:"你要走,我們也可以帶你走,但你家裡父母同意嗎?"她說:"我家父母肯放我走,不信,你們跟我去見他們。"班主等人跟她來到她家一看,家裡除她父母之外,還有六個孩子,窮得連飯都吃不飽。班主對她父母說:"這小孩要跟我們走,你們同意嗎?"小女孩的父親看了下班主,又看了看小女孩,就點點頭表示同意了。班主說:"你們家原來姓董,但跟了我們,就必須跟我們姓孟,名字就叫小冬,行嗎?"小女孩點點頭,就跟着孟家班的人走了。孟家班的六個兄弟當中,第五個兄弟眼睛看不見。孟小冬就拜他為師,跟他學戲。他眼睛看不見,就由孟小冬照顧他。她很聰明的。戲學得很好。我問李祖永:"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情況的?"他說是杜月笙說給他聽的。這是有關孟小冬身世的第一手資料。
後來,我又去了兩次杜家。一次是孟小冬過生日,是李祖永叫我去的。我說:"人家生日,我們應當送禮的。"李祖永說:"下午去。可以不送禮。"我說:"送蛋糕吧。"他不同意。還說她過生日是保密的,是以不用送東西。我就和他兩個人去了。到了杜家,在客廳裡已經有人坐在那裡。我一看,都是京昆名伶,有俞振飛、楊寶森、馬連良,以及馬連良的琴師李慕良等。他們正在說着什麼有趣的事,很熱鬧。李祖永忙着和各位貴客打招呼,我則悄悄坐在一邊。大家都要孟小冬唱出戲。孟小冬說:"你們也學過餘派的。今天請你們先唱,我再唱。"這樣,馬連良先唱了一出《戰太平》,唱得真好。接着,楊寶森唱了《文昭關》。
餘叔岩原本不收女弟子。當時孟小冬在北京姑姑家,打算出家做尼姑。聽說餘叔岩每天晚上收兩個學生,教他們唱戲,是以,也想跟餘叔岩學戲。但知道餘叔岩不收女學生,是以她隻能站在門外面聽。誰知這天餘叔岩教的兩個男弟子,實在學得不好,就光火了,讓他們不要來了。這時,琴師又拉了一段戲,孟小冬在外面已聽了兩天戲,就哼唱了兩句。琴師聽了一驚,趕忙出來阻止她不要唱了。誰知,餘叔岩聽到了就問:"是誰在外面唱?"琴師說:"說外面有個人,很喜歡你的戲,想學。"餘叔岩又問:"是誰?"琴師說:"是孟小冬。"餘叔岩說:"那你就叫她進來吧。"孟小冬進來後,唱了一段。餘叔岩聽了說:"唱得蠻好的。我收的兩個男的都不行,那你就來跟我學吧。"這時,餘叔岩已得了膀胱癌,經常病痛難忍。他對孟小冬說:"光學唱沒用的,你還要學把式。"從此,餘叔岩抱病教孟小冬,常常是孟小冬在後面扶着他教。每天都是餘叔岩教得一身汗,孟小冬學得滿臉的淚水。她覺得,餘先生教得這麼認真,我一定要學會。果然,孟小冬将餘派的精髓都學到手了。
那天,馬連良唱好後,大家笑他,餘派戲你唱得那麼好,為啥不唱餘派戲呢?馬連良笑了笑說:"現在有孟老闆,我再學也唱不過孟老闆的,我還是唱馬派戲好。"楊寶森是啞嗓,唱餘派不行。俞振飛不會唱京戲,就請孟老唱京戲。她唱了《武家坡》的第一句就不唱了,說吃飯了。我和李祖永就走了。《武家坡》的第一句是"一馬出了西涼城……",孟小冬隻唱這一句,是說明她與梅蘭芳的關系剛開始就折了的意思,是以她房間裡挂的照片,是把梅蘭芳的照片折在鏡框裡面,隻看到她一個人的身影。是以說,孟小冬與梅蘭芳肯定是有一段不了情的。
【沈寂,原名汪崇剛,浙江奉化人,1924年9月生于上海,肄業于上海複旦大學西洋文學系。在《小說月報》《萬象》《春秋》《紫羅蘭》等雜志發表短篇小說40餘篇,并出版小說集《撈金印》《兩代圖》《鹽場》《紅森林》。1946年起主編《幸福》等雜志,1948年創辦人間書屋。沈寂結識了當時活躍于上海文壇的柯靈、張愛玲等不少作家,亦熟悉阮玲玉、周璇、黃金榮、杜月笙、哈同等上海灘風雲人物,出版有傳記文學《一代影星阮玲玉》《一代影星周璇》以及關于黃金榮、哈同的傳記小說《大亨》《大班》,是寫老上海人物的行家裡手。著名作家,上海電影制片廠編劇,"傑出電影藝術家"稱号榮獲者,上海文史館館員。2016年5月在上海市病逝,享年92歲。】